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方祖這一回是真的有些著急了。


    但魏野倒是一點不急,低頭嘀咕了一句:“此界雖然經曆了絕天地通,但玄門法度卻是夯得極為紮實,不似某些仙道宗門所在的時空,或者是獨興仙道,神道不彰,在天理人心間失了道德法理扯住韁繩。或是神道大昌,仙道有偏,失了高蹈物外的本心。從這個角度上說,此方天地確實算是一塊寶地……就是能級不算太高,所以被對麵黏上了,就有點周轉不靈的意思。”


    說到這裏,魏野忽然開口道:“鮑老,敢問如何是仙道之宗?”


    鮑方祖沒留神魏野突然插了這麽一問,還是應聲道:“仙道之宗,一言以蔽之,則曰逍遙,求的是全我之性,超拔如鵬,翱翔於九天之上,鴻鵠善飛也不知其高遠,簷下燕雀則更不足一提。”


    這已經有點論道的意味,而且論的是玄門立教根基,鮑方祖立刻就明白過來,魏野的言外之意:“真君是說仙家高蹈,難挽大劫。則真君以為,如何是神道之旨?”


    魏野回答得也直接:“神道之旨,綜而述之,則曰道德。重的是濟人利物,與天地同始終。故沉潛如鯤,悠遊於九淵之下,吐納風雨,則冥靈大椿可以享其天年,鼓蕩渣滓,則朝菌蜉蝣可以全其性命。”


    兩人引的都是南華經作話頭,既是論道,也是大劫當頭的一個表態。


    鮑方祖聞言,默默不語,方才向著北麵打了一個稽首:“往日隻知真君視世事如棋局,誰知今日卻跳入天下蒼生這盤棋上去,老道亦是天下蒼生之一屬,理應拜謝。”


    雖然鮑方祖不清楚星界之門裏,還有“世界主”這種打工億萬年、沒休假、沒勞保、不能退休、不能榮養的苦逼職階。但身為此界玄門巨擘,別人不清楚,這位久已修成地仙的老前輩又如何不知道,魏野剛才所說的是個什麽意思?


    不論散仙、地仙之流,雖然說僅得仙之中乘,留形住世而已,但超拔於世的前路猶在。隻要朝前走下去,終有無窮的可能性。所以鮑方祖才說“仙道如鵬”,哪怕如今隻是水擊三千裏,還不到“絕雲氣,負蒼天”的地步,總還有向前邁進的機緣。


    但一旦由鵬化鯤,從翱翔九天變成了遨遊九淵,滄海滔滔,萬裏洪深,最後也不過是一個稍微大一點的牢籠而已。


    而且對某人而言,轉仙道而入神道,是個毫無吸引力的事情。


    是的,絕地天通之後,天地之間留下了諸多空置的平台,譬如日宮月府,譬如河漢諸宿,譬如五嶽四瀆,譬如魏野現在漸漸用得如臂使指的雷劫天刑,還有雷劫天刑之後,高標九天、下製幽冥的一整套玄門神靈體係。


    如果將這些平台一一貫連起來,的確能夠搭起一個此方天地“人神共主”的班子。


    但這套班子,對一位神通廣大、此界幾無敵手的散仙而言,又有什麽意趣?這終究是絕地天通的時候,撕剝在此界的幾塊贅疣。承接下來,不但無益於散仙、地仙向上超拔之路,更等於是將自己困於一隅。


    到那時,洞光靈墟的石真君就真成了此界最大的一位守屍鬼,那些旁門之士受困於自身形骸,而下元太一君則是受困於這方天地,不曉得什麽時候就“與天地而同歸”了!


    燕京城頭,魏野斜坐在火鳳背上,微微頜首,算是受了鮑方祖一禮,但也沒有什麽舍身取義的慷慨模樣,隻朝著碧雲山方向一招手:“北天傾,天魔亂,四維不正,天理混淆,所以魏某效法媧皇氏,做一回補天人,但鮑老你卻也莫想在碧雲山中躲清閑。”


    鮑方祖正容應聲:“便請真君頒下法旨。”


    一聲“請真君法旨”,魏野身後便有長卷展開,顯出滔滔玄雲之海,顯出雲間飄渺如幻的下元太淵宮。


    而在那雲間玉闕之間,隱見千真萬聖徘徊其中,卻多了一位手把棕拂的白須道人,正是兩人寥寥數語間,鮑方祖已經主動將自家真形留印於下元太一真形圖中。


    隨即便有頭戴墨玉法冠、身披玄鶴氅衣的仙官,自下元太淵宮中駕鶴排雲而出。


    這身行頭,一看便知是下元太淵宮中的司文仙郎,隻是這一回沒有了那“白兔捧筆,玉蟾掌硯”的派頭,隻是手中捧著一卷玉牒,朗聲宣讀:


    “謹奉玉符告下,敕命下界宋土碧雲山地仙主者鮑方真人並道海宗源門下人等,特為赤縣神州含靈萬類回旋劫數,消弭兵災,保製凶年,祛滅妖異,斷絕鬼殃。作善降祥,悉安居而樂業,消災解厄,處善地以無虞。必使人鬼區分,妖邪無蹤,國土清肅,生民安寧,不受魔惱,懋顯真風,以彰道化。一如玄科律令,星火奉行。”


    玉牒符命下處,碧雲山中,鮑方祖聽著那“回旋劫數,消弭兵災,保製凶年,祛滅妖異,斷絕鬼殃”一段,點頭道:“真君如此安排,雖然貪心了些,但也是正理。”


    末了,卻仍然以玄門之禮,躬身答拜,迎下符命。


    方才那一稽首,一請旨,便是鮑方祖將自家真形送入了下元太淵宮中,成了千真萬聖之一員。而那封符命也很明顯,就是要鮑方祖這位前輩地仙,徹底綁到了道海宗源的戰車上。


    這其實也算是合則兩利之事,一來以鮑方祖身為地仙的境界與道力,基於天罡地煞之術上的深厚造詣,都是道海宗源在此界最好的宗門護法,二來鮑方祖在下元太一真形圖中留下真形,那麽下元太淵宮中的“資源”——除了太淵九真、五城真人、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這類直屬下元太一君的神真,餘下的諸多道術神通和仙官神將,身為地仙的鮑方祖論“體量”、“資曆”,毫無疑問可以調用起來。


    特別是下元太淵宮的諸多神將仙官,對於鮑方祖這樣精通天罡地煞之術的玄門巨擘,意義就更大。


    畢竟道海宗源一脈的道術,更多的還是崇尚描摹天地真意的清淨符法,而不是召請香火神明一類。但在天罡地煞之術中,缺少了勾招主法神將這個步驟,威力卻是頓減許多。


    如今兩家聯手,倒也互補的很。


    對魏野而言,意義就更大——


    當初賀蘭公妄圖化身上上太一道君,入主太一紫房,結果被魏野、左慈、張角聯手壞了三元宮闕。然而魏野卻帶出了下元太一真形圖,保住了下元太淵宮的根基。


    隻是曾經勾連一界玄門法度興衰的仙家洞天也因此降級,化作了一件成道之寶,魏野這個“下元太一君”也當得名不副實,純粹是光杆司令一個。而下元太淵宮中千真萬聖想要顯聖人前,還要從魏野這下元太一君身上討便宜,要不就得寄托於真形符之上,全然不見當初太一紫房三元宮闕,千真萬聖統禦三天的氣象。


    太一紫房三元宮闕是一處法理自成的洞天,那上元、中元、下元三重天域疊加的架構,三天仙真各司其位的玄門體係,卻如同一個小世界。從修士內煉的角度來看,上元絳宮司心火、中元黃庭宮掌脾土、下元太淵宮主腎水,這是道門“天地似一人身,人身似一天地”的法理演化。


    隻是僅有三元宮闕,還構不成一個完整的人身內景之象。在三元宮闕之上,應該還有泥丸宮統禦三元宮闕,方才說得上身中百神齊備,最後以上上太一道君混合百神,才有煉形成真之望。


    而人身內景之理,也可以反推到虛空世界的法度構建上去。


    不過要按照人身之理,沒有泥丸宮、沒有上元絳宮、沒有中元黃庭宮,隻憑下元太淵宮,不要說比擬人身,連架子都撐不起來。


    但如果不依照人身排設,而是仿著“世界樹”這類虛空法度逆推,下元太淵宮與玄雲之海卻正好充當了一個“樹根”的角色。


    就像老樹被伐去枝幹,隻要樹根猶在,仍然有抽枝的可能。


    對於太一紫房三元宮闕而言,最後完整抽離而出的下元太一真形圖,既是將來重生的“種子”,也是孕生參天大樹的“樹根”。


    而想要讓這顆“種子”重新發芽,那就不能像法器、法寶那樣,單純地靠祭煉去“提升”。


    雖然外形如長卷,但下元太一真形圖的本質,不是經籍,不是畫卷,也不是諸如藏劍玉軸那樣的虛空法器,而是從下元太淵宮中完整抽取而出的整個玄門體係,甚至可以說,它本質上與那些虛空小世界破滅之後殘留的“天地遺蛻”、“刹土舍利”乃是一類。


    隻是“天地遺蛻”、“刹土舍利”正如其遺蛻、舍利之名,是徹底死滅的世界遺留的最後一點本源,也等於是它們的“屍骸”。


    但作為“種子”,下元太一真形圖中的法度依然完備,所以魏野以符法接引,仍然能攝招下元太淵宮千真萬聖的真形為用。


    隻是這點神通變化之術,終究摸不到下元太一真形圖的根本。


    既然是“體係”,坐困於長卷之中,短頭一萬年也休想重現當年下元太淵宮千真萬聖的氣象。隻有將這種體係真正擴張開去,才能真正地催發其中妙用,就像種子也隻有種在土壤中,才能長成參天巨木。


    就像魏野曾經將白鯉君等一眾水府小吏與精怪度為下元太淵宮坎部仙吏、神兵,但這類水族修行不到,隻能是魏野借用下元太一真形圖單方麵的加持,卻沒有下元太一真形圖所需要的回饋——


    一個能將根須紮入在真實世界之中,並且兩相交融的機會!


    但是有鮑方祖這位老牌地仙在,這個問題卻是迎刃而解。道門地仙留形住世,卻不似旁門中人,一入長生就招惹雷劫下擊。這雖然可以說是玄門正宗不同流俗,卻也是天人感應之間,最玄妙的共生共榮。


    似鮑方祖這般的地仙境界,真形法體已成曆劫不磨之身,天地造化也不能輕易改易形骸,但氣機交感之下,卻又渾俗和光,順乎陰陽之變。可以說,這是仙道中人與天地之間達成了一個最優解。


    對於下元太一真形圖而言,正是植入此方天地的最好觀照對象,何況這位老牌地仙還直接將自家真形留影於千真萬聖之內——


    就像當年接引魏野登上下元太淵宮的範蠡與韓眾。


    仙靈留影,是當年下元太淵宮千真萬聖存在的基本法理,此刻受到鮑方祖真形留影的再度刺激,便等若在此方天地與下元太淵宮之間重新搭起了一座橋梁。


    隨之而來的,便是燕京之地的地脈、水脈首先作出反應,與下元太一真形圖中的玄雲之海、鎮海神龜相連接。


    玄雲之海乃是太一紫房元氣根本,匯元氣而成海,鎮海神龜更是承托下元太淵宮的根本,吐納元氣,萃取真精。此刻燕山而來的地脈、水脈,都被下元太一真形圖汲取元氣而擾動,本該是一番天崩地裂之象,卻輕柔得仿佛無事發生一樣。


    久已沉寂於玄雲之海的神龜,微微昂頭,張開大口,貪婪地吞吸著元氣。


    地氣水脈被大量截取,可以想見,燕京這塊兵家必爭之地,隻怕未來幾十年內都將是一片荒涼得寸草難生的貧瘠之地。


    但魏野似乎還嫌神龜吞吸元氣的效率太慢一樣,直接就展開了下元太一真形圖,向著那座已經化為火府雷獄的燕京城上空一拋!


    一拋之下,這卷寄托著魏野道基的成道之寶,卻是瞬間虛化,不知所蹤!


    也在此時,火府雷獄動了——


    不是地殼運動時候的地麵開裂,也不是火燒阿房之後的盡化飛灰,更不是孟薑哭城之後的樓倒屋塌,而是整個承托燕京城的地層,猛然隆起在地麵。


    土層凝實,草木依舊,隻是巨首如螭龍,背甲分八卦,四爪如鼇柱,就這般雄踞於燕雲腹心之地。


    正是本該遨遊於玄雲之海的神龜法相!


    化為火府雷獄的燕京城池,仿佛就是昔日高舉於神龜之背的下元太淵宮!


    魏野一催火鳳,鳳鳥似知人意,低鳴一聲,翩然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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