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華不以為然地大聲答道:“說說有什麽要緊。琴姐不會這樣小器。她要做我們的二嫂,怎麽不做新娘子?”


    “好,你有本事,明天你當麵對她說去,”覺民激她道。


    “說就說,你看我敢不敢!”淑華不服氣地說。


    “不要說,琴姐聽見以後會不來了,”淑貞又一次低聲打岔道。


    “四妹,你真老實!有二哥在,還怕她不來?”淑華嘻笑道。


    覺民還沒有開口。淑貞在旁邊把嘴一扁,露出不快活的樣子懇求道:”三姐,你總是說這種話,請你……”淑華回頭去看淑貞,她看見淑貞的孤寂無靠的表情,她的心軟了。她愛憐地對淑貞說:”我不說了。四妹,我們到別處走走。”


    淑貞答應一聲。她剛剛動步,卻又鄭重地問覺民道:“二哥,琴姐明天一定來罷?”


    覺民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他立刻明白她的心情,便爽快地答道:“她一定來。她也很想見見你們。”


    “四妹也太寂寞了。琴姐來,我們熱鬧一下也好。明天我索性求媽把芸表姐也請來,”淑華感動地說。


    “三姐,你快去,你快去,”淑貞快樂地說。


    “我不必著急,我包你會請來的。我們先去水閣看看。我倒忘記了,我原本要到水閣去看熱鬧,”淑華說了,便牽著淑貞的手,兩姊妹親熱地沿著湖濱向水閣那麵走去。


    覺民跟在她們的後麵,他一麵看四周的景物,一麵在想別的事情。


    他們三人轉進一座假山。假山上蓋滿了青苔和虎耳草,遠遠地望過去,仿佛覆蓋著一張碧氈。旁邊有一帶矮矮的朱紅欄杆。他們走進欄杆,便聽見清脆的水聲。後來他們走到溪邊,溪水非常清亮,水中砂石、樹葉,水麵紋路曆曆可見。一道小橋把他們引過對岸。眼前又是深綠的假山,花圃裏那些含苞待放的芍藥花點綴在繁茂的綠葉中間。他們再往前走,一座較大的灰白色假山攔住了他們。他們穿過這座假山,走進一片臨湖的樹叢。


    “今天天氣真好,”淑華忽然高興地讚道。


    “其實往天天氣也是好的,不過你起得晚,關在屋裏不覺得罷了,”覺民在後麵打趣地說。


    “二哥,你怎麽專跟我作對?”淑華回頭看了覺民一眼笑著不依道。“我不要再聽你的話。”她蒙住耳朵,放大腳步往前走。


    覺民微笑著不再說話,這時他們快走出樹林了。克明的怒罵聲從水閣裏送出來。


    “怎麽三爸還在罵人?”覺民詫異地說。


    他們走出樹林,看見水閣前麵階上和樹下站了好幾個人。園丁老汪,克明的聽差文德,帶淑芳的楊奶媽,四房的婢女倩兒,三房的婢女翠環,還有淑華的堂兄弟覺英、覺群都在這裏。


    “二哥,三姐,”覺群向他們喚道。覺英卻在旁邊阻止道:“不要說話。”但是他看見他們走近,便得意地說:“你們來晚了。不過還不算頂晚,還有把戲看。”


    覺民大步走上階去。淑華和淑貞也舉步要走上石階。


    “四妹,”覺英在後麵喚了一聲。


    淑華和淑貞同時站住了。她們回轉身來,淑華問道:“什麽事?”


    “我勸四妹頂好不要進去。不然自討沒趣,不要怪我,”覺英賣弄地說,他做了一個鬼臉。


    “不要理他,四妹,我們走我們的,”淑華厭煩地說。


    “好,聽不聽由你,等一會兒莫怪我不說,”覺英冷笑道。


    淑華姊妹進了水閣,看見人都在右邊房裏,她們也到那裏去。


    克明坐在炕**,一隻手按著炕幾,一隻手壓著自己的膝頭,臉色青白,疲倦地在喘氣。年輕的高忠垂著頭站在屋角。頭發白了大半的蘇福站在克明麵前。覺新坐在旁邊一把紫檀木靠背椅上。覺民坐在他的旁邊。克安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克安的第二個兒了覺世站在門邊,他的一對小眼睛輪流地在看克明和高忠兩個人。


    房裏隻有克明的喘息聲和克安的輕聲咳嗽。


    淑華姊妹走進房來,每個人都掉過頭看她們,但是沒有人對她們講話。每張臉上都帶著嚴肅的表情。


    “你說的哪兒是真話?你明明在放屁!”克明忽然大聲責問高忠道。


    “回三老爺,小的說的全是真話。若有虛假,任憑三老爺處罰,”高忠抬起頭著急地答道。


    “你知道這是做不得的,你知道這是犯法嗎?”克明拍著炕幾追問道。


    “小的不曉得。小的沒有做錯。五老爺吩咐小的做的,”高忠膽小地回答。


    “那麽早問你,你為什麽又不肯說””克安插嘴問了一句。


    “五老爺不準小的說,”高忠逃避似地說。


    “送到唐家去,也是你送去的?”克明問道。


    “五老爺喊小的送去的,”高忠恭敬地答道。


    “你知道賣了多少錢?”克明問道。


    “聽說三十多塊錢,送了唐老爺五塊,”高忠答道。


    淑貞的臉色突然變了。她低聲對淑華說:“三姐,我們出去。”淑華知道她的心情,也不說什麽就陪著她走了。


    覺英看見她們出來,便得意地問道:“如何?我該沒有騙你們罷。”他笑了。


    淑華氣青著臉,淑貞差不多要哭出來,她們都不理他,卻往草坪那麵走去。


    水閣裏談話仍舊繼續著。


    “三哥,沒有疑問了。一定是五弟拿去賣的。就把高忠送到警察局去罷,”克安提議說。


    克明還沒有開口,覺新覺得高忠有點冤枉,便在旁邊接口說:“東西又不是他拿的,也不必送他到警察局去了。”


    克安不愉快地看了覺新一眼,也不說什麽。克明想了想,就說:“等五弟回來問過他再說。五弟真不長進。連二三十塊錢的東西也要偷去賣。”他停了一下又焦急地自語道:“怎麽袁成還不回來?”


    “他大概找不到五弟,”克安解釋道。


    “五弟大概躲起來了。做了這種事還有臉見人?真正下流!”克明氣憤不堪地責罵道。


    剛剛在這時候克定滿麵春風地走了進來。大房的聽差袁成跟在他的後麵。“三哥,你找我有什麽事?”他坦然地問道。


    克明板著麵孔不睬他。他若無其事地在克安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高忠看見克定這樣鎮靜,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五弟,金冬心寫的隸書單條哪兒去了?”克安不高興地問了一句。


    “原來是問金冬心的字。我拿去賣了,一個朋友喜歡它,向我買,”克定沒有一點困難地答道。


    “賣了?哪個要你賣的?”克明壓下憤怒,厲聲問道。


    “我自己賣的,”克定輕快地回答,他的流動的眼光向四周看。


    “我們高家沒有這種規矩!爹辛辛苦苦搜集來的字畫我們已經分過一次了。就隻剩下這十多幅,這是紀念品。你不能夠隨便拿出去賣掉!”克明拍著炕幾罵道。


    “現在已經賣了,還有什麽辦法?”克定極力掩飾自己的惶恐,勉強做出不在意的樣子說。


    “金冬心的字錢是公賬上的,你一個人不能拿出去賣,你應該賠出來,”克安也板起臉說話。


    “公賬上的東西,我也有一份,”克定厚著臉皮辯道。


    “你隻有一份,我們和明軒一共還有四份!你要賠出來!”克安厲聲說。他的臉突然變黑了。


    克定做出賭氣的樣子,站起來要走。


    “你究竟賠不賠?”克安忽然站起來拍著桌子高聲說。


    克定有點驚惶,但是他極力裝出並不害怕的樣子,回答道:“那麽我拿出二十塊錢來就是了。每個人得到五塊錢,都不吃虧。”


    克安滿意地點一下頭,坐下去,伸手摩了摩他的八字胡,他的黑黃臉被微笑洗淡了顏色。


    “那麽沒有事了,我要走了,”克定覺得輕鬆地站起來,對克安說。


    “你站住!”克明忽然聲色俱厲地喝道。克定果然站住了。他驚愕地望著克明。


    “哪個要你的錢?你把東西給我拿回來,”克明命令地說。


    克定一聲不響,克明的話是他完全沒有料到的。


    “有好幾件事情我都沒有管你,把你放縱慣了,”克明繼續斥責克定道。


    “你不要以為我怕你。我對你說,你不把東西取回來,我要在爹的牌位麵前好好地教訓你一頓。這一回我不能再縱容你!”


    克定仍然不響,他的臉色漸漸地在改變。他露出一點張惶失措的樣子。


    “五弟,聽見沒有?你去不去把東西拿回來?……我沒有精神跟你多講。我們到堂屋裏去!”克明下了決心帶著十分嚴肅的表情站起來。他走下踏凳,向著克定走去。


    “我去取,我就去取回來,”克定有點膽怯,倉皇地說。


    “我限你今天就取回來,聽見沒有?”克明仍然板著麵孔吩咐道。


    “是,我給你拿回來就是了,”克定廉巷地說,他的臉上並不露一點羞慚的表情。他看見克明、克安兩人的臉上仍然沒有笑容,房裏又有不少輕視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想多留在這裏,打算借這個機會溜走,便說:“我現在就去拿。”他早就留意到高忠垂頭喪氣地立在屋角,這時便喚道:“高忠,你去吩咐大班預備轎子,我要出門。”


    高忠連忙應聲“是”,馬上溜出房門轉到外麵去了。


    “我把高忠‘開消’了,”克明道。


    “那又何必?我又沒有別的跟班,”克定陪笑道。


    “三哥,字畫既然拿回來,我看也不必‘開消’高忠了,五弟又沒有別的底下人,”克安這時又改變態度順著克定的意思代高忠求情道。


    克明心裏很不痛快,但是他看見克定今天完全屈服,覺得自己有了麵子,而且他現在很疲乏,也不願意再費精神,便歎一口氣,說:“好,你們去罷。我想休息一會兒。”


    克定巴不得有這一句話,立刻溜了出去。克安也站起來,安閑地走出去了。覺世跟著他的父親跑出去。袁成和蘇福也垂著手默默地走出去了。房裏隻剩下克明、覺新、覺民三人。克明起初喘氣,以後忽然咳起嗽來。


    “三爸,你太累了,回屋裏去躺躺罷,”覺新同情地說。


    克明咳了幾聲嗽,吐出兩口痰,就止了咳。他望著覺新,兩顆眼珠很遲緩地動著,過了半晌才喘籲籲地說:“我不病死,也會氣死的!”


    “三爸,你怎麽說這種話?”覺新站起來痛苦地說。


    “這一年我體子也不行了,我自己曉得,”克明悲哀地說。“明軒,高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他們是完了。……我隻求他們少給爺爺丟臉。……明軒,現在完全靠你。”


    “我盡我的力好好地做去就是了,”覺新忽然自告奮勇地說,好象他甘願把一切責任拉到他一個人的肩頭似的。


    這許久不說話的覺民正在用憐憫的眼光看克明。他聽見克明和覺新兩人的一問一答,心裏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沒有什麽不滿意的表示,隻是默默地走出了水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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