尋常百種花齊發, 偏摘梨花與白人。


    今日江頭兩三樹, 可憐和葉度殘春。


    清脆純潔的童音合在一起,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手牽手都是那麽美好而幹淨。


    沉默許久的韓年劃著傷痕的可怕臉龐終於泛起絲絲表情,那是種摻雜著極度的悲傷而幾近醜陋的樣子。


    春日的花已經開的十分燦然了, 桃花如雨,整朵整朵的飄落, 竟像是眼淚, 有著簌簌的回響。


    夏笙眨眨大眼睛,不明所以的說:“爹爹,我們會背了, 糖呢?”說著伸出小手。


    綺羅啪打了他一下:“就知道吃, 沒見爹爹不高興了嗎?”


    韓年把個幹淨的小藍布包給了夏笙,繼續靠在樹下發呆, 好一會兒才說:“爹爹沒有不高興, 爹爹想起了一個人而已。”


    夏笙急不可待的打開坐在一旁吃了起來,小臉塞得鼓鼓的,倒是綺羅乖巧,拉著韓年的衣服問:“誰呀?”


    “一個好人,很好的人……”韓年有些恍神, 愣了下才對綺羅說:“還不快去,都讓這小子吃光了。”


    夏笙很憤然地嘟囔:“沒有,我沒吃姐姐那一半!”


    韓年沒有理睬, 隻露了個不易察覺的微笑,他默默地看著逐漸玩到一起去的兩個詞娃娃似的孩子,內心的感受已不再是幾句詞話可以形容的了,他曾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生者,然而,他卻在不經意間得到了那些所謂贏家從未體味過的東西,一種靜待生命綻放的飽滿的寂寞。


    輕柔的曲調不經意間從口中哼出,他麵貌毀了,聲音卻依舊動人。


    那曲子,是江樓月喜歡的,也是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深深埋入兩個孩子心底最牢固的記憶。


    ――


    花前月下,悠然笙歌。


    夏笙靜靜閉起雙目,童年的歌調幻作笙音散了滿院。


    沒有複雜的指法,更似首簡單的童謠,卻出乎意料的好聽。


    穆子夜默默看著夜色中夏笙美好柔靜的麵龐,心思變得更加深遂,他自小熟識曲譜,哥哥喜歡什麽,更是了如指掌,再入耳,隻覺得流年彈指一揮。


    輕輕靜靜的酒宴,人們本在觀賞景勝於音的夏笙,忽而被茶杯碎裂的混亂驚了心。


    一個女人捂著頭倒在地上,長發散亂。


    她旁邊的男子慌忙去扶,卻被反映迅速的穆子夜翻身劫住動作,撕去了臉上易容。


    月色清輝中,一雙細長而妖嬈的眼睛,讓人看得分明。


    ――


    “安然?”夏笙吃驚的站了起來,他已經許久未見到這個人,經過那麽多事,在相遇總是會有些莫名的心緒。


    安然默默的看他一眼,沒有出聲,而是朝穆子夜不懷好意的笑了笑。


    地上的女人吃力的爬了起來,大紅衣裙,雖然也是易了容,那身段和姿態,還是能讓夏笙認得出的。


    安夢。


    隻是,他已經開始逐漸地接受了綺羅的死亡,也明白,所謂人像,皆是虛妄。


    安夢很迅速的拉住了弟弟的手臂,做了個提醒他離開的手勢。


    穆子夜卻以快得出奇的動作抽出長劍,語氣僵硬的說:“我已經警告你了,再出現,就別想走。”


    他很優雅,身為男人,甚至過於修長。


    但他卻日益讓人感到壓力和恐懼。


    “子,子夜,我們隻是來看看,你何苦這樣……”安夢嘴裏說著軟話,身子卻擋著安然往後退,手搭到了腰間的劍柄。


    “喂……”


    夏笙覺得不對,想阻止他們,卻一時間想不起要說什麽。


    “少跟他廢話,你怕什麽!”安然不知為何,突然不耐煩,推開了安夢,陰鬱的臉浮起了殺氣。


    穆子夜忽然笑出來,修美的長眉一挑:“這才像你嘛,想要,直接來搶就好了,這院子裏有五十六本《不如不遇》,機會大的很。”


    “我勸你還是收起武器。”安然也冷笑:“以中秋為名聚集大批江湖人士,還妄圖傷害公主,這可是抄家殺頭的大罪。”


    此言一出,院子裏不由得引起了微微的慌亂,他們自來不願和官府有瓜葛,更不要說皇室成員,現在穆子夜一旦殺了他們,恐怕未來每個人都脫不了幹係。


    “抄家殺頭?好啊,最好連帶九族。”穆子夜不以為然,話音未落,忽如驚鴻起身,銀光四溢的劍路直朝他們去了。


    安然很少露武功,近日一見,卻著實讓人驚歎。


    他不僅精通各路招式,而且內力極其深厚,遠遠超越了自己的年齡承受極限。


    換句話說,如果對手換一個,他贏定了。


    安夢憤憤的扯下麵具,用她特有的傲氣和孤芳自賞環視一圈,果不其然,翻身就來搶劍譜。


    看傻了的楊采兒條件反射想要阻止她,卻被顧照軒擋住。


    他嘿嘿一笑,須臾間,藍色身影利落的殺出,和安夢的紅裙糾纏起來。


    看著童初月也摻和進去,夏笙更急,心想說什麽他們也不會聽,情亂之下,衝到院子中央想把劍譜都奪過來毀掉。


    誰也沒料到他有這麽一出。


    原本大家就對《不如不遇》虎視眈眈,鑒於青萍穀的勢力才沒敢做亂,如此一個良機,當然不會有人錯過,趁亂拿上一本,不說有什麽造詣,就是賣掉,後半生也無憂了。


    頃刻間,偌大的庭院你推我擠,亂喊亂叫,片刻前的緊張和安靜一下子飛到了九霄雲外。


    剛剛還優哉遊哉的顧照軒這下可慌了神,被人推來推去,動武也不是不動武也不是,隻能扯著脖子喊:“老大,出亂子了,別打了!”


    楊采兒丹鳳眼狠狠一橫:“廢物!”


    抬手就是迷藥迎風撒出。


    ――


    夏笙醒來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了。


    又大又圓的銀色月亮,那麽完滿,那麽明亮奢華。


    他皺了皺眉頭,仍有些昏沉,身邊一聲輕輕的問候卻把這點昏沉頃刻弄到九霄雲外去了。


    “喝點水,一會兒就不難受了。”穆子夜把細瓷茶杯遞了過來。


    這是相對來說較為清靜的側院,隻有座精致的屋,幾樹桂花閑落。


    他在桂樹下的躺椅上,喝了水,愣了片刻,才回憶起剛才亂七八糟的鬧劇。


    “沒事兒了?”夏笙問。


    穆子夜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安靜很通透的看著他。


    夏笙心裏一陣抽搐,他以為一穆子夜的性子一定會為難他,誰知道沒有。


    他猛地站起來:“我要走了。”


    手腕頃刻就被拉住,穆子夜輕聲道:“我沒殺她。”


    夏笙不會話。


    穆子夜又說:“我沒殺赫連。”


    “我知道。”夏笙執意抽出手,沒什麽波瀾的瞅著穆子夜:“殺一個人對你來說太簡單了,你沒有必要讓我知道。”


    穆子夜看似鬆了口氣,誰知夏笙又說:“但我一直覺得,從那天開始我就覺得,你一定可以阻止她被殺,隻要你肯救她,她現在一定還活著,是不是?”


    淡黃的細小的花隨著風不斷的飄落。


    落在了青石板上,錦繡塌前。


    穆子夜抬手接下一朵,默默地,看著它精致而弱小的生命微微顫動。


    夏笙被這個答案弄冷了身子。


    其實他總是勸自己,不要這麽想,不要這麽想。


    但事實還是這樣。


    “我隻想讓你平安,快樂,過安全舒適的生活,對於其他人,我沒有這個義務,我不是菩薩,不會普度眾生。”穆子夜有些疲憊,生硬的結束了這個話題。


    夏笙看著他雕塑一樣的臉,忍不住一陣心寒:“你以為我有了你就快樂了嗎?”


    穆子夜還坐在那裏,抬著頭不吭聲,他知道夏笙是那種被寶貝大的,要很多很多愛的人,然而他不是,他甚至不愛自己。


    “知道嗎,我越了解你,就越不喜歡你。”夏笙滿臉悲哀的走到他麵前,蹲了下去,蒼白的手撫摸著穆子夜細致的臉龐:“你看,你這麽美麗,讓人看見就不願移開目光,可是你的心怎麽這麽狠呢?”


    一片沉默。


    夏笙慘笑一下,接著說:“我在想,是不是有一天,我妨礙到了你,你也會不喜歡我了,不計較我的死活了?我曾經以為你什麽都願意為我做,就像我對你一樣,可是現在我明白了,你其實隻肯為我付出,卻從來不願為我放棄。想到這,我就心寒了,心寒的久了,就好像沒那麽喜歡你了,穆子夜,你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報複,殺戮,傷害……我就真的不願意喜歡你了。”


    “不過,真好,你真會算計,你把我喜歡的人都毀掉了,我再也不會喜歡別人了。”


    ――


    “綺羅。”


    稚嫩的童音,猶如竹林回聲,清透悠遠。


    “綺羅,我好餓,我要回家。”


    溫軟的觸覺,好像牽住了她的手,又好像調皮的跑開,留下一串模糊的腳步回聲。


    “綺羅,你不要拖拖拉拉了嘛,爹在等我們!”


    涼涼的竹葉觸在臉上,那個聲音真的好像越來越遠了,她忍不住想呼喚他,卻不知那是誰,也不知自己是誰,眼前,隻是似有似無的舊色畫麵。


    ――


    靜臥與錦被中的女人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很美,隻是神色嚴肅。


    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寫滿了梳離的禁忌。


    不過,額上的細汗,和眼角的迷惘,卻掩飾不住她剛剛算不得夢魘的沉睡困惑。


    安夢回過神,支起身子滑下榻來,偌大的寢宮空無一人,隻有光亮如鏡的地板,和悠悠暖色燭火。


    “秋――”


    她抬高聲音喊了聲,一個宮女的身影立刻出現在了錦簾後麵。


    “公主,又睡不安穩了?”


    “嗯。”安夢結過她端來的安神藥,默默喝了口。


    “公主剛剛回京,一定是旅途勞頓所致,明兒個我去喚太醫來再開些補藥。”宮女熟練的整好稍顯淩亂的被褥,安慰道。


    “秋。”安夢放下茶杯,抬起長長的睫毛,說道:“去幫我查一個人。”


    “是。”


    “她叫綺羅,應該和龍宮的韓夏笙有些淵源,你明早出宮,速去速回。”安夢皺起眉頭,她隱約想起自己初見夏笙時他口中那個名字,而自從在秦城穆宅聽了那該死的曲子後,就每夜夢到。


    自己好像置身一個小山村,和一個孩子每日相伴,除此之外,全是空白。


    這些夢總給她曾經經曆的錯覺。


    可是,她從未到過那裏,更不認識什麽綺羅。


    夢太真實,總有些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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