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見話已經說到這了,要治罪也不差多出的一條,不妨把他心中所想向弘光帝一股腦倒出來。


    “皇上,國家的興亡,決定於天下人心的向背。古之明君草民不便評論,然,皇權**下的暴君居天下之尊,而不見其功於民眾;貪得無厭的貪官理天下之民,而橫征暴斂於百姓。暴君昏主無興利除害之實功,貪官汙吏有背公為私之罪行,天下豈能不亡,民眾焉得歸順?大人,有德有位者,治人者也。小人,百姓也,治於人者也。百姓依護大人以為生,故愛大人也。然此,就大人能為人依護者言耳,其常也。若草芥、寇仇,則後世之大人矣,小人焉能受之。”


    傅山見弘光帝表情還算平靜接著道:“君主官吏,應當具備愛民保民之政德,實施養民益民之實功,這樣才能贏得天下人之心,避免塗炭百姓。假如徒據皇權專政統治,視民如同草芥寇仇,政權必將覆滅,身家定遭摧裂。唐太宗有語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治下之民的力量非常強大。非聖人莫之能王的觀點絕對是錯誤的,市井賤夫也可以平治天下,大秦王朝不也是被陳勝吳廣所敗嗎!”


    “俗語有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沒有自身的道德修養如何齊家,同樣,連家都管理不好,又怎麽可能治國平天下!平治天下的實濟之事和根本之理,在於以財聚人,以富生人,生人之有為也,本以富生人。普通百姓如果不能豐衣足食,天下焉能生存運行!侈談仁義道德空虛之言,不求生財致富實濟之事,是不可能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而市井賤夫善於理財,精於致富,故他們懂得生人聚人根本之理,亦能可以平治天下……。”傅山見弘光帝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便不再說下去了。


    我看著傅山久久不語,倒不是因為他說出了我的本意,而是覺得他的思想確實很超前,不愧稱為思想家,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精神用在他身上很合適。他提出的市井賤夫可以平治天下的主張是想表達人人平等的意思,在經濟上倡導強國富民,在政治上反對權貴專斷,這些都是充分認識到了財富在社會發展中的基礎地位才能發現的觀點,這些想法在我聽來很是平常,可在這個時代出現這種聲音,絕對是洞悉社會本質的“人才”才能有感而發。


    王鐸見弘光帝臉色不善越發覺得傅山危險,這些話怎麽就能從傅山嘴裏冒出來呢?什麽市井賤夫亦可平治天下,那樣一來天下豈不亂套了!王鐸幾次想說話替傅山轉圜一下,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因為他發覺自己根本反駁不了傅山的觀點。


    “先生說的很好,雖然這些話在現在來說很是異想天開,可總有一天先生所描述的世界會出現,因為人的覺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就能達到這樣的層麵,哪怕有幾十幾百個傅山也無濟於事啊!因為人心的最裏麵都有自私的種子,即使先生描述的世界實現了,還是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扯遠了!朕很欣賞先生的見解卻絕大部分都不會采用,因為朕不能讓人人平等的社會出現,那對朕的地位絕對是根本上的威脅,這些先生應該了解吧!”傅山如果知道幾百年後社會的樣子恐怕會欣喜不已吧!可那又怎麽樣,每個模式的社會都不可避免的會出現無數問題,時代在前進,而人類本身卻隻進步了一小步,非常可憐的一小步。


    傅山萬沒想到弘光帝會讚同他的觀點,也就是說弘光帝理解了他想要表達的思想,這讓他欣喜非常,不管弘光帝要如何做,弘光帝個人能認識並且理解他的觀點,非常不容易啊!“皇上,草民剛才言語多有不敬之處,還望皇上……!”


    我打算傅山的話,“先生不必如此,先生的心境朕還能觸摸的到,可那些畢竟不是輕易就能實現的,聽先生一言朕知道組建保皇黨確實不可行,倒是對儒家學說有了全新的認識,先生不愧為儒學大師,朕受教了。”


    傅山忙道不敢,“皇上,儒學並非一無是處,其中有很多東西都是前人的思想結晶,可惜自宋以來理學末流空談心性、不重致用的危害和學術弊端大行其道。學以致用才是儒學的根本啊!皇上想要組建保皇黨本身並無錯處,可是當今儒學腐朽之至,這個最大的保皇黨已經腐朽不堪,在腐朽之上又能做出何種建樹?”


    “先生似乎還有下文,望先生能與朕坦誠相對,先生不必害怕朕會起急,王愛卿,你作個見證。”我見傅山像是沒把心裏話都掏出來,猜測他可能是怕我會“犯渾”。


    傅山聽了弘光帝之言解除了後顧之憂,其實他這些年對儒家學說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對宋明以來的理學進行了反思和批判,不僅在學術理論上揭露了宋明理學的空疏弊端,還對理學的惑世愚民給予了抨擊,他公開反對宋明理學以儒學的異端自居,無不是根基於他對宋明理學的本質的深刻認識。


    “皇上,自宋以來的理學之流,多為侈談仁義道德、無濟國家社會的無用之徒。凡所稱理學者,多不知詩文為何事何物,妄自謂我聖賢之徒,豈可無幾首詩、幾篇文字為後學師範,自宋入元百年間,無一個出頭地人,號為賢者,不過依傍程朱皮毛蒙袂,侈口居為道先生,以自位置,至於華夷君臣之辨,一切置之不論,開口便言聖人《春秋》之義,真令人齒冷。理學之流自謂聖賢之徒,而不識聖賢之義;空言王道之理,而不行王道之事。言行愚陋至極,尤妄談性理工夫,實乃顢頇欺人。程朱陋儒之言的窮理盡性,實不合於聖人之言的窮理盡性。理的含義猶乎條理之理,是指事物本身的結構規則的具體之理,而理學家所言的性即理、心即理,其理不是言客觀事物的具體之理,因此他們的窮理,不是窮客觀事物之理,而是求所謂仁義禮智的心性之理。故理學家空談窮理,無濟於事。”


    傅山久未抒胸臆,今日又是麵對當今皇上,能夠把他多年來的研究傾訴出來,那種激動非是旁人所能理解,“理有善有惡,性亦有善惡,理生於氣,氣在理先。氣在理先,氣蒸成者始有理,山川、人物、草木、鳥獸、蟲魚皆然。若雲理在氣先,但好聽耳,實無著落。理學家所謂窮得心性之理一旦豁然貫通即知萬物之理的觀點實在是謬論,宋明理學家的陋儒奴儒,妄以賢者自居,相互攻伐爭勝,尊其師之說,自為道統正脈,其實不過自欺欺世以盜名,毫無聞見以惑世。理學之流單單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解,徒興空談心性之流弊,而無經世致用之實功;道學門麵,明王道,辟異端,隻作義襲之虛假工夫,不見救世之文事武備。故傅山指出,理學之流,靠定前人半句注解,拾得俗儒半句陋話,仔細想來,便此技到絕頂,要他何用?”


    傅山把理學空談心性、惑世誤民的疏陋流弊好一通批判,隨即話鋒一轉,轉到了學必實用、有益於世的治學主張上。“為學不在獵取世俗虛名,虛名實乃無用之糟粕;著文不在徒顯典故博識,博識不可救世之危難。學問之事,在於因時取濟,救亡使存,獲取天地萬物之道理,達致役使萬物之目的。因此,理學家徒求心性之理根本無用,研求客觀事物具體之理,這樣治學才能得道,得道乃顯示實用。


    學以實用始可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天愛人,然不能使人坐而得衣食也;人歌天,然不去實學有為則非也。為學必須獲得有用之知識,隻有獲得有用之學,才能實現治世之目的。”


    傅山對漢武帝以來的獨尊儒術很是反感,他希望在專儒的同時能夠使人的心性得到解放,他深入研究了《老子》《莊子》《管子》《墨子》《公孫龍子》《淮南子》等諸子之學,認為經子不分、學術應該平等。經學與子學的學術地位應是平等並列的,並無尊卑先後之分,“經學與子學,同為先人的思想結晶,本不存在所謂的尊卑之分,而儒者的尊經貶子之鄙見,隻是為了排除異己、壟斷學術。今所行五經四書,注一代之王製,非千古之道統也。儒者所尊崇的五經四書,隻不過是對於一定時代王製的論述,儒者尊經貶子,實乃不懂子學之故。經子之學,無論從各方麵來講,它們都是平等平列的,為學不可獨尊經書之學,而貶子書之理。


    子書之學亦是闡發治世修身之道,不可予以棄而不顧。為學應當博治諸家之學,獲取實濟之益。失心之士,毫無餐采,致使如來本跡大明中天不見,諸之著述雲雷鼓震而不聞,蓋其迷也久矣。雖有欲抉昏蒙之目、拔滯溺之身者,亦將如之何哉?為學應當餐采百家之學,豐富思想認識,這樣才能開拓自身識見,抉拔昏蒙滯溺。儒者沉溺經書之學,不僅束縛了自身的思想發展,亦無益於整個社會的進步。而諸子之學與佛家之理,彼此之間約略相同,皆有功效於社會人生,故為學治世不可獨尊儒學經書一家之言,而應博取諸子佛學眾家之理。”傅山主張諸子之學與儒家之學平等並列的思想,旨在打破理學獨占學壇的禁錮局麵,以求複興百家爭鳴的學術風氣。那才是他理想中的學術氛圍。


    聽完傅山的長篇大論,我隻能說頭腦昏脹沒理解透深層次內裏的含義,但我也沒白聽,從中歸納出幾條比較切實可行的建議,一,傅山提出的富國論,以商興國的論點;二,傅山對現今盛行的儒家學說中的理學很是痛恨,希望能革新儒學主張學以致用;三,傅山希望能罷黜獨尊儒術的局麵,複興百家爭鳴的氛圍。大概就是這些吧!至於傅山所說的市井賤夫亦可治國的那些論調我是萬萬不能采用的,人人要是都平等了,殺豬賣肉的也能當官,那還要我這個皇帝幹嘛呀!與其那樣還不如全民烏托邦來的爽快呢!


    “先生所言似乎前後矛盾,如若複興百家爭鳴的盛景,廢黜儒術獨尊的局麵,那豈不是對朕大為不利!”這也是我猶豫之處,人的思想開化了是對皇權的極大威脅,而儒學中的理學的最大作用就是禁錮人們的思想,這才是我所樂見的,也是我組建保皇黨的初衷。


    傅山聞聽弘光帝發問心中早有解決之道,“皇上,以儒治國不是長久之計,草民以為當以法家所為輔佐之,以道為常,以法為本,依法治國才是長久之道,隻有建立了一個統一的社會秩序才能保證穩定的局麵,這樣更能使皇上加強皇權的力量。而法家的思想正是這樣,皇上隻要把法和術結合起來,那就置身與諸子百家之上,地位無人能動搖矣!”


    我總算知道什麽叫大師了,那是一種仰望高山的感覺呀!“先生,什麽是法術啊?”這麽問我自己都感覺到臉皮發燙。


    傅山倒沒注意弘光帝的尷尬神情,“韓非子說,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也!所說的法就是寫成文字的成文法,是由君主製定,作為官吏統治臣民的法律條文,是建立秩序的依據;至於術,就是君主的統治方法,就是手段,是君主用來駕馭臣民的權變之術。為君者操掌社稷就要製定法令,給臣下實行統治作為依據,使被統治的人民有所規避;至於術,使君主實行其統治控製和使用官吏根據法令進行統治的方法。君主治國沒有法就要亂,有了法沒有術也不行,因為有了法,沒有官吏臣下去執行,法也無用,要想臣下官吏去行法,就要有駕馭和支配臣下去執行法律的辦法,就要有術,所以韓非子說君無術則弊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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