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基本上實現了錢穆先生所說的“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明代的政治生態要惡化得多,朱元璋殺戮、侮辱士大夫乃家常便飯,曆代皇帝既要用文臣辦事,又千方百計提防文臣,君臣的關係很難達到和諧狀態,到了末期更是朝野戾氣激蕩。張居正是整個明王朝“得君”達到最佳狀態的大臣,皇帝和太後幾乎對他言聽計從。連如此之人尚且不能保身後子孫安危,那麽整個文官集團還能繼續做“得君”之夢麽?早在張居正之前的正德朝,大思想家兼大功臣王陽明已經看出“得君行道”太艱難,因觸怒大太監劉瑾幾乎被害死的他,逃到貴州的深山裏,經過苦思而頓悟,把實現政治抱負的眼光投向民間,從“得君行道”的模式進步到“覺民行道”,即教化眾民,來實現政治清明,這庶幾近於公眾啟蒙運動了。


    張居正死後僅四天即被彈劾,繼而被抄家,宮秩盡削,璽書誥命全奪,最終被清算,可看成明朝最後一次“得君行道”、“君臣相得”這類傳統士大夫夢想的破滅。以後的東林人士企圖用講學、論政等民間輿論來影響朝政,但過於急切,平衡皇權和文官集團權利以及民眾權利的全新製度沒有建立,矛盾激化後無法調解,終於引發閹黨和東林黨的大火並,一大批有抱負有責任心有才能的士大夫被慘害,士大夫集團和明王朝也恩斷義絕,明朝的覆亡隻是時間問題,即使張居正這樣的救時宰相再生也回天無力。對於自己的結局,張居正倒也不是一無所知,他曾不止一次地說:“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他也曾在與友人們的書牘往來中說到自己身後很有可能的結局,但也已顧不得。也就是說以張居正的手腕與見識,為自己謀身並非是做不到也不是遇見不到,而是不屑去理會罷了,同樣的人還有同時代的於謙,史書所寫北京保衛戰後,明代宗對於謙信任有加,加封他為太子少保。當時京城人心洶洶,副都禦史徐有貞主張“南遷”,實際上是放棄北京逃跑。於謙堅決反對,聲淚俱下地對皇帝說:京師乃天下根本,宗廟社稷宮闕百官萬姓所在,一動大事盡去。敢言南遷者,斬!他也反對關閉九門困守的消極態度,主張積極出擊,挫敗敵軍的狂鋒,說:“不能戰,何以守?”他親臨前線,誓師六軍:如今事機在此一舉,一不奮勇則禍患立至,雖生不如死。


    挽狂瀾於既倒,幹謙厥功至偉,朱祁鈺對他更加倚重。他兢兢業業忠心報國,經常在辦公室過夜,很少回家。操勞過度,痰疾發作。皇帝朱祁鈺不僅派遣太監輪番前往探視,而且自己親自上萬歲山砍伐竹子,提取竹瀝,送給於謙服用。《明史?於謙傳》對於這一細節,有這樣的感歎:“寵謙太過!”這話的含義意味深長,皇帝的過分寵信必然會引來其他官僚的妒忌,使自己處於孤立的境地。正如、《皇明書》所說:皇上推誠委任,於謙亦自信不疑,於是忌者側目,言官們說他“柄用過重”,“目為跋扈”。《石匱書》也說他:“衿傲自用,遇勳庸國戚若嬰稚,視士類無當。”這對於於謙而言,並不是好事。


    何況朱祁鈺登上皇帝寶座後,貪位心理作祟,一方麵把回歸的英宗朱祁鎮幽禁於南宮;另一方麵廢掉英宗長子朱見深的皇儲名位,改封為沂王;冊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皇儲。內閣六部大臣迫於皇帝壓力,起草文件,聲稱:陛下使國家中興,皇儲理應歸於聖子。於謙驚愕無語,考慮到皇帝對自己的恩寵,違心地在文件上簽了名。不久,朱祁鈺的獨子——皇儲朱見濟夭折,儲位虛懸,不少正直官員主張恢複沂王朱見深的皇儲名位,遭到皇帝的否決。於謙再一次陷入困境,既不便表示讚成,也不便表示反對,隻能保持沉默。英宗複辟以後,這就成了政敵攻擊他的一條罪狀。於謙已經預感殺身之禍隨時可能降臨,引鏡自照,歎息道:此一腔熱血不知竟拋灑於何地?


    一手策劃英宗複辟的石亨、徐有貞,得到再度登上皇位的朱祁鎮的寵信,公報私仇,誣陷於謙和內閣大學士王文“意欲迎襄王世子”為皇儲。三法司官員屈服於石、徐之流的淫威,以“謀逆”罪判處於、王二人極刑(淩遲)。對於這樣的誣陷,王文憤怒之極,眼若噴火,據理抗辯。於謙在一旁冷笑道:這是石亨、徐有貞的意思,辯也無用,不論事情有無,彼等一定要置我輩於死地。


    這樣的判決,連英宗也於心不忍,說了一句良心話:“於謙實有功。”徐有貞聲色俱厲地回答:“不殺於謙,此舉為無名。”意思是說,假如不處死於謙,那麽把景泰皇帝趕下台,把你重新捧上皇帝寶座,就名不正言不順。朱祁鎮隻得妥協,把於、王二人由極刑改為斬首。史書說:“(於謙)死之日,天日如驟變,陰霾四塞,天下並冤之。”以於謙之能,並非不能遇見這些身後之禍,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飽讀聖賢詩書的於謙、張居正豈能不明白,謀國與謀身同樣是一個謀字,可與他們而言,前者顯然是大於後者,所以早早就做出了選擇,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這是於謙、張居正的選擇,並非他的選擇,用孟夫子的話說,“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人人都有這種重義之心,人人在生與義不可兼得之時都應舍生取義。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卻並非人人都如此,楊崢自問做不到在在窮困危急的情況下可以拒絕別人侮辱性的施舍,也做不到和平安寧的環境中卻見利忘義的事情來,謀國與謀身如果讓他選很大程度上他會選後者,這倒不是說他狹義,實則他對自己的認知太清楚過了,他不過是因緣際會混入朝堂的白丁,再如何努力他也未必有於謙、張居正那等覺悟,既沒有也就用不著去勉強,再者,從局勢上看當今的大明王朝還沒到需要他謀國的地步,土木堡一戰,四朝老臣張輔、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侍郎丁銘、王永和以及內閣成員曹鼎、張益等五十餘人全部被殺,無數文官武將戰死;財產損失不計其數;明成祖朱棣留下的五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最為精銳的三大營部隊亦隨之毀於一旦,軍火武器研發亦被大大阻礙;京城的門戶亦已洞開;當時京師精銳都已在土木堡失陷,剩下老弱士卒不到十萬,大明有亡國的危險,張居正就更慘,大明王朝已走了兩百年,兼並土地的情況相當嚴重,皇族、王公、勳戚、宦官利用政治特權,以投獻、請乞、奪買等手段,大量占奪土地。全國納稅的土地,約有一半為大地主所隱占,拒不繳稅,嚴重地影響了國家收入。租種官田的農民生活極苦。有“一畝官田七鬥收,先將六鬥送皇州,止留一鬥完婚嫁,愁得人來好白頭”和“為田追租未足怪,盡將官田作民賣,富家得田民納租,年年舊租結新債”的歌謠,農民產去稅存和田居富室、糧坐下戶的情況多所發生,加上土地集中,賦役不均,人口流移,地方買囑書吏,隱匿賦稅,大明王朝各種矛盾叢生,可謂是風雨飄搖了,而今大明朝政雖有不少弊端,但經過將近百年幾代君王的重農政策,賑荒懲貪,繼續重用“三楊”,息兵養民,賑荒懲貪,朝政還算穩定,百姓好歹也能活下去,並未出什麽亂子,更別說到國破家亡的地步,亂世要的是力挽狂瀾的英雄,盛世需要守土安民的君子吧了,他自問做不了於謙、張居正這樣的英雄,唯一能做的是保住自己有用之身,替天下百姓守住這來之不易的盛世而已。大公不顧私是坦蕩正氣,是一種境界。大公又顧私是中庸,是一種手段謀略。大私不顧公是現實,是一種最實惠的生活方式,如果讓他選,他願意更實惠一些。


    見楊崢遲遲不語,楊榮倒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抓起酒杯喝了一杯酒湯,忽的問道;“不可知甘羅是如何死的?”


    楊崢正思索入神,猛的被楊榮這麽一問,竟有些回不過神來,楞了一下遲疑的問:“大人說什麽?”


    楊榮隻能將自己的問話再對他說了一遍,楊崢頷了頷首道:“這個到是知道,說是那甘羅自幼聰明過人,小小年紀便拜入秦國丞相呂不韋門下,任其少庶子。十二歲時出使趙國,使計讓秦國得到十幾座城池,甘羅因功得到秦王政(後來的秦始皇)賜任上卿(相當於丞相)、封賞田地、房宅。至於怎麽死的,史書並無記載,倒是百姓口口相傳的有不少,說是秦王對甘羅十分喜愛,平日裏與王後一起對弈也讓甘羅作陪。一次,甘羅在幫皇後拾掉在地下的棋子時故意捏了一下王後的腳,以示對她一慣驕橫的不滿。王後對此大叫,要秦王斬了甘羅。但秦王愛才如命,就對王後解釋說:“甘羅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才碰著而已,算了。”可甘羅一聽卻急忙一字一板地糾正說:“我不是不小心,是故意捏她的腳的。”正如俗話所說的,“女人腳光看不能摸”,何況甘羅不是摸而是捏,且那女人又是王後。秦王無奈,不得不依律而斬,十二歲的甘羅旋離人寰。另一種說法來自《東周列國誌》的第一百四回,有詩雲:甘羅早達子牙遲,遲早窮通各有時;請看春花與秋菊,時來自發不愆期。燕國太子丹在秦,聞秦之背燕而與趙,如坐針氈,欲逃歸,又恐不得出關,乃求與甘羅為友,欲資其謀,為歸燕計。忽一夕,甘羅夢紫衣吏持天符來,言:“奉上帝命,召歸天上。”遂無疾而卒。高才不壽,惜哉!太子丹遂留於秦矣。”


    楊榮道:“你以為如何?”


    楊崢不知楊榮為何由此一問,但以楊榮的性子斷然不會沒有用意,所以心頭雖好奇,但還是老老實實應了聲:“兩種說法都不可信。就說第一種,被秦王所殺之說,基本是不可能也有悖常理的,一個神通怎麽會幹這麽愚蠢之事,與甘羅神通之名不符,第二種就更不可能了,自古求神問道的可不少,秦始皇、漢武帝那一個成事了,所謂甘羅飛升依我看百姓對這位神通的喜愛,不忍他英年早逝罷了。“


    楊榮嗯了聲道:“總算你還有幾分眼光,不過市井之言也並非空穴來風,那甘羅年少成名,出使燕趙不費吹灰之力為秦國立下大功,被封為上卿,被世人傳為佳話,試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官拜相國、位高權重、名滿天下,自然引起了那些老臣的不滿,暗中用了什麽手段史書沒有記載,但未必就沒有,依老夫看甘羅之死,死於自己太過高調,不懂的收斂罷了!”說到這兒,楊榮看了一眼楊崢,語氣沉重的道:“為官之道,高調固然是好事,可太過高調難免引起禍端來,你年紀輕輕就位居兵部尚書,平安南、治江南、開海禁、興商道、定瓦刺、算上你謀劃漢王之功,十餘年裏大明能做的你都做了,你讓王振能做什麽,今日的你就是昔日的甘羅,老夫希望你記住,官場與戰場是一樣的道理,有時候一味的進攻未必是一件好事,退下來也許才是製勝之道。老夫為官四十載,也是昨日才明白了這個道理,老夫這一生什麽也不羨慕,唯獨羨慕秦時王翦,漢時蕭何做官做到了他們那個地步,仍懂得知進退,明得失不得不說是一種智慧,身在官場愈是處廟堂之高,愈掌控權勢,愈是要懂得收斂退讓,你身負重任老夫希望你不要做甘羅,做做王翦、蕭何謀國的時候也不要忘了謀身,有時候能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看到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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