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著與孫皇後又說了一些話兒,楊崢才出了皇宮,因新皇帝要召見的是三公六部,自己這個兵部尚書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楊大人隻能拖著疲倦不堪的身子趕往兵部尚書等待與群臣一同覲見了。


    朝陽下,孫太後獨自去了,偌大的乾清宮外唯獨剩下王振還看著楊崢漸漸遠去的背影遲遲沒有轉身。


    剛好路過的曹吉祥看了楊崢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有些呆傻的王振,忽的走了過來道:“公公可看出了什麽?”


    王振眯著雙眼,冷哼了聲道:“你想說什麽?”


    曹吉祥這次能夠死裏逃生,一來是得益於老皇帝的病情突然惡化,沒功夫在郭妃這件事上繼續糾纏,讓他得以有了等待的時間,其次就是王振對他的維護,從出了這件大事,王振沒少暗中活動,給太子給孫皇後說好話若不然以他做出了如此大膽的事情就算能活下來,吃的苦頭還能少,那些錦衣衛早就看他們不痛快,如此好的機會,還能放過麽,身為東廠中的掌班,對朝廷的這些鷹犬的手段再清楚不過了,殺人至慘,而不麗於法。踵而行之,至未造而極。舉朝野命沒有不畏懼的,他也不例外,進去了能活著出來算是少數了,因此對於王振他還是十分感激的,此時見他神色陰晴不定,一雙三角眼盯著楊崢的背影不放,再回想起剛才孫皇後離開的神情,或多或少能猜出點什麽,王振此人並非無能之輩,識文斷字給了他做大事的資本,從入宮的第一天起就渴望建功立業,而身為太監,想要建立功業唯有成為人上人方可施展,所以這幾年他費盡心思博得了宣宗的寵愛,數次升遷,官拜司禮監第三號人物,就連大太監金英見了他也要客氣幾聲,可以說這是一個對權勢,對功業十分渴望到骨子裏的人,這樣的人隻有要任何的機會就會大膽搏一搏,正是如此他才膽敢參與了謀立太子這次大事件,當然了一個人有點野心倒也不是什麽壞事,人生在世誰沒有點嗜好,有人好銀子,有人好女人,有人好權勢自然也有人好功業,好青史留名了,所以王振有這點野心的確算不得什麽,可壞就壞在他是一個太監,而在本朝除了永樂爺那樣雄才偉略的皇帝,才會打造出一個堪比司馬遷,蔡倫、高力士這樣的太監,除了永樂爺,仁宗、宣宗對太監雖有重用,但仍以壓製為主,所以一個太監有點野心並不合適,除非這個太監能秉筆,能掌印,還能管理東廠,三樣有其二,便足以抗衡內閣,抗衡六部,實現自己那點野心並不是什麽難事,很顯然眼下的王振本沒有達到這個地步,秉筆勉強還算,可名不正言不順,掌印就更別說了,一直掌握在大太監金英的手中,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太子,本以為這次出謀劃策,輔佐太子登基,這母子二人怎麽著也會給自己一個不錯的交代,可事實證明,有些人是容易健忘的,相比楊崢隻是來勸說了一番,孫皇後所展現出來的好感不言而喻了,種種跡象表麵,這位頗有心計的皇後對他這個出了大力的同僚並不是如何感激。


    “公公難道沒看出來麽,咱們的這位楊大人可真算得上官場上的老手了,年紀輕輕就達到了呆如木雞的境界,娘娘哪是他的對手,今日隻是往這宮中一走,就獲得了娘娘的好感,誰知道他明日還有什麽幺蛾子,公公再不出手咱們的功勳就全都被小子搶走了,到那時什麽功名利祿就全都沒了?”


    王振一言不發,曹吉祥的話兒雖不好聽,卻是大實話,比起做官,以楊崢這種老江湖的確做到了呆如木雞的境界,這四個字兒出自《莊子?達生篇》,原本是個寓言。故事講的是,因為周宣王愛好鬥雞,一個叫紀渻子的人,就專門為周宣王訓練鬥雞。過了十天,周宣王問紀渻子是否訓練好了,紀渻子回答說還沒有,這隻雞表麵看起來氣勢洶洶的,其實沒有什麽底氣。又過了十天,周宣王再次詢問,紀渻子說還不行,因為它一看到別的雞的影子,馬上就緊張起來,說明還有好鬥的心理。


    又過了十天,周宣王忍耐不住,再次去問,還是不行,因為紀渻子認為這隻雞還有些目光炯炯,氣勢未消。這樣又過十天,紀渻子終於說差不多了,它已經有些呆頭呆腦、不動聲色,看上去就像木頭雞一樣,說明它已經進入完美的精神境界了。宣王就把這隻雞放進鬥雞場。別的雞一看到這隻“呆若木雞”的鬥雞,掉頭就逃。“呆若木雞”不是真呆,隻是看著呆,實際上卻有很強的戰鬥力,貌似木頭的鬥雞根本不必出擊,就令其他的鬥雞望風而逃。可見,鬥雞的最高境界是“呆若木雞”。後來這四個字兒也不知被誰用到了官場上,與楊崢早年提出的難得糊塗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意是說在這官場上,真正有本事的人往往看起來是有些愚鈍,而那些平日裏看著不錯的人,其實不足畏懼,因真正有大智慧的人表現出來的也許是愚鈍,真正有高超技巧的人看起來卻有些笨拙,真正勇敢的人往往被別人誤解為膽怯。唯有這種本事的人,才能在處於非常境況時,往往能夠表現出非同尋常的能力,楊崢這些年來單說文韜武略可算是占到了大明官場最頂峰,一個不足四十年的年輕人,隻用了十年便把滿朝文武都比下去了,這樣的人應該是鋒芒畢露,應該是滿臉的傲氣,應該是人生最得意的時候才對,可王振從沒有在楊崢的臉上看到這種意氣風發的狂態,有的隻是內斂兩個字,尤其是這半年,內斂得越發純熟,宛如他從來便是如此,見什麽人,該說什麽話兒,該表現的該收斂的都做到了恰到好處,就連平日裏旁人不注重的禮儀也都做到了恰到好處,這種光芒內斂,宛如混沌的為官之道,讓他年紀輕輕立在紫禁之巔卻無人質疑就連那些平日裏挑刺的言官,這半年來也對他多有讚譽,更別說內閣的那三個老狐狸早就將其視為自己的接班人了,翰林院,兵部那個不是對他敬畏如神明,有時候他也在想,他比楊崢大了足足二十歲,拋開老天爺給的機遇、容貌,論學識,論野心、論為人處世他不該不弱楊崢才是,可最終的結果是他在宮中小心翼翼的十年,到頭來楊崢什麽都做了,而他還是一個尚未走出來的太監,除了太子這唯一的希望之外,他的人生竟看不到半點實現豐功偉業的希望,若非他心智尚算堅定,麵對這樣一個年輕人,隻怕早就放棄了心頭的那點野心了。


    往日他雖羨慕,但總將這一切歸功於老天爺對楊崢的照顧,所以才將世間不該給的全都給了他,如今想來這一切何嚐是老天爺的眷顧,這個年輕人在很早的就領悟了這官場的奧妙,事事悟,時時醒,持守如一,他好比是一把無鋒的重劍,大巧不工所到之處無堅不摧了,而他與這人相比,缺的未必是聰明才智,未必是學識氣度,而是骨子裏體會的那份呆如木雞的領悟罷了。這一番體悟讓他頗有撥雲見霧的感覺,那種痛快的感覺,讓他重重鬆了一口氣,許久才將看向楊崢的目光收了回來,語氣淡淡的道:“出手,那什麽出手,你別忘我們的身份,在這些王侯公孫的眼裏,我們不過是一階奴才而已?任何的輕舉妄動都足以致命?”


    曹吉祥道:“公公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是太子的先生,是除了楊大人以外最親信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來都是如此,咱們的皇上也不例外,沒幾個信的過人坐鎮這皇位如何坐得穩,不說這個,單說以公公的威望與才學,整個皇宮大內,那個不知你的名聲,此番趁機奪了那秉筆太監的權勢是最合適不過了,如今東廠已在公公的手中,再奪了秉筆太監的寶座,大內權勢最大的三個衙門,公公一人占了兩個,試問這個時候誰不高看公公一眼,公公心頭的那些報複,那些野心還用得著這麽苦苦壓製麽?”


    王振此生所圖莫不是建功立業,千古留名,為此他忍辱負重了十年才走到了今日的地步不敢說他日一定能實現自己心頭的抱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隨著太子登基,他這個盯著太子老師的王公公是大有希望的,前提是他必須成為孫皇後最信任的人才行,否則所有的一切,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了。


    “這個咱家也知道,可娘娘性子可不是尋常的婦道人家,論心機,論手段除了宮裏的哪位老太後,這皇宮大內那個是她的對手,她老人家歡喜誰,可由不得咱家來做主。”王振神情雖沒變,但語氣卻是滿含委屈,這次暗中策劃太子登基,他可算是居功至偉,多次甚至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做這件事,總算是老天爺不負苦心人,這事兒既如此順利的做成了,讓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暗自等待自己應該得到的一切,可事實證明在這座充滿一切變數的皇宮並沒有事是十拿九穩的,往日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孫皇後在太子登基為帝的時候,她的眼神開始變了,對自己也不再是往日的那個凡事都依賴的王先生了,而是一個可以舍棄的太監,往日所承諾的富貴早已隨風而逝。


    對此王振心頭雖有不滿,但形勢比人強,他一個並無多少權勢的太監,又能要求什麽,唯一所希望的是娘娘能念及昔日的功勳,好實現自己的當初的承諾罷了。但今日娘娘的表現,讓他感到徹底的失望了,這場讓人羨慕無比的會麵,固然有楊崢古井不波的表現,另一方麵何嚐不是娘娘向外麵的群臣發出的信號,她固然是婦道人家,也可效仿宣宗與群臣垂首而治,與外麵的大臣親近,無論怎麽看都要好過與一幫太監親近來得好。


    曹吉祥唇邊不由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衝著乾清宮的方向看了看,道:“話雖不錯,可公公還是忘了一點?”


    “哪一點?”王振疑惑地扭過頭來問道。


    曹吉祥笑道:“外臣的態度?”


    王振微微楞了一下,雙目盯著曹吉祥急切的問道:“此話怎講?”


    曹吉祥道:“很簡單,咱們的這位皇後娘娘有心計,有手段,最要緊的還是一個有野心的女人,一個女人有了野心,就好比是自家農田裏長的野草,稻穀密集的時候,它便難以存活,可一旦稻穀稀疏,它有了陽光有了水分便會瘋狂的增長,最後吞沒了稻穀。宣宗在的時候,對咱們的這位娘娘都有壓製,所以她老人家的野心還不明顯,如今老皇帝去了,新皇帝還隻是個孩子,宮裏頭的哪位老婦人已到了年老體衰的地步,就算麵前能把持朝政,又能把持到幾年呢,最終這權勢還是要回到娘娘的手中,以娘娘的秉性,必然會對朝局多有幹預,而這就是外麵的讀書人不能容忍的?在他們的眼裏,這天下就該是男人,若是女人來插手,這天下就要完了,所以漢武帝“立子殺母”,本朝太祖更是早早就立下了後宮不可幹政的祖訓,外麵的那幫讀書人那個不是拍手叫好,這個規矩延續了千年,公公覺得他們會如此輕易的妥協麽?”


    王振雙眼一亮,遲疑的道:“你是說?”


    曹吉祥知道王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這個意思並不難理解,後宮都是女人,除了武則天這位特例外,她們沒有政治素養和才幹,也不方便拋頭露麵。所以隻能依仗其父兄,以及背後的家族。對皇權來說,這就意味著異姓把持朝政,甚或改朝換代,而這也是讀書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所以當初駱賓王代李敬業討武曌檄的時候,這位大才子可算是給天下讀書人出了一口惡氣,用盡了全天下最惡毒的詞兒來罵武則天了,什麽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弑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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