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芸回家去了。這個少女不象她的亡故的堂姐,在憂愁的時候她會暢快地掉下眼淚,眼睛裏會充滿陰影,但是在歡樂的時候她也可以忘記一切,真心地歡笑。對於她究竟是將來的日子比過去的日子多,將來的未知的幸福當然比她過去看見別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更大。她自己並不是在愁苦中生長的。她過的是和平的日子。


    芸在她自己的家裏,也感到寂寞,因此她常常想到她的去世的堂姐。不過這樣的思念並沒有在她的心上劃開一條不可治愈的傷口,她還可以平靜地安排她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單獨房間。她可以在房裏看書寫字。有時她也去陪祖母、伯母、母親談話。她有充分的時間看書。她喜歡讀唐人的詩和西洋小說的譯本,翻譯小說是琴和覺新介紹給她看的。覺新購買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的頭兩集。那兩百種三十二開本的書就放在他的書房裏一個新製的白木製架上。芸依著次序向他借閱,已經讀過三十幾分鍾了。她自然不能完全了解那些生活,但是她對它們也感到興趣,而且這興趣是和了解同時增加的。這些書裏描寫的不過是一些男女的悲歡離合的故事。那些人跟她似乎離得很均勻,又似乎離得很近。風俗習慣於她是陌生而奇特的,但是那些跳動的心卻又是她所能了解,所能同情的。那無數的人的遭遇給她帶來一些夢景,甚至一個新的天地。這個新天地同光輝的太陽,溫和的微風,放射清輝的明月,在藍空閃爍的星群,唱歌的小鳥,發出清香的鮮花,含笑的年輕的臉,這些都使她的心快樂,而且使她充滿對將來的信仰。


    在自己的家裏,芸有時也許會感到輕微的寂寞;在高家她卻不覺得孤獨了。在高家她有時也落過眼淚,但是她覺得她的心跟幾顆同樣的年輕的心在一起,同時悲哭,也同時歡笑,而且她可以對著這些年輕的心暢快地吐露她的胸懷。


    她喜歡她在高家過的那些日子,從不肯放過到高家去玩的機會。隻要覺新、淑華們差人來邀請她,她總是立刻答應,她的母親也不會阻止她。不過因為家裏有祖母的緣故(有時是祖母派人接她回去),她去高家就不便多在那裏留宿。她每次告辭上轎時總覺得十分依戀。


    這次芸在高家隻住了一晚,周老太太就派周貴來接她回去了。她坐上了轎子,眼前還現著琴和淑華的笑臉,轎子走過天井,她的耳邊還響著她們的聲音。但是轎子走過大廳,出了二門和大門,進到清靜的街中了。


    轎子裏隻有陰暗和靜寂。芸的心裏卻充滿了溫暖。她仿佛還是同她們在一起,在花園中談笑似地。轎子過了兩條街,在一個街口,她聽見鑼聲了。鑼聲從另一條橫街傳來,自遠而近,又漸漸地遠去,因為她的轎子是一直往前走的。


    鑼聲在她生活裏,和在城內無數居民的生活裏一樣,是極其平常的。這是很熟習的聲音。然而這一次鑼聲卻似乎突然打在她的心上,把她的思路打斷了。


    她還有時間來整理她的思緒。它們漸漸地集中在另一件事情、另一張麵龐上。那是蕙,她的去世的堂姐。蕙今天借卜南失對她談過話。


    這始終是一個疑問。寫在紙上的分明是她的堂姐的話。她們(尤其是她的二表哥)卻說這不是真實的,隻是一種什麽下意識作用。她不了解這個新名詞,不過她相信她的表哥們不會對她說假話。困難的隻是她自己不能夠把兩件事情同時解釋清楚。所以她仍然懷疑,仍然在思索。漸漸地蕙的思念就占據了她的整個腦子。


    轎夫走的大半是冷靜的街。兩旁都是公館,它們全關著大門,隻有一些年代久遠的老樹從垣牆裏伸出它們的枝葉,在陰暗裏變成了一簇簇的黑影。周貴打著燈籠走在前麵,轎夫跟著燈籠的一團紅光走路。後麵還有一乘別人的轎子,和一個係在前麵轎杆上的小燈籠,和兩個慢慢走著的轎夫。


    一切都是單調和淒涼。芸在轎子裏終於被鬱悶抓住了。她想著,想著,愈想覺得心裏難受。


    但是不久轎子便進了周家的大門。芸在大廳上走下轎來,她先到祖母那裏去請安。


    周老太太正在房裏同芸的伯母(陳氏)和母親(徐氏)談話,看見芸進來,她的起皺的臉上露出了喜色。芸向三位長輩一一地請了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裏去,周老太太卻挽留地說:“芸兒,你不要走,你也在這兒坐坐。”她又側頭吩咐婢女翠鳳道:“翠鳳,你給二小姐搬個凳子過來。”


    周老太太要翠鳳把凳子搬到她的旁邊。凳子放好以後,她便叫芸坐下。芸隻得留在這裏。


    “你們今天耍得好不好?”周老太太含笑問道。


    “很好,大表哥也在家,沒有出去,”芸陪笑道。


    “聽說大表哥不大舒服,今天好了嗎??周老太太又問道,她自己還解釋地加一名句:“他這兩天也太累了,真難為他。”


    “他好了。他要我替他向婆、向大媽、向媽請安,”芸答道。她對周老太太講話態度很自然。她隻有在她的伯父周伯濤的麵前才感覺到拘束。


    “我想過兩天請大少爺到我們這兒吃頓飯,酬勞酬勞他,我們也把他麻煩得太多,”周老太太掉頭對陳氏、徐氏說。


    “媽說的是,”陳氏、徐氏齊聲答道。不過陳氏多說一句:“那麽請媽定個日子。”


    “好,等我想想看,”周老太太沉吟道,“再過兩天,等他身體複原了,也好。”


    “是,”陳氏應道。


    翠鳳依舊捧著水煙袋站在周老太太身邊裝煙,周老太太接連地吸了幾袋水煙。房裏沒有人說話,聽見煙袋裏不的響聲。


    “不要了,你給我倒杯熱茶來,”周老太太吩咐翠鳳道。翠鳳答應一聲便捧著煙袋走開了。


    “大少爺人倒很不錯,”周老太太忽然稱讚了一句,她還是在想覺新的事情。但是她馬上又接下去說:“不過偏是他的運氣最不好。天意真難測。為什麽好人就沒有好報?連一個海兒也不給他留下來??她說到這裏不覺歎了一口氣。


    “人事也真難料。不過大少爺年輕還輕,將來一定還有好日子,”陳氏接下去說。


    “嫂嫂這話倒是不錯。大少爺喪服一滿便可以續弦了,”徐氏附和地說。


    “媽,聽說大表哥跟過去的大表嫂感情太好,他不肯續弦,”芸插嘴道。


    “這不過是一句話。我看以後多經人勸勸,他也就會答應的。好多人都是這樣。……”陳氏覺得芸究竟是一個小孩子,知道的事情太少,她略帶曬笑地駁道。


    “我看大表哥不是那種人,”芸替覺新辯護道。


    連周老太太和黎氏也都微微地笑起來。周老太太對芸說:“芸兒,你太年輕,這些事情你不曉得。你姑娘家也不好談這些事。”她說了,又害怕會使芸掃興,使換過語調和藹地問道:“你今天在你大表哥那兒怎樣耍的?你琴姐也在那兒,你們打牌嗎?”


    “我們不打牌,我們請卜南失……”芸答道。


    “請什麽?我不明白,”周老太太不等芸說完話,便驚奇地插嘴問道。


    “卜南失……”芸打算給她的祖母解釋卜地失是什麽東西,但是她忽然發覺自己沒有能力說得清楚,使含糊地說:“大表哥他們喊它做卜南失。大表哥按著它,三表妹說話,他們把姐姐請來了。我還跟姐姐講過話。”


    周老太太和陳氏、徐氏仿佛受到了一個大的震動。她們也不去研究卜南失是什麽樣的東西。在她們的腦子裏盤旋的是蕙被請來跟芸講話的事情。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有點不明白,你快些對我說”周老太太望著芸,迫切地問道。


    “芸姑娘,你跟你姐姐講了些什麽話?你都告訴我,”陳氏兩眼含淚對芸哀求道,母親的心又因為思念痛起來了。


    芸感動地把這天下午的事情對她們詳細敘述了。她並不曾隱瞞一句。她的話使她自己痛苦,也使她的三位長輩掉淚。


    徐氏最先止了悲,便用話來安慰周老太太和陳氏。漸漸地周老太太也止了淚。隻有陳氏還埋著頭不住地揩眼睛。周老太太又想了一想,便說道:“怎麽她好象都看見了一樣。她也曉得枚娃子的事情。她說什麽,‘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周老太太說的這八個字是一字一字地說出來的)好這兩句話有點意思。救自己。在這種時候倒是應該先救自己(周老太太略略點一個頭,她忽然覺得毛骨竦然了)。她怎麽不早來說?她去世也有大半年了。可憐她的靈柩還冷清清地停在蓮花庵裏頭,也沒有人照管。我屢次喊大兒去催姑少爺,他總說姑少爺有道理。唉……我覺得我簡直對不起蕙兒……”她的聲音有點嘶啞,仿佛悲憤堵賽了她的咽喉。


    芸在敘述的時候也掉下幾滴眼淚。她的三位長輩的悲痛更使她感動,使她痛苦,還使她悔恨。她想:“當初如果想一點辦法,何至於今天在這兒垂淚。”她聽見祖母的話,懷著一種交織著驚愕和痛苦的感情望著祖母,她又想:“當初你們如果明白點,姐姐何至於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婆,你相信這些話嗎?”芸忽然問道,她這時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她有痛苦的懷念,有不曾發泄的怨憤。目前仿佛就是她出氣的機會,她們都為著蕙的事情悲痛。但是她們的悲痛帶給她的卻隻有痛苦,沒有別的,隻有痛苦。她說出的隻是一句簡單的問話,這裏麵含得有責備的意思。


    “怎麽不相信?”周老太太茫然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她隻覺得眼前的燈光逐漸黯淡,房裏也變為淒涼,耳邊仿佛起了一陣輕微的鍾鳴聲。她的眼睛有點花了。她慢吞吞地說下去:“鬼神之說,是不可不信的。蕙兒又是個明白人,她不會不想到我們。你看,她的話多明白!”芸覺得周老太太似乎要笑了,但是她的衰老的臉頰上現出的並不是笑容,卻是泣顏。


    “我們哪天也請大爺到這兒來試試看。我有好多話要問蕙兒!”陳氏抽咽地說,她剛剛取下手帕,淚珠又積滿她的眼眶了。


    “應該叫蕙兒的父親也來看看,讓他也曉得他是不是對得起蕙兒!”周老太太氣得顫巍巍地說。


    “這也沒有用。媽要跟他講理是講不通的。枚兒的事情又是這樣。便硬要接一個有脾氣的媳婦進來。我就沒有見過這樣的書呆子!”陳氏咬牙切齒地插嘴道。


    周老太太絕望地搖搖頭擺擺手說:“大少奶,你不要再提這件事情。這是定數,是逃不開的。什麽都有定數。蕙兒說過:‘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大家應該先救自己。”


    芸不能夠再聽下去,便站起來,找著一個托辭走出了周老太太的房間。她打算回到自己的房裏去,剛走下石階正要轉講過道,忽然聽見她的堂弟枚少爺在喚她:“二姐,”便站住,等著枚走過來。他似乎已經在天井裏走了好些時候了。


    “枚弟,你還沒有睡?”芸詫異地問道。


    “我到你屋裏坐坐好嗎??枚膽怯地問道。


    芸聽見這句話,覺得奇怪,枚平日很少到她的房裏去過。不過她也溫和地應允了他,把他帶進她的房間。


    芸的房間並不十分大,不過很清潔。一盞清油燈放在那張臨窗的烏木書桌上,左邊案頭堆了一疊書,中間放著小花瓶、筆筒、硯台、水盂等等東西,此外還有一個檀香盒子。一張架子床放在靠裏的右邊角落,斜對著房門。靠房門這麵的牆壁安了一張精致的小方桌和兩把椅子。方桌上有一個大花瓶和一些小擺設,靠裏即是正和書桌相對的牆邊,有一個半新式的連二櫃,上麵放了鏡奩等物,壁上懸著蕙的一張放大的半身照片。


    枚少爺好些時候沒有到過這個房間,現在覺得房裏一切都變得十分新鮮了。他一進屋便聞到一陣香氣,他在方桌上的大花瓶裏看見一束晚香玉,向著芸讚了一句:“二姐,你屋裏倒很香。”他站在方桌旁邊。


    “你坐下罷,我搬到這兒以後你就難得來過,”芸溫和地對枚少爺說。


    枚答應一聲“是”,就在方桌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芸側著身子站在書桌前,臉向著枚,右手輕輕地按著桌麵。她順口說了一句:“你近來身體好得多了。”她注意到近來他的氣色比從前好了一點“是的,”枚還是淡淡地答應一聲,接著他又說:“我自己也覺得好了一點。”


    那就好了,以後你更要小心將息。你也該活動活動。你看高家的表弟們身體都很好,”芸親切地說,便走到離床頭不遠的藤椅上坐下了。


    “二姐說得是,”枚恭順地答道。


    “今天大伯伯給你講過書嗎?”芸看見枚不大說話,便找話來問他。


    “是的,剛剛講完一會兒,”枚少爺平板地答道。


    “大伯伯對你倒還好,親自給你講書,”芸說這句話帶了一點不平的口氣,她又想到了蕙。“為什麽對姐姐卻又那樣?”那不能不不這樣想。“是的,”枚溫順地答道。芸不作聲了。枚忽然微微地皺起眉頭,苦悶地說:“書裏總是那樣的話。”


    “什麽話?”芸驚訝地問,她沒有聽懂枚的意思。


    “就是那部《禮記》,我越讀越害怕。我真有點不敢做人。拘束得那麽緊,動一步就是錯,”枚偏起頭訴苦道,好象要哭出來似的。


    從枚的嘴裏吐出這樣的話,這是太不尋常了。他原是一個那麽順從的人!芸驚愕地望著他,他無力地坐在她的對麵,頭向前俯,顯得背有點駝。他不象一個年輕人,卻仿佛是一具垂死的老朽。


    “你怎麽說這種話?你有什麽事情?”芸低聲驚呼道。


    枚埋著頭默默地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望著芸說:“我有點寂寞。我看那種,實在看不進去。”他的心似乎平靜了一點,聲音又帶著那種無力的求助的調子。


    芸憐憫地望著他,柔聲安慰道:“你忍耐一下。下個月新娘子就要上門了。你一定不會再覺得寂寞。”


    “是的,”枚少爺順從地應道,他聽到人談起他的新娘,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過了片刻,他遲疑地說:“這件事情我又有點擔心。我想起姐姐的親事。那也是爹決定的。姐姐得到的卻是那樣的結果。我不曉得我的事情怎樣?我也有點害怕。我害怕也會象——”他害然咽住以下的話,把臉掉開,埋在那隻臂節壓在方桌上的手裏。


    這番話起初使得芸想發笑,一個年輕人會有這種的過慮!但是她想起了她在高家聽來的關於她的未來弟婦的話,她再想到蕙的結局,於是由卜南失寫下的“枚弟苦”三個字便浮現在她的眼前。枚的這些話現在換上了別外的一種意義。這一句一句的話象一滴一滴的淚珠滴在她的心上,引起她的憐憫。她便溫柔地喚著:“枚弟,”她喚了兩次,他才舉起頭來。他沒有哭,不過幹咳了四五聲。


    她同情地望著他,憐惜地抱怨道:“枚弟,你早為什麽不說話?早點還可以想辦法,現在是無法挽回了。”


    枚搖搖頭。他以為芸誤會了他的意思,便更正地說:“我並沒有想過要挽回。”


    這直率的答語倒使芸發愣了。她有點失望,覺得這個堂弟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且是跟她的期望完全相反的一種人,便淡淡地回答他一句:“那麽更好了。”


    “不過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好,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壞,”枚不知道芸的心情,他完全沉在自己的思想裏,他不象在對芸說話,卻仿佛對自己說話似的。“人人都是這樣,我當然也該如此。”


    芸不作聲,就仿佛沒有聽見似的,她在想她的死去的堂姐。


    “不過我又有點害怕……”枚沉吟地說,他自己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他忽然把眼光定在芸的臉上,求助似地望著她。他似乎想說什麽,但是並不曾說出來。他隻喚了一聲:“二姐。”


    這個聲音使芸的心軟了。她用溫和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視。她知道這顆軟弱的年輕的心在被各種互相衝突的思想**。她等著聽他的呼籲。


    “二姐,請你告訴我,”枚少爺終於鼓起勇氣把話說出來了,“你一定曉得——”他停了一下,這時又經過一次掙紮,他的臉上現出紅色,不過他繼續說下去:“新娘子的脾氣怎樣?”


    芸受窘似地呆住了。她聽見過少少關於她的未來弟婦的脾氣的的話,但是看見眼前這張瘦臉,和這種可憐又可笑的表情,她不能夠告訴他真相。她隻得勉強做出笑容敷衍地答道:“新娘子的脾氣我怎麽曉得!”


    “我好象聽見人說她的脾氣不好,”枚疑慮地說。但是他並不疑心芸對他說了假話。


    “那也不見得,”芸安慰地說。


    “聽說人比我高,年紀也大幾歲,是不是?”枚急切地問道。


    “怎麽你都曉得?”芸驚訝地失聲說。她連忙避開他的眼光,望著別處,故意做出平淡的聲音對他說:“別人的話不見得可靠,你將來就會明白的。”


    枚忽然站起來,苦澀地微微一笑。他說:“二姐,你多半不曉得。不過這一定真的。”他向著她走去。


    他又在書桌前麵的凳子上坐下了。


    “你怎麽曉得是真的?”芸驚疑地問他。


    “昨天晚上,爹跟媽吵架,我聽見媽說出來的。媽好象不讚成這門親事,”枚痛苦地說。


    這些話象石子一般投在這個善良**的少女的心上,同情絞痛著她的心。她仿佛看見了蕙的悲劇的重演。她望著他。他伸手取開檀香盒的蓋子,燈光照在他的臉上,臉色是那樣地焦黃,兩頰瘦得象一張皮緊貼在骨頭上,眼皮鬆馳地往下垂。好象這是一個剛從病榻上起來的人,在他的臉上沒有陽光和自由空氣的痕跡。他把檀香盒拿到麵前,無聊地用小鏟子鏟裏麵的香灰。


    “枚弟,你不要難過,”芸柔聲安慰道。


    “我曉得,”枚慢慢地說一句,抬起頭望著燈盞上的燈芯。他忽然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連二櫃前,就站在那裏,仰著頭看牆上的照片。


    芸也站起來。她也走到連二櫃那裏。她聽見他低聲喚著:“姐姐,”眼淚從她的眼角滴下來。她立在他的身邊,悲痛地勸道:“枚弟,你還是回去睡罷。你不要喊她,她要是能聽見也會難過的。”


    枚似乎沒有聽見芸的話,隻顧望著他的胞姐的遺容。他似乎看見那張美麗的臉在對他微笑。他喃喃地哀求道:“姐姐,你幫忙我,你保護我。我不願意就——”


    “枚少爺!枚少爺!”在外麵響起了翠鳳的年輕的聲音,打斷了枚的話。蕙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枚張惶失措地往四處看。


    “一定是爹在喊我,”他戰栗地說,便答應了一聲。他的臉上立刻現出恐懼的表情,他好象看見了鬼魂似的。他帶了求救的眼光望著芸,一麵靜靜地聽著翠鳳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逼近。


    差不多在同樣的時刻,在高家,在覺民的房間裏,琴和覺民兩人坐在方桌的兩邊專心地工作。覺民拿著一張草稿不時低聲讀出幾個字,琴俯下頭不停地動著手裏捏的那管毛筆。她換過一張信箋。覺民伸過頭去看她寫,口裏依舊念出幾個字。


    琴寫得很快。她構思敏捷。她在編造一個故事,摹仿著一個信教的少女對她的女友說話的口氣。她想象著一些瑣碎的事情,寫出不少平凡的句子,把覺民念出的字在適當的處所嵌入。


    “虧你想得到!”覺民看到琴剛剛寫出的兩句話,忍不住笑起來。


    “琴抬起頭柔情地看他一眼,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她笑答道:“就是別人把信拿去,也決不會讀出什麽來的。”


    “這種寫法好是好,不過太費時間,我大概就沒有這樣的忍耐功夫,”覺民想了想又說。


    琴又抬頭看他,她的臉上還帶著滿意的微笑。她說:“你不記得斯捷普尼雅克的話,就是三表弟那篇文章裏引用過的。他說,革命運動離不了女人。在俄國我們女子做過許多事情。我們比你們更能夠忍耐,更仔細。”


    “我知道你又會提起蘇菲亞,”覺民笑著說,他並沒有諷刺的意思。事實上從前清末年起直到最近,中國的有良心的青年一直欽佩著蘇菲亞·別羅夫斯卡雅。


    “為什麽不提蘇菲亞?我能夠做到她十分之一就很滿足了,”琴帶著愛嬌,也帶著憧憬地說。


    “事在人為,這並不是做不到的事,”覺民鼓舞地說。


    “我以為我可以做到?”琴喜悅地問道。


    琴民含笑地點點頭。


    琴感激地看他一眼,並沒有說什麽話,又埋下頭去看麵前的信函,一麵把手裏捏的手筆放進墨盒裏去蘸墨汁。她問道:“還有多少?”


    覺民看看手裏的草稿,答道:“差不多還有一半。我們應該寫快一點。”


    “我寫得並不慢,就是你時常打岔我,”琴一麵寫一麵說。


    “其實將來能夠找到一種沒有顏色的墨水,就省事多了,在外國是有的,”覺民自語似地說。


    “不要說話,快點做事,”琴催促道:“後麵還有什麽,快念出來。”


    覺民不再說什麽,就看著草稿,慢慢地讀下去。他的注意力漸漸地又集中在草稿上麵,他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低聲念著,琴一頁一頁地寫著。他們不需要休息。他們不感到倦怠。好象斯捷普尼雅克所說的那種“聖火”在他們胸口燃燒,使他們的血沸騰。一種熱包圍著他們的全身。這種熱並不消耗人的精力,它反而培養它們。年輕的心常常歡欣鼓舞,這種熱便是它們的鼓舞的泉源,使他們能夠在無報酬的工作中得到快樂,在慷慨的(或者可以說是渺小的)犧牲中感到滿足。


    信箋不住地增加,有幾麵上麵充滿著塗改的痕跡。也有幾張上全是整潔的秀麗的字。覺民終於念完了他的草稿。琴也寫到最後的一句。兩個人差不多同時噓了一口氣。


    琴把寫好的信箋疊在一起,依次序地疊著,然後全拿起來,一麵對覺民說:“現在我來念,你寫下來。”


    覺民應了一聲。他把琴剛剛放下的筆拿過來,另外取了一張信箋攤在麵前。琴開始讀起來。她隻讀出每個第五個字。覺民聽見她讀一個便寫一個。這是比較容易的工作。他們不覺得費力。琴正念到中間,忽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便低聲對覺民說:“有人來了。”她立刻把麵前一本英文小說和練習簿壓在信箋上。覺民連忙把那張未寫完的信箋和草稿往懷裏揣。他麵前還有一本攤開的莎士比亞的悲劇《奧賽羅》。


    淑華捧了一個茶盤進來,盤上放一把茶壺和兩個茶杯。她一進屋便帶笑地說:“我給你們端茶來。你們這樣用功,很辛苦罷。”


    琴望著覺民放心地一笑,然後掉過頭對淑華說:“三表妹,怎麽你自己端茶來?難為你。真正不敢當。”她站起來,走去接淑華手裏的茶盤。


    “不要緊,我可以拿。這是剛剛煨開的茶。你摸,茶壺還很燙。我想你們口渴了,所以趁熱給你們端來。等一會兒冷了,味道又不好了,”淑華不肯把茶盤交給琴,她自己捧著放到方桌上去,一麵說話一麵拿起壺把茶斟進杯裏。她始終帶著天真的得意的笑容。


    杯子裏冒著熱氣。琴先端了一杯茶放在嘴邊呷了一口。淑華把另一杯放到覺民的麵前。覺民帶著謝意地對她點一個頭。


    淑華在方桌旁邊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她望著他們喝茶,自己也感到滿意。她看見他們不說話,便說:“我曉得你們在用功,本來不想來打岔你們。不過我怕你們口渴,我想綺霞有事情,黃媽這兩天又大舒服,橫豎我有空,所以我給你們送點茶來。而且一個人坐在屋裏也很悶,偏偏外婆又把芸表姐接回去了。”


    “三表妹,真是多謝你。我剛才還去看過黃媽,她就是有點感冒,吃了藥現在好些了,”琴含笑答道。她接著又關心地問淑華:“你覺得悶,怎麽不去找四表妹談談?”


    “四妹已經睡了,她心裏不痛快,今晚上又挨過五嬸的罵,”淑華帶點憤慨地說。


    “二表哥,你看我們究竟有沒有什麽辦法?這樣下去隻有活活地斷送了四表妹,”琴有點急地說。


    覺民咬著嘴唇,默默地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痛苦地答道:“我也想不到好辦法。四妹跟二妹不同。我們看過好多年輕人白白地死去了。”


    琴低下頭不響了。


    “我不相信就沒有辦法!五嬸是四妹的母親,難道她就不願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為什麽定要把四妹折磨死?”淑華賭氣似地說。


    “五嬸並不是不願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不過她自己不曉得她那種辦法是在折磨四妹,”覺民用低沉的聲音說,他的心上還籠罩著大團的暗雲。


    琴抬起頭表示同意的看了他一眼。


    “她不曉得?她又不是瞎子,我們都看得見,她怎麽就不看見?”淑華氣惱地反駁道。


    覺民搖搖頭答道:“你不不曉得五嬸的眼光跟我們的不同。其實三爸、三嬸他們也跟我們的不同。譬如我們看見的是這樣,他們看見的便是那樣。”


    淑華仍然不大相信覺民的話,便說:“你這話我不不明白。為什麽五嬸就有那種看法?”


    覺民不等淑華說完便答道:“這是由於愚味無知。她也許以為這樣對四妹並沒有害處。老實說,不但五嬸、四嬸,連三嬸也不配做母親。……”


    “你小聲點,”琴連書記阻止道。她把眼睛掉向房門口看了看,害怕有人偷聽了他的話去。其實她倒覺得這幾句話說得痛快。淑華從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但是她覺得這種話正合她的心意。


    “我就看不慣不些,”覺民繼續說下去,不過現在他把聲音略為放低了,“他們隻知道做父母,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做父母。他們被上一輩子害過了,自己便來害下一輩人。你們看五弟、六弟不是四嬸教出來的嗎?四弟不是三嬸‘慣使’出來的嗎?他們會害四弟、五弟他們一輩子,又讓他們再去害別人……”覺民愈說下去,愈氣憤,他仿佛看見多年的不義橫在他的腳下擋住他的路。他仿佛看見愚蠢、荒唐的舊禮教象一條長的鏈子纏在一些年輕人的身上,它愈纏愈緊,窒息了那些人的呼吸。他仿佛看見舊製度的權威象一把利刀剌進一些渴求生命與幸福的青年的胸膛,使那些血汙的屍體倒在地上。


    “你不能單單罵女的。難道四爸、五爸他們就沒有錯?”淑華忽然抱不平似地打岔說。


    這句話並不是覺民料想不到的。但是這時它突然象電光似地在他的腦子裏亮了一下。他又瞥見了另一些事情。這些也許是他以前見過的,他跟它們並不陌生。不過剛才他卻沒有想到它們。淑華的話提醒了他,它仿佛在板壁上打穿了一個洞放進亮光,使他看見暗屋裏的一些情形。


    “我並沒有單單是女的錯。四爸、五爸他們更不用說。他們給兒女們立下的是什麽樣的榜樣?”覺民解釋地答道。於是他覺得他完全明白了:在舊的製度、舊的禮教、舊的思想以外,他還看見別的東西。他連忙更正地說:“我先前的話還不大清楚,這不能單說是看法不同。他們並沒有擁護什麽東西,他們連擁護舊禮教也說不上。”不錯,他讀過屠格溫夫的題作《父與子》的小說。他知道父代與子代中間的鬥爭。但是他在這個家裏看見的並不是同樣的情形。這裏除了克明外並沒有人真心擁護舊的思想、舊的禮教、舊的製度。就連克明也不能說是忠於他所擁護的東西。至於其他那些努力摧殘一切新的萌芽的人,他們並沒有理想,他們並不忠於什麽,而且也不追求什麽,除了個人的一時的快樂。他們從沒有守住一個營壘作戰;他們壓製,他們殘害,他們象瘋狂的專製君主,憑著個人一時的好惡,任意屠戮沒有抵抗力的臣民。這不是鬥爭,這是虐政;這並非不可避免,卻由私人任意造成。所以這是最大的不義。他以為這是不可寬恕的,這是應該除去的。它們並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他有權利跟它們戰鬥。他相信他們這一代會得到勝利,不管這個鬥爭需要多長的時間和多大的犧牲。


    這樣的思想使覺民增加了不少道德上的勇氣,他仿佛得到了更大的支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來,他興奮的說:“不要緊,我們會得以勝利的。”他的眼睛似乎望著遠處,就好象在看那未來的勝利的景象。


    琴驚奇地看覺民,她的眼光觸到了他的,這是充滿善意和樂觀的眼光,她覺得她的心也被照亮了。她對他微微一笑,她以為她了解他這時候的思想和心情。然後她埋下頭把英文書和練習簿略略翻了一下,她想起壓在它們下麵的東西。


    “你這些話很有道理,”淑華熱烈地稱讚道。那幾位長輩從沒有得到過她的敬愛。她看輕他們的行為,她憎厭他們的態度,她輕視他們的言論和主張。她自己並沒有一種明確的理想,她也不曾擁護過什麽新的或者舊的主張。但是她對一切事情都有她自己的看法,都有她自己的是非。她根據她的本能的(原始的)正義概念來判斷一切。她覺得覺民的言論與她的意見相合(她常常覺得她二哥的主張正合她的心意,她更加敬愛他),所以她說出稱讚的話。但是她還有疑問(這也許不是疑問,或者更可以說是對那“專製的君主”的攻擊),她又說:“不過我不明白他們心裏究竟想些什麽?為什麽專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


    “你怎麽還說‘不得己’?舊禮教的精義就是利己主義!舊家庭裏麵的人都是利己主義者!”覺民忽然把手在桌子上輕輕地一拍,象從夢中驚醒過來似地大聲說。


    琴噗嗤地笑了起來。她掩住嘴笑道:“二表哥,你是不是要發瘋了?又不是什麽新發見,這樣大驚小怪的!”


    覺民自己也笑了。他望著琴,溫和地說:“我倒以為是新發見呢。琴妹,你覺得對不對?”


    正在笑著的淑華連忙插嘴答道:“我覺得對。不過你說連你、我都是嗎?”


    覺民正打算說話,忽然一個聲音從門外送進來:“你們什麽事情這樣高興?”


    來的是覺新。琴略略皺起眉頭,心裏想:“今天的工作做不完了。”


    “二哥說我們都是利己主義者,”淑華沒頭沒尾地回答覺新道。


    “什麽利己主義者?我不大懂,”覺新茫然地說。他走到方桌跟前。


    “大表哥,你坐,我讓你,”琴站起來,一麵把英文小說和練習簿以及下麵的稿紙疊在一起,要捧著拿開,把座位讓給覺新。


    “你坐,你坐。我站站就走的。琴妹,你不要客氣,”覺新客氣地阻止她。


    “琴姐,我把書給你搬過去,”淑華好意地伸手來搶書,琴沒有提防被她把書和練習簿搶了去,一疊信箋卻落下來,散落了幾頁在地上。琴立刻紅了臉,躬著身子去拾信。


    “讓我來撿,”覺民說,連忙站起來彎下腰去幫忙拾起那些信箋。


    “琴妹,真對不走,把你的信紙弄掉了,”覺新抱歉地說,便也俯下去拾信箋,並且拾著了一頁,他瞥了信箋一眼,看見琴伸手來要,便遞給她,一麵問道:“是你給同學寫的信?”


    琴含糊地答應一聲。淑華在旁邊疑惑地看了琴一眼,她猜想這是琴給《利群周報》寫的稿子。她偷偷地看了看琴和覺民的臉色,她覺得她更加明白了。她還對琴道歉地說:“這是我不好。我太粗心,給你闖了禍。幸好地上沒有水。”


    “這沒有什麽要緊,是我自己鬆了手,況且又沒有失掉一張,”琴搭訕地說,她想掩飾信稿被他們發見的事。其實覺新也起了一點疑心,他和淑華一樣,也以為是琴寫的文章。


    “琴妹,你坐罷,你們盡管做你們的事情,我不來打攪你們,”覺新說著便離開方桌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我就在**坐一會兒,我悶得很。”眾人也都坐了。


    “我們沒有什麽事情,”琴敷衍地說。她一麵想到未完的工作,一麵也了解覺新的寂寞的心情。她希望覺新走開,又不忍叫他走開,她解釋地再說了一句:“二表哥在教我讀英文。”


    “讀英文也好,你真用功,”覺新說,他的心卻放在別的事上麵。他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大表哥,你在挖苦我,我哪兒說得上用功?”琴謙虛地分辯道。她忽然停止了。她聽見了什麽聲音。她側耳一聽,原來對麵房裏有人在開留聲機:“……生得來好貌容。”


    “五爸又在開留聲機了,”淑華解釋地說,“劉鴻聲的《斬黃袍》。”


    “這樣晚還開留聲機,”覺新不滿意地說。


    “這就叫做利己主義者,”覺民帶著氣憤地答道。


    “我想不通他們居然能夠這樣……”覺新覺吟地說了半句話,聽見翠環在隔壁喚“大少爺”,便把以下的話咽在肚裏,卻另外抱怨地說一句:“你剛剛要休息一會兒,又來喊你了。”他站起來,沒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覺民和琴望著覺新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了,又掉回眼光來看淑華。淑華知道他們的心思,便站起來,親切地低聲對琴說:“我曉得你們要做事情,我也不再打岔你們,我等一會兒再給你們端茶來。”她對他們微微一笑,便拿起茶盤外麵走了。


    “我們不口渴,不要吃茶了,”琴還在推辭。她望著淑華的背影,滿意地稱讚了一句:“三表妹現在真不錯。這倒是以前料不到的。”


    “我們快來對信。現在還沒有動手抄,再耽擱,恐怕今晚上抄不完了,”覺民想起他們的未完的工作,著急地對琴說。他衣袋裏摸出了稿。


    端午節逼近了。在高家,堂屋前麵石板過道上新添了四盆梔子花。橢圓形的綠葉叢中開出了白色的花朵,散放著濃鬱的芳香。同樣的花還戴在少女的發鬢間或者插在她們的衣襟上。大門旁邊垣牆裏一株石榴樹上也開出了火一般鮮豔的紅花。


    公館裏的人也顯得比平時忙碌。克明一連兩夜把覺新叫到他的房裏去安排節日裏的事情。克明比在前一年衰老多了。近來他也不常去律師事務所,有時隔兩三天去一趟。今年事務所裏事情不多,有克安幫助照料也就夠了(克安也高興在事務所裏消磨時間,他跟陳克家已經處得很好了)。家裏的許多事情克明都交給覺新照管。覺新默默地聽從了克明的話,並不發一句怨言。


    覺新照料著把各處親戚的節禮都送出去了,又把應該備辦的東西(尤其是各種式樣的粽子)辦齊了。他拉著淑華來幫忙,抄寫各房少爺小姐應得節錢的名單,抄寫各房男女仆人應得賞錢的名單。仆人們在賞錢以外還可以得到若幹粽子。


    對仆人的賞錢不止一種:有公賬上的賞錢,還有各房的賞錢。覺新除了經管他


    本房的賞錢外,還要代發克明那一房的賞錢。


    名單抄好,賞錢算出以後,覺新便差綺霞把袁成和蘇福叫到房裏來,將名單交給袁成,同時把方桌上放的重疊的錢盤子指給他,對他點清數目(那裏全是當一百文和兩百文的大銅板)。蘇福也得到粽子和名單,他應該按照名單分發粽子。


    覺新等到袁成把應該搬走的錢盤子拿走以後(一次是拿不完的),又差人把翠環喚來。他把在女傭中間發發賞錢和粽子的工作派給她和綺霞兩人去做。


    這是端午節前一天早晨的事。在門房裏朝成和蘇福把全公館裏的仆人、轎夫召集起來,當著眾人按照名單上規定的數目把賞錢交到每個人的手中,又把粽子也分發了。最後他們才到花園和廚房裏,把園丁和廚子、火夫們應得的份子交去。


    在裏院翠環和綺霞高高興興地捧著錢,提著粽子到各房去分發。她們是一房一房地發,發完一處再回到覺新房裏去領取另外的。這件事情覺新交給淑華經管。


    翠環和綺霞最後一次回來,淑華還在覺新的房裏等著她們(覺新分送弟妹們的節錢去了)。她們空著手進來,把倩兒也帶來了。翠環和綺霞看見淑華,齊聲說:“三小姐,發光了。都說給老爺、太太們謝賞。”倩兒說:“三小姐,給你謝賞啊。”


    “不要謝,不是我給的,”淑華看見倩兒請安,連忙笑著還禮。她又對翠環和綺霞說:“沒有發光。這兒還有一筆,你們就忘記了?”


    “還有?在哪兒?”翠環驚訝地問道。


    淑華不慌不忙地從衣袋裏摸出兩個紅紙包,遞給他們,一麵笑道:“還有你們自己的,你們倒忘記了?”


    她們道了謝接過來。翠環看著紙包疑惑地問道:“三小姐,怎麽是紅紙包起來的?”


    淑華好心地微微一笑,答道:“我給你們包起來的。還有,你們兩個這回辛苦了,我給你們加了一點。”


    “三小姐,你太客氣了。辦這一點兒事情也用得著賞錢嗎?綺霞,你說是不是?”翠環連忙推辭道,她要打開紙包。


    “你不要打開。就算是我請你們買點心吃的,你們還不收嗎?”淑華著急地說。她又摸出一個紅紙包遞給倩兒:“這才是我給你的。”


    倩兒剛剛接著紅紙包,就聽見綺霞說:“我們還是聽三小姐的話罷。那麽給三小姐謝賞。”綺霞便給淑華請一個安。翠環不打開紙包了,她也給淑華請了安。倩兒又再請了一個安。


    “哎呀!怎麽你們今天都這樣客氣了!”淑華笑道,她連忙還了禮。


    “三小姐,剛才我跟綺霞、倩兒商量過,哪天我們弄點菜請你同四小姐‘消夜’好不好?”翠環走到淑華麵前低聲說。


    “你們的零用錢也不多,我不好意思破費你們,”淑華推辭道。


    “不要緊。又花不到好多錢。我們平日也不花錢,”倩兒和綺霞兩人同時接嘴說。


    “三小姐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們,不肯賞臉,”翠環故意掉開頭做出不高興的樣子來激淑華。


    “你們這樣說,我就隻好答應了。你們還說我看不起你們,真冤枉。我前幾年不懂事,愛耍小姐脾氣。譬如說,我對,鳴鳳就大好。現在悔也悔不及了,”淑華坦白地說。她提到鳴鳳,心上仿佛擱了一個石子,但是她不久就把這個石子甩開了。她的臉上並沒有痛苦的表情。


    鳴鳳這個名字使倩兒、翠環和綺霞沉默了。仿佛有一股風把陰雲吹到她們的臉上。倩兒的眼淚也掉來來了。鳴鳳是她的朋友。她看見過鳴鳳的水淋淋的屍首。但是過了一會兒這幾個少女臉上的陰雲又被溫暖的五月(舊曆)的晨風吹開了。翠環又說:


    “那麽就在端午節晚上,琴小姐會跟著姑太太回來。我們也要請她。”


    “你們倒想得不錯。你們曉得我就喜歡熱鬧,喜歡同自己高興的人在一起耍。可惜二姐不在這兒,有她在,多好!”淑華滿意地說。但是她說到後麵,無意間提到她那個在上海的堂姐,她把話說出來,她才明白話裏含的意思,於是她又感到不滿足了。


    “說起二小姐,我們都在想念她。有她在這兒多好,”翠環充滿懷念地說。這時淑華坐在覺新的活動椅上,翠環站在寫字台前麵,倩兒站在翠環的旁邊,綺霞站在淑華的背後。翠環抬起眼睛望著窗外,它仿佛不是在看那些常見的影物,她的眼光似乎越過了遼遠的空間,達到她那個舊主人的身邊。她好象看見了淑英的含笑的麵龐。但是窗外的腳步和人影打斷了她的思路,她除了麵前的景物外什麽也看不見了。她的臉上浮出了寂寞的微笑,她留戀地說:“說也奇怪,二小姐在這兒的時候,我們倒盼望她走;她走了,我們又想她。”


    “我還不是!人都是這樣,”淑華接口說:“不過隻要她在外邊讀書讀得好,什麽都不要緊,她將來也可以替我們出口氣。”


    “不過我不曉得還能不能夠見到二小姐,”翠環半晌不語,忽然低聲自語道。


    “我也很想二小姐,”倩兒自語似地說。


    “怎麽見不到她?你不要說這種喪氣話!你看太陽這麽亮,天氣這麽好,我的心好象要飛起來似的,”淑華樂觀地大聲說。


    覺新剛巧從外麵進來。他聽見淑華的最後一句話,不覺詫異地問道:“三妹,什麽事情使你這樣高興?”


    “天氣好,”淑華簡單地帶笑回答。


    “天氣好,也值不得這樣高興,”覺新淡淡地說,好象對淑華的話感不到興趣到似的。


    倩兒、翠環和綺霞看見覺新進來,連忙離開淑華,端端正正地站著,不過臉上還帶著微笑,她們並不覺得十分拘束。覺新注意到她們還在屋裏,順口問了一句:“東西都分完了嗎?”


    “是,分光了。都說給三老爺、大少爺謝賞,”翠環和綺霞一齊答道。綺霞的臉上帶笑,翠環的眼角眉尖卻露了一點憂鬱。


    “好,”覺新微微點了一下頭,露出和善的微笑說,“你們也累了。回去歇一會兒罷。”


    三個婢女一齊答應“是”,不過翠環還望著覺新恭敬地問道:“大少爺還有什麽吩咐嗎?”


    “沒有了,難為你,”覺新答道,他懷著好感地看了翠環一眼。


    “翠環、倩兒和綺霞揭起門簾出去了。淑華還坐在覺新的活動椅上,她看見覺新在房裏走來走去,便問道:“大哥,你現在要做事嗎?我讓你。”


    “我不要坐,你坐罷,”覺新仍舊不在意地說。他似乎在想什麽事情。


    “大哥,你剛才到哪兒去了?”淑華看見覺新的舉動,知道他一定有什麽心事,便關心地問道。


    “我在三爸那兒,”覺新簡單地答道。


    淑華窮根究底地問道:“三爸跟你談過什麽事嗎?”


    “還不是五爸的事!”覺新順口答道。他不想隱瞞,而且這時也來不及了,便說下去:“五爸把他名下的田賣了好些出去。”


    淑華略微感到失望。她說:“他賣他的田,你又何必著急!跟你有什麽相幹?”


    “他還是五十畝八十畝地賣,而且價錢又很便宜。他吃了別人的虧也不曉得。這太不應該!”覺新聽見淑華說跟他“不相幹”,看見淑華輕視這件事情,他反而著急起來,氣惱地爭辯說。


    “他自己情願賣,吃虧也是他甘願的,你也不值得替他著急,”淑華奇怪地說。她覺得覺新並沒有動氣的理由,而且她以為這不是什麽大事情。


    “他這樣賣,有一天他會把田都賣光的,”覺新更加著急地說,他不明白淑華為什麽會有這種奇怪的見解。克定不應該把祖父遺下的田產賣掉: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賣光了,也是他的事。他花他的錢,你又不能幹涉他!”淑華始終不了解覺新的道理,她奇怪覺新為什麽要這樣地固執。她不明白克定賣田的事怎麽能夠這樣傷害她大哥的感情,她隻是淡淡地說話。


    “這是爺爺遺下的田產,隻有敗家子弟才會把它‘出脫’的。五爸太對不起爺爺!”覺新加重語氣地說,好象要一麵說服淑華,一麵發泄自己胸中的怒氣似的。


    “那麽五爸就是一個敗家子弟,”淑華忽然高興起來,幸災樂禍地說。“大哥,你還提起五爸!你何苦管這種閑事。你說,五爸對不起爺爺,難道四爸就對得起爺爺?”


    “你不懂得,你完全不懂得,”覺新氣上加氣地說,“我們如果再不管,高家就會光了。什麽都會光了。”他仿佛瞥見了那個可怕的不好的預兆。


    “光了?我就不相信!至少我們這一房還在——”淑華搖搖頭反駁道。


    “我們這一房也靠不住。樹幹遭了蟲蛀,一枝一葉將來也難保全,”覺新開始鬆了氣,頹喪地說。


    “大哥,這又是你的想法。我就不相信。別的不講,你說,二哥、三哥他們將來就沒有出息?有誌氣的人就不靠祖宗!”淑華理直氣壯地反駁道。她也許不能了解她的兩個哥哥,但是她始終相信他們跟家裏別的男人不同。她對他們的前途有一種堅持的(而且近乎固執的)信仰。


    覺新被這種堅定的話鼓舞起來了,他仿佛瞥見了一線亮光,這給了他一點點勇氣。他打起精神說:“我隻希望他們將來有一點成就。要是他們再不行,我們高家就完了。你看,象四弟、五弟、六弟他們還有什麽辦法?”


    “你不要提起四弟他們。我看見們們就會把肚皮都氣爆的。虧得四嬸還把五弟、六弟當成寶貝看待,”淑華氣惱地說。


    “三爸也是運氣不好,偏偏生了一個象四弟這樣的兒子,一點也不像他。不曉得七弟將來怎麽樣。”覺新惋惜地說。


    “你放心,七弟自然會跟著哥哥學的。其實這也怪不得別人。象二姐那樣的好人都給三爸逼走了!他應該多有幾個象四弟這樣的好兒子來氣氣他才好,”淑華沒有絲毫同情,她甚至感到痛快地說。


    覺新不大愉快地歎了一口氣,皺起眉頭說:“你這種想法也不對。這管怎樣,他們都是高家的人。”


    “世界上不曉得有多少姓高的人,你數也數不清,你管得了這許多?“淑華嘲諷地說。


    覺新搖著頭做出厭煩的樣子說:“你這是強辯。大家都是從一個祖父傳下來的,住在一個公館裏頭,你難道不希望他們好?”


    淑華不明白覺新的心理,她有點不高興,賭氣地說:“好,你希望他們好,就在這兒跟我多說有什麽用處!你應該去教訓他們。”


    覺新一時語塞。這幾句話是他料不到的,但是它們突然來了,好象對著他當頭打下一棒似的。淑華看見他的愁苦的表情,倒感到一陣痛快。


    “五少爺,你再動手,我要去告你!”孩子似的春蘭的聲音在窗外響起來。這是氣惱和驚惶的叫聲,而且是從花園內門口傳來的。


    “你去告,我不怕!摸一下算不得什麽。你不喊,我就放你走。你喊了,我偏不要你走!”這是覺群的得意的聲音。


    “大哥,你聽,五弟又在做什麽了!”淑華冷冷地說,好象故意在逼覺新似地。


    覺新一聲不響,他的臉色漸漸地變青了。


    窗外又響起了覺群的聲音。他喚著:“四哥,你快來,給我幫忙。”仿佛兩人扭在一起,覺群支持不住了,他看見覺英走近,連忙請覺英來做幫手。


    “大哥,你不去教訓五弟?”淑華不肯放鬆覺新,再逼著問道。


    覺新坐在藤椅上,臉色陰沉,一句話也不說。淑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四哥,快來!你捉住她的手。等我來收拾她!”——覺群的聲音。


    “五少爺,你放不放我走?我要去告訴太太!”——春蘭的聲音。


    “好,你打我!我今天一定不饒你!”——覺群的聲音。


    “我哪兒打過你?你冤枉人不得好死!”——春蘭的聲音。


    一隻**在一個的臉上,接著覺英罵道:“你在罵哪個?你敢罵五少爺,你太沒王法了!我今天要打死你!”


    “把她綁起來!”覺群威脅地說。


    “你打,你把我打死也不要緊!少爺家找到做丫頭的鬧,真不要臉!我一定要告訴三老爺、四老爺去!”春蘭帶著哭聲罵道。


    “你怎麽不去告訴你們五老爺?你們五老爺就專門愛鬧丫頭。他鬧得,我們就鬧不得?”覺英得意地笑起來。顯然春蘭落在這兩個孩子的手裏,漸漸地失掉了抵抗力,除了哭罵以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大哥,你不去,我去!這太不成話了!”淑華氣憤地說,就要往外走。


    “三妹,你不要多事,四嬸她們花樣多。二哥去年已經招過一次麻煩。你不要去,”覺新忽然開口阻止道。他的態度倒是很誠懇的。


    “我不怕這些!我看不慣我就要管!”淑華理直氣壯地說。她不再聽覺新的話,大步走了出去。


    淑華從過道轉入花園的外門。她進了裏麵,看見在月洞門裏覺英、覺群兩弟兄同春蘭糾纏在一起。覺群的一隻手抓住春蘭的辮子,另一隻手捏成拳頭在春蘭的背上敲打。覺英對著春蘭,不時把口水吐在她的臉上。他捏住她的兩隻手,把它們用力扭在一起,仿佛想抽出一隻手去打她的臉頰。但是這個十五歲的五孩努力在防衛自己,不讓他把手抽出去。同時她還搖動身子躲閃覺群的拳頭。覺群、覺英兩人占著優勢,他們帶笑地在咒罵。從春蘭的口裏吐出的卻是絕望的哭罵聲。


    淑華看見這情形,更是氣上加氣。她急急地走過去。離他們還有五六步光景,她便帶怒地喝道:


    “四弟,五弟,你們在做什麽!”


    覺群聽見這個憤怒的叫聲,馬上鬆了手,站在一邊。覺英知道是淑華,連哼都不哼一聲,依舊捏住春蘭的手不肯放。


    “三小姐,你看,四少爺他們無緣無故纏住我打,請你把他們拉開,”春蘭哭訴道,她的頭發散亂,臉上全是淚痕。左邊臉頰已經紅腫了。


    “四弟,你聽見沒有?你放不放?”淑華大聲問道。


    覺英抬起頭看了淑華一眼,驕傲地答道:“我不放。”他趁著春蘭不注意,猛然抽出一隻手在她的臉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你打,你打!”春蘭帶著哭罵撲過去,用頭去撞他的身子,把臉在他的衣服上揩來揩去。


    “老子高興打,老子高興打!打死你又怎麽樣??覺英回罵著,把手捏成拳頭,在春蘭的頭上敲打。覺群帶著狡猾的微笑在旁邊看。


    “四弟,你敢這樣鬧!太不成話了!三爸舍不得打你。你看我敢不敢打你!我


    不相信我就打不得你!”淑華氣得沒有辦法,大聲罵起來。她抓住覺英的手,吩咐春蘭道:“春蘭,你快點走!”


    春蘭起初沒有聽清楚淑花的話,她還抓住覺英的衣服還走開。覺英忽然把手從淑華的手裏掙脫出來,去拉春蘭的膀子。淑華又去分開他們。她用力把身子插在他們的中間費了許多氣力,才又把覺英的手捏住。覺英罵著,掙紮著。他甚至想用嘴去咬淑華的手。


    淑華接連地催促春蘭走開。春蘭知道不走也不會有好處,便不再跟覺英理論,隻是揩著自己的眼淚,口裏咕噥著,說要去告訴她的五太太,就慢慢地沿著覺新的窗下走出去了。


    淑華看見春蘭一走,覺得自己的任務已了。便放開覺英的手,正要回到覺新的房裏。覺英卻拉住她的衣襟不讓她走。


    “四弟,你放開我!”淑華正色地嚷道。


    “你把春蘭喊回來,我就放你!”覺英臉色很難看地答道。


    “我問你,你到底放不放?”淑華再問道。她把身子動了一下。


    覺英怕她掙脫,抓得更緊些。他還嚷著:“我說不放就不放!”


    淑華氣得臉通紅。她也不再說話。她把覺英的兩隻手捏住,跟他爭持了一會兒。後來她用力一甩,掙脫自己的身子,卻將覺英摔下去。隻聽見撲冬一聲,覺英手足直伸地跌倒在地上。覺英變了臉色大聲哭起來。他就睡倒在地上,x媽x娘地亂罵。


    淑華好象沒有聽見似的。她把衣服拉直,在衣襟上拍了兩下,也不去看躺在地上哭罵的覺英,毫不在乎地(其實她很興奮,不過做出毫不在乎的樣子)走出了花園的外門。


    覺英仍然躺在地上,一麵罵,一麵哭。他並不知道淑華這時去什麽地方,不過他希望覺新會聽見他的咒罵。所以他不斷地把它們擲進覺新的房裏去。


    覺群看見淑華走遠了,連忙走到覺英的身邊。他也坐在地上,幫忙覺英罵淑華。不過他的聲音不高,隻有覺英一個人聽得見。


    淑華走進了覺新的房間。覺新靜靜地坐在寫字台前,桌上攤開一本書。但是他兩手撐著下頷,兩眼癡癡地盯著掛在對麵牆上的亡妻的遺像。他聽見淑華的腳步聲,也不回過頭看她。


    覺英還在窗外罵著極難入耳的話。淑華的血又沸騰起來了。覺新不說一句話,使她更覺房裏悶得難受。她氣憤地罵道:“這太不象話了!三爸也不把四弟好好地教訓一下。”


    覺新掉過頭看了她一眼,悄然地說了一句:“你又闖下禍了。”


    “闖下禍?哼!”淑華冷笑道。“這個我倒不怕!我一點兒也沒有錯。”


    “我並沒有說你錯,”覺新央求似地說。“不過少管閑事總是好的。我怕等一會兒又有麻煩了。我隻希望能夠安安靜靜地過個端午節。”


    “有麻煩我來承當好了,你不要害怕,不會找到你的,”淑華賭氣地說道。


    覺新苦澀地笑了笑,溫和地說:“你看,你就生氣了。我不過隨便說一句,勸你以後謹慎一點。你聽四弟罵得多難聽。”


    “讓他去罵。我不相信他就會睡在地上罵一天,”淑華倔強地說。


    “四弟這個牛脾氣真難說。你碰到他就該倒楣!”覺新焦慮地說。


    但是窗外開始靜下來,哭聲突然停止了。覺英從地上爬起,和覺群兩人沿著花叢中的石板道走到井邊,站在欄杆前低聲談論什麽,又俯下頭往井內看。


    “大哥,你看四弟又不響了。真是個不宜好的東西。你對他凶一點,他就沒有辦法,”淑華得意地說。


    “你不要就得意。你愛管他的事情,你將來總會吃虧的。我勸你還是少管閑事的好,”覺新擔心地說。


    “我碰到這種事情,我不管就不痛快。我不象你,我不能夠把任何一件事情悶在心裏頭,”淑華毫不在意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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