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是神聖氣息的光輝,帶著淨化邪穢的純淨力量,籠罩在阿爾卡德伯爵身上。


    但是這位麵色蒼白、舉止溫文的東歐貴族,隻是緩緩地朝著禮堂走去,似乎沒有感受到那道聖潔光輝中對他的排斥,一直向前走去。


    雖然無法阻擋來者的腳步,一座座殉道聖人的雕像,依然沉默卻堅決地透出同樣的神聖光輝。


    在這神輝中,一位頭花白、蓄著絡腮胡子的黑衣神父,肩上披著裝飾十字紋章的紫色肩袈裟,手中握著一本硬皮裝幀的禱文手冊,攔在了阿爾卡德伯爵麵前,肅容吟唱起一段聖歌:


    “主耶穌基督,天主父的聖言,一切受造物的天主,你曾給予你宗徒們權力,因你的名征服邪魔,並壓製仇敵的一切權勢神聖的天主,在你的一切奇事中,你曾命令我們:驅逐邪魔。”


    “強有力的天主,因你的德能,撒旦如閃電般自天跌落;我以恐懼和顫抖的心,懇求你的聖名,使我在你大能的保護下,滿懷信心去攻擊那困擾你這位受造者的邪魔。你是那要以火來審判生者及死者和世代者……”


    最後那個作為結語的“阿門”還沒有說出來,他的聖詠就被阿爾卡德伯爵尖銳如硬幣劃玻璃般的聲音打斷了:“收起你的聖詠,也收起你的禱告,不要為了一點小事就去祈求聖母和天使長們援助,西蒙神父。我來到這座讓人厭惡的教堂,並不是要挑起戰爭,而是來谘詢一個小問題。”


    說到這裏,他看著如臨大敵的西蒙神父,還是自失一笑:“放輕鬆些,神父,在第一帝國時代,偉大的皇帝拿破侖·波拿巴的駕前,我已經從梵蒂岡當時最傑出的聖騎士那裏拿到了這件衣服,起碼在這件衣服磨損之前,我都沒有物色新衣服的興趣。”


    望著麵前這個膚色蒼白的貴族,還有那張本該屬於一百年前那位梵蒂岡聖騎士的英俊臉龐,西蒙神父沉默片刻,然後警惕地問道:“那麽你想要得到什麽答案?”


    對於西蒙神父的這個態度,阿爾卡德伯爵顯然不能滿意,他微微搖了搖頭,然後糾正道:“神父,不要忘了,是梵蒂岡的現任宗座閣下,邀請我來到這個國家。雖然我不知道梵蒂岡在謀劃著什麽陰謀,但在此刻,我是你們陣營的重要客人,你們理所應當應該滿足我的要求。”


    說到這裏,阿爾卡德伯爵目光轉向了長崎花街丸山的方向,不悅地說道:“就在剛才,我感知到我後裔的眷族們,在這座城市裏遭到了永久的抹殺。而很明顯的,抹殺他們的人,身具你們光明陣營的力量。如果梵蒂岡想要再度挑起新的戰爭,請相信,我有辦法將這場戰爭擴大,就像一百年前那樣!”


    聽著這樣的威脅,西蒙神父沉默了片刻,然後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我可以向有權管理這件事的人們傳達你的意見,但是我要警告你,請克製你的肮髒欲念,被天父與光明詛咒的伯爵先生。”


    ……


    ………


    與本州、四國地區那樣充斥著濃厚的佛門氣息不同,九州的宗教氣氛總比別處淡薄一些。


    這裏沒有名目繁多的靈場和巡禮寺院,也沒有足夠多的靈山,可以供山伏們巡山修行,就連道旁的石地藏都要顯得稀疏許多。


    具體到長崎這座多元交匯的城市,連佛寺也以大6傳來的禪宗寺院為主,便是當地人稱為“四唐寺”或者“四福寺”的興福寺、福濟寺、崇福寺、聖福寺。遙想當年,長崎街道間,身穿直裰的漢僧雲水往來,也是長崎一景。


    而到了現在,卻隻有四大唐寺猶在,卻連寺中僧人都換成了貨真價實的日僧。


    這其間變化,又豈止幾所寺院如此?就連長崎的華僑,要麽被警署、甚至特高課的特務扣上“支那間諜”的帽子,從此人間蒸;要麽就隻能低價處理家產,匆匆逃離這個日漸嚴密的警察國家;要不然就隻能宣誓成為歸化民,改了漢姓,棄了祖宗。


    當然,這其中也不是沒有岩裏政男般的人物。


    而在佛門勢力的興衰間,禪宗衰退的同時,真言宗、日蓮宗、一向宗的僧院佛堂卻是漸漸興旺起來。


    長崎如今的佛門事務,攏共統禦在三所寺院之間,分別是一向宗的長崎本願寺、日蓮宗的本經寺、再有便是高野山真言宗智山流掌管的青蓮寺。


    這三所寺院,一向宗的本願寺自然以信眾廣布、財力雄厚見長,日蓮宗的本經寺卻是作為軍部特高課的合作機關而隱隱有雄踞魁之勢。


    但在東京事變之後,不論是本願寺還是本經寺,都要讓過青蓮寺一頭。


    青蓮寺現任住持僧,經曆過明治時代的神佛分離令運動,在那場要求和尚吃肉、結婚、蓄、保留俗名的運動中,這位住持和尚也已經改回了自己的俗家姓名“鬆園名敬”,但在高野山內,這位屬於智山流一派的前輩法力僧,依然使用著他的法號“善守大僧都”。


    大僧都在高野山十六級僧階中,位居第七位,也是高野山普通和尚在“律師、僧都、僧正”三級中,所能做到的最高一位。在大僧都之上,還有六級僧正階級,都是由身為大僧正的高野座主、身為中僧正的真言宗各流派宗主,以及他們的繼承人,才有資格獲得的身份。


    而對於高野山的法力僧而言,能夠獲得僧都階位,而後謀取一個高野山下屬小寺院的住持身份,就算是一輩子的奮鬥到頂了。


    但就這,比起這個國家裏大部分的人,再怎麽拚搏奮鬥,也隻能原地打轉的結局,已經要好得太多了。


    此刻,善守老和尚坐在青蓮寺的大殿中,身後是貌如童女的蓮冠童子,他的麵前,則是一位舉止顯得有些粗魯的年輕法力僧。


    望著那個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的晚輩,善守老和尚不由得喝道:“慈空,你從禦本山奉命來到本寺修行,為什麽這樣不用心?”


    被老和尚嗬斥的年輕法力僧,頭上還留著短短的茬,說明他還是個在“律師”階級修行,甚至沒有取得最基礎的灌頂阿闍黎身份的菜鳥。


    像這樣的毛頭法力僧,一般都是在禦本山,也就是高野山金剛峰寺左近修行。這個階段的法力僧,所修持的法門也很為淺顯,在高野山內被稱為“四度加行”。修法期間,先學供養觀世音等十八尊佛門本尊的手印真言,再學金剛界、胎藏界的諸佛本尊真言,最後再學密教護摩火供之術,到此地步,才有資格為善信施主作法祈禱,收取供養,號稱“灌頂阿闍黎”。


    而高野山中法力僧各成流派,也就是在這個修行階段,各自所選擇的修法本尊有了區別——有些人以不動明王為本尊,有些人選了如意輪觀音,還有的選了阿彌陀佛或者藥師三尊,於是就漸漸分出了高野山諸流派。


    但不論哪一派,都要尊禦本山的高野座主為最高領袖,唯禦本山馬是瞻。


    而出身禦本山的年輕法力僧,也得讓真言宗各地寺院的主事者高看一眼——誰曉得這位出自禦本山的年輕和尚,日後不會成為在禦本山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善守老和尚,對麵前這個還沒拿到灌頂阿闍黎階位的年輕法力僧,也未嚐沒有這樣的用心。看著年輕人那因為巡禮修行而曬得黝黑的臉,老和尚歎息一聲,然後再一次地說教起來:


    “慈空,你雖然是個孤兒,沒有什麽讓人羨慕的家世。但是你與禦本山之間因緣深厚,這份羈絆卻不是普通法力僧所能比擬的。本山各流派,不知有多少年輕僧人是由寺院收養的孤兒。但是能夠被禦本山金剛峰寺的少僧都所收養,卻是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隻要你努力修行,學識日增,不用到我這個年紀,就能做到大僧都的位置上,甚至可以做到權大僧正一階也說不定……是,老僧承認,就算在禦本山,像你這個年紀的僧人,很少有你這樣,已經成就了胎藏界內外十二院的真言修法,就算在弘法大師空海上人的時代,你也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但是!”說到這裏,善守老和尚不由得痛心疾道,“身為禦本山的僧人,你尤其要遵守戒律,特別是不能讓女人惑亂了心智!這些天,你在進行數珠巡拜修行的時候,為什麽總要選擇一條最偏遠的路線?”


    所謂數珠巡拜,是日本僧人修行的一法,便是在一定的時間內,參拜若幹座寺院,並取得供奉在寺院本尊麵前的一粒佛珠。最後,當求取的佛珠湊成十四顆、十八顆、二十七顆、五十四顆、一百零八顆甚至一千零八十顆後,便能作為隨身法器運用。


    作為高野山的法力僧,擁有一串這樣的佛珠,也是修行與地位的象征。比如追尋空海大師足跡、巡禮空海大師在四國地方停留過的八十八座佛寺,用所取得的佛珠製成的四國遍路念珠,又或者參拜真言宗十八本山而製成的十八真言念珠,莫不如此。


    而慈空現在進行的數珠巡拜,是遍訪長崎地方的古寺來製成蘭若念珠的修行。


    雖然蘭若念珠在高野山眾多的念珠類法器中並不怎麽起眼,在某些特定的神通上,更是比那些向知名古寺與佛像求取的高級念珠差了不少。


    但是蘭若念珠可以幫助法力僧強化各種治療疾病和傷痛的真言咒法效果,在高野山的念珠中屬於非常實用的一類。


    因此,善守老和尚本來是很支持慈空進行這種修法來著。


    但是,當慈空進行參拜修行的時候,善守老和尚卻愕然現,這個年輕的法力僧,每一條參拜路線都繞不過一個地方——


    長崎最有名的花街所在地,丸山!


    “你的恩師,是高野山本代最出色的法力僧,大阿闍黎慈海大人。那麽老僧希望你能夠以慈海大人為榜樣,斷絕世俗間的男女欲念,成為禦本山的新一代大阿闍黎……但是你卻!”


    “善守大師,你誤會了,小僧並不沒有在路過花街的時候做出破戒的事情!”


    麵對這個辯解,善守老和尚卻是反問道:“你說你沒有結交丸山的藝伎,那麽我問你,你從禦本山帶出來的慈尊院靈符,還剩下多少了?”


    慈空聽了這話,卻是猛地一窒:“這個……”


    善守和尚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慈尊院是弘法大師空海上人的母親阿刀玉衣大人修行之地,禦本山的慈尊院靈符也是用來治療婦科病與安胎最對症的靈符。慈空,這些天以來,你將多少慈尊院靈符用來討好花街上的藝伎們了?”


    重話說到這個地步,再看著慈空漲紅了的臉,善守和尚覺得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畢竟,慈空的師父慈海阿闍黎,在高野山中也是第一流的法力僧,還曾經奉命出使歐洲,作為聯絡梵蒂岡的使節。不論是地位還是實力,都是值得他下功夫結交一番,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翻臉。


    現在也就是高野山還在嚴持不近女色的戒律,換了一向宗、日蓮宗的僧人們,一個個都已經光明正大地吃肉飲酒、結婚生子,成了真正穿袈裟的俗人。


    所以在善守和尚看來,慈空的這點問題也不過是年輕人常犯的小錯,用不著大張旗鼓。


    就在他還要訓誡幾句的時候,青蓮寺中的侍者匆匆上了佛殿,附著他的耳旁說了兩句。


    善守和尚微微一蹙眉,隨即朝著慈空一揮手:“我要去見一位客人,你下去抄寫十遍般若心經,安一安自己擾亂的心!”


    說罷,老僧像個年輕人般地利索站起,由侍者引著離開了佛殿。而這個名叫慈空的僧人,卻是聽著善守和尚離去的腳步聲,隨即輕手輕腳地溜出了佛殿。


    他要到丸山的花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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