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進在上山的坡道,傾斜的角度把月箏和香蘭不停地往車後甩,為了避免撞上後櫞,要緊緊抓住身邊的木梁,真比走路還要辛苦。還好驛站修在山腰的坡地,在月箏精疲力盡之前終於可以停車休息。


    簡直是從車裏爬出來,月箏大口呼吸山間清新的空氣,放鬆自己已經僵直的身體。驛站因為依山而建,十分簡陋,房間也不是很多,衛皓帶人騎馬先到,命令驛館驅離了其他旅人,務必讓梁王的隊伍能有房可住。放眼盡是自己人,月箏對這座山間小驛格外親切。坡地樹木稀疏,卻連山遍野的草叢和野花,景致雖不大氣,卻別有恬淡風味。


    鳳璘走過來,低低的語氣略帶歉意,“一路受苦了。”


    他能這樣說上一句體諒的話,她就心滿意足了,微笑搖頭,“能這樣四處走走,也是我夢寐以求的。”一陣清風吹來,原本似有若無的香味一下子變得濃鬱起來。月箏聞了聞,“什麽香味?”她原本以為是野花的香味,可花香怎能這樣清雅綿長?


    鳳璘笑了笑,“這裏是官嶺,有種獨特的香料,隻是皇後娘娘不喜歡,下令官嶺百姓不得采摘製香,所以近十幾年裏漸漸被人遺忘了。”


    月箏使勁嗅嗅,突然想起了什麽,後知後覺地驚喜起來:“官嶺?這裏居然就是官嶺?”記得以前看過師父珍藏的一本古書,上麵記載了官嶺香珠,加入幾種配料後能調製出一種香丸,令女子肌膚生香,吐氣如蘭,終身不散。當初她就心向往之,拚命追問師父官嶺在哪,師父竟然說在東海的島嶼上!她當時就很懷疑,因為古書上提起官嶺香珠似乎極為司空見慣,關鍵是要用秘方搭配,並不像師父說的那麽難得。師父撒謊的時候會特別一本正經,她不死心地追問很久也沒問出什麽,漸漸就淡忘了。現在想想,一定是師父怕她得知官嶺離渡白山其實並不算天南地北,肯定會拉上月闕私下跑來。


    “皇後娘娘真是奇怪,這麽好聞的香味都不喜歡。”她深呼吸,貪戀地聞著這種似花香又很清冽的味道,喃喃自語。


    鳳璘譏嘲而又苦澀地笑了笑,“因為我娘喜歡官嶺香料。”


    月箏的心驟然掣痛,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遙望曦鳳宮流淚的男孩,他一直深深思念著自己的娘親吧?自從孫皇後受封,他甚至連稱呼自己娘親一聲“母後”都會招來孫皇後的責難。明明天色還早,加急趕路完全可以走出官嶺,他卻非要在山裏住上一晚,或許就是想多多沉浸在母親喜歡的香味中間吧。


    “這次趕得正好……”鳳璘閉上眼,山風吹動他的梢,錦袍的下擺也微微飛掀,他似乎要愉悅地乘風而去。濃密的長睫在俊俏的臉上勾勒出動人心魄的弧線,微翹的嘴角邊,鑲嵌著溺斃她的一朵梨渦。月箏看得癡了,這麽美好的他卻讓她心酸得想流淚。“上回路過,香珠還沒開花……”他輕聲歎息。


    月箏默默把視線垂落到不遠處那片結滿殷紅小果的香珠草上,以前她想做香丸不過是想身懷異香令人豔羨,現在……她想為他留住對母親的思念。機緣巧合讓她清楚記得那個配方,或許就是天意。


    吃過飯,除了輪值的護衛和刷洗馬匹的隨從,大家都各自回房歇下,月箏拿了個小布袋,蹲在山崖邊香珠草最密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采集著,香珠細小嬌嫩,采摘半天也沒多少。


    鳳璘從驛站裏踱了過來,想是回房不見她出來尋找。“收集香珠?”他在她身邊蹲下來,修長白皙的手撫上掛滿紅珠的香草時,那棵平凡的植物立刻妖嬈了起來。“我來幫你……”


    “騎了一天馬,”月箏強迫自己從他的手上挪開目光,對他的眷戀像是種毒癮,居然會日漸加深,“你不累啊?”


    鳳璘摘得很耐心,“在這樣美麗的景色中采集香珠,也是很好的休息。”他微笑著說。


    月箏笑起來,點頭同意。


    蹲得腿都了麻,她站起來舒散一下,山間薄薄起了霧靄,半遮半掩平添了許多仙風道骨。“哈哈,我們好像在仙境裏一樣。”她嗬嗬笑著環視周遭的山穀。


    “仙境?”鳳璘也緩緩站起身,失笑地看了看,小山雖秀,還不至於像她說的那麽美好。


    聽他語帶戲謔,她微笑搖頭,鳳璘啊鳳璘,他不懂……對她來說,有他的地方就是仙境。


    “將來,我們在山上蓋座小院吧。”她滿眼希冀地抬頭看他,不用太大,讓她和他總能享受靜謐恬淡的時光。


    “將來?”他的眼中閃過深冥的幽光,斂去後,他無可不可地笑了笑,“好啊。”


    夜裏,她感覺到他的滿腹心事,盡管安然地躺在床上,那緊繃的身體沒有一刻是放鬆的。雖然也為兩人間不知怎麽逾越的障礙感到焦急無助,但她實在不忍心勉強他一分一毫。她緊貼著床帳背對著他,什麽時候,他無法入眠的夜晚能對她傾訴心中憂慮呢?她希望分擔他心裏的苦,急切得甚過盼望成為他真正的妻子。


    過了官嶺,便到了豐樂最南邊的華湖縣。即便隻是個縣城,也人煙繁盛,商鋪林立。


    安頓下來後,月箏幾乎立刻就帶著香蘭直撲附近的藥鋪。豐樂山巒環繞,本就盛產藥材,華湖又恰巧是豐樂最大的藥材交易商埠,所需的幾味藥材非常順利的買到。


    月箏喜滋滋地和香蘭回客棧的時候,意外碰見鳳璘和月闕隻帶了容子期也來逛藥市。因為大軍隨後就要入駐北疆,鳳璘又擔心大戰馬上爆,軍中會藥材緊缺,正打算在華湖大量購買所需藥材囤積待用。月闕揮了很大的作用,他對草藥的認知很有天分,聞聞嚐嚐就能辨別優劣,謝涵白又教了他一些常用藥方,鳳璘十分信賴他,全權交由月闕負責采買。


    藥市擁擠,月箏又急於製藥,難得沒纏著鳳璘,自己先跑回客棧。


    香蘭雖然滿心疑惑,還是認真仔細地幫月箏研磨藥材,她的表情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她的想法,她的這位主子每次興高采烈地鼓搗什麽玩意兒,通常都不是好事。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她問了問月箏這是打算做什麽藥,月箏果然笑而不答,香蘭了然,這果真是給王爺“強身健體”的藥啊。


    她研磨得更加仔細,月箏吩咐她什麽也極其殷勤地答應,作為王妃的陪嫁丫鬟,她早就為自家小姐擔憂不已了,她沒嫁人也很懂得,這夫妻沒有圓房就好像大樹沒有樹根,一切都不穩當,別說開枝散葉了,抵禦和風細雨都成問題!她支持王妃,不擇手段也必須打牢基礎!隨即泛起一陣複雜的情緒:喜悅,今晚有香豔的聲音可以偷聽;惋惜,阿一她們留在京城看房子,她聽見了也沒法向她們講述,很沒成就感。


    藥丸很快就做好了,月箏瞧著那兩顆烏漆麻黑的丸子突然膽怯,吃下去沒事吧?看著怎麽這麽惡心呢!尤其目睹香蘭那麽用力地揉搓它們,雖然明知她洗幹淨手了。


    香蘭大功告成,十分期待地頻頻趴到窗口張望,還不停念叨:“王爺怎麽還不回來啊?這個是飯前吃還是飯後吃呢?”


    月箏在吃與不吃的問題上已經十分掙紮了,懶得理會她反常的熱情。終於下定決心,拿起一顆緊閉雙眼塞進嘴巴。


    “哎呀!”香蘭大驚失色,“王妃,你怎麽吃起來了?!”難道王妃打算“鼓舞”自己,硬上弓王爺?快步跑過來,她用力拍月箏的脊背,“快吐出來!快吐出來呀!”要不夫人怎麽總說小姐傻呢,幹嗎這麽不矜持啊?!應該給王爺吃,讓王爺無法自持,然後還應該羞怯不堪地說“不要啦不要啦”才對啊!


    月箏被她拍得就快斷氣,藥丸反而更快地滑落下肚。推開香蘭,月箏咂吧咂吧嘴,好像並不太難吃,一不做二不休,她又伸手去拿桌上剩的一顆。


    香蘭簡直氣急敗壞了,撲上去搶奪藥丸,“這顆你也要吃?!不行啊,王妃,這個必須給王爺吃!”


    月箏滿頭霧水,這個給鳳璘吃?!香蘭不是瘋了吧?鳳璘長得就夠要人命了,再讓他遍體生香吐氣如蘭,還讓不讓人活了?!“放手,放手!你跟著起什麽哄!”她用力想躲開香蘭。


    香蘭情急,不顧主仆有別,用力來搶月箏手中的藥丸,月箏也急了,飛快地把藥塞進嘴巴,骨碌咽下。


    香蘭都哭了,“王妃,你真傻啊!”


    “你們這是幹什麽呢?”鳳璘回到客棧,一上樓就看見主仆倆在房間裏形同鬥毆。


    月闕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明顯沒看夠,容子期瞠目結舌,原家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是正常的……


    香蘭自責地抽噎著,凶惡地把月闕和容子期推出房門,隻留下莫名其妙的鳳璘。她自己也滿懷對夫人的歉疚退出房間,從外麵緊緊掩住房門……虧得當初夫人殷殷囑咐她好好照顧小姐,她卻沒有做到,讓小姐這樣丟原家書香世家的臉麵。算了,事已至此,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把房門從外麵栓住吧,免得王爺受不了從房間裏逃出來。


    擦了擦眼淚,把滿臉驚駭的月闕和容子期驅趕到樓下,為小姐做好所有外圍工作。


    “怎麽啦?”月闕抻著脖子向樓上張望,兩眼放光。


    “吃飯了沒?”香蘭正中要害,月闕立刻轉移了注意,容子期還滿臉疑慮,又被香蘭不客氣地推了一把,悻悻地走去前麵店堂用飯。


    吃了沒兩口,就聽鳳璘在房裏大聲叫:“香蘭!香蘭!”


    香蘭臉色沉肅,專心吃飯,筷子都不抖,聽不見聽不見,王爺你就從了我們小姐吧,她都那麽豁出去了。


    “香蘭!香蘭!”鳳璘開始不客氣地拍房門,整個客棧都聽見他高聲呼喝。


    “叫你呢。”月闕淡定地夾著菜,眼皮都不抬。


    整張桌子就容子期如坐針氈。


    終於鳳璘忍無可忍地喊了聲:“子期!”容子期立刻臨危受命,輕功都用上了,幾個借力躍上二樓為主子打開了房門,一股特別的味道撲麵而來,說香還臭……容子期嗆了一下。


    “快去請郎中!月箏腹瀉腹痛!”鳳璘臉色焦急,又帶著薄怒,站在門口擋住容子期的視線。


    月箏坐在馬桶上雙手拽著床欄疼得嗚嗚哭,極其傷心,大部分是因為覺得丟臉。當著自己的相公拉肚子,該死的香蘭還把門鎖住,想讓鳳璘避開都不行!什麽臉都丟光了!她造了什麽孽才攤上這麽個好丫鬟啊。


    香蘭心慌意亂地跑進房間時被鳳璘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毛骨悚然了。


    “再有下次定斬不饒!”鳳璘冷冷撂下一句,轉身還想問月箏怎麽樣了。月箏哭得更大聲,一臉是淚滿頭是汗,身子抖得厲害,更顯嬌弱無依。


    “出去!出去!”她難得對鳳璘了脾氣,門都開了,他還想看她怎麽丟臉啊?


    香蘭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怎樣大錯,善後工作做得一不怕髒二不怕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鳳璘月闕跟著郎中一起回到房間的時候,月箏已經能躺在床上哭了,還是哭得那麽痛徹心扉,這麽半天也沒有紓解半點悲痛。


    郎中見這場麵也有點兒懵,把了把脈也沒大事,泛泛地說就是吃壞了肚子,開了止瀉的藥拿了診金就匆匆溜了。熬了藥月箏也不喝,還是脾氣哭泣不絕。哭泣是羞惱的,不吃藥是生怕這藥攪合了剛吃下去的香丸。


    等月闕已經在樓下吃宵夜的時候,月箏還在堅持哭泣,不過已經從嚎啕大哭變成嚶嚶低泣,中間又拉了好幾次,漸漸也就止住了。


    天色已晚,鳳璘回房,香蘭被他恐嚇得暫時十分怕他,也不敢阻攔。


    “你去別的房間睡吧!”見他進房,月箏盡管拉得虛脫仍然十分利落地翻身背對他,抽抽泣泣地說。


    鳳璘笑了一下,在床邊坐下,“害羞啊?”他忍住笑,“也不是小孩子了,還脾氣大哭。”


    月箏繼續堅持哭,鳳璘估計是和月闕那混蛋待久了,也變得沒心沒肺,一個女孩家,碰見這樣的事能不哭嗎,死的心都有。


    “好了,起來喝點米湯。”鳳璘抿著嘴摟她坐起。


    月箏覺得腦袋頓時暈暈乎乎,鳳璘一次對她這般溫柔親密,溫潤的米湯灌進肚子,不適也緩解了許多。


    “你……”軟軟偎在他懷裏,她十分忐忑,“你還覺得……還覺得……”這麽自誇的話還真說不出口,他看見了她那麽窘迫的時候,還能覺得她美嗎?


    鳳璘終於忍不住笑了,放下湯碗,看著她撲閃的眼睛,心裏一軟,她竟然還在擔心這個。“我還覺得你很美,比我在集秀殿看見你的時候更美。”他脫口而出,原本隻是想安慰她一下,卻不料說得那麽真摯,自己都愣了一愣。


    月箏心滿意足,被他摟在懷裏,聽了這樣的讚美,真是幸福無比。心一寬,體力消耗劇烈的威力就展現出來,她沉沉睡去。


    他靜靜地摟著她,直到她睡熟了才輕輕把她放在床上平躺,她睡著的時候竟然會微微嘟嘴,可愛而俏皮。


    他生硬地挪開眼光,雙手緊緊握起,隱忍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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