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覺新連忙答應道。他看看眼前,一切都改變了。一年前的事已經成了捕捉不回來的夢景。那隱隱約約的哭聲是從他自己的心裏發出來的:或者是他的另一個自己在為她而哭,或者是他的心裏的她(她的麵貌今天又在他的腦裏浮現了)因為一個人的不幸的遭遇而哭。他現在隻有責備他自己:他一次違背了他的願望做了使她痛苦的事情;他又一次撇棄了那個孤寂地向他求助的她,做了一個背信的人。但是如今他連悔恨的餘裕也沒有了。他應該到客廳裏去,他應該去照料仆人安放牌桌。他就應該做這些無聊的事情。


    覺新隻好沒精打采地向著客廳走去。


    這一天覺新同枚少爺還見過好幾麵,但是他卻沒有機會跟枚少爺多談幾句話。這個年輕人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事情。他的臉上帶著喜色,這使人會想到他心裏高興。然而這笑容是模糊的,另外有一層薄霧罩在那上麵。別的人隻見到喜色,單單覺新看見了薄霧。


    但是如今已經太遲了。覺新知道自己不能給枚幫一點忙,空話更沒有絲毫的用處。所以他把話全藏在心裏,它們就擾亂了他的心。他覺得自己裝滿了一肚皮的愁悶,無法吐一口氣,他就用酒來澆愁,不僅澆愁,他還希望酒能使他遺忘。客廳裏的情形跟一年前的太相象了!多注視一次就使他多記起一件事情,一個聲音或者一張麵龐。他的瘦弱的身子載不起那麽多的回憶,那麽多的悔恨。他需要遺忘。他需要使現實變為模糊。他需要讓自己被包圍在霧裏。


    覺新在席上默默地喝著酒。周圍的人對他都變成陌生的了。他有時回答別人的問話,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他覺得間有點沉重,覺得席上的人都長著奇怪的麵孔,又覺得臉發燒。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是他不能夠退席去休息,而且他還要料理一些事情。他便極力支持著,也不再舉起麵前的酒杯。他勉強支持到席終人散的時候。這所公館又落在寧靜裏。他聽到周老太太和周伯濤夫婦對他說道謝的話,又聽到二更鑼聲,他知道現在可以告辭回家了。他的繼母周氏已經吩咐了仆人“提轎子”。等到轎夫預備好了時,他便和周氏、淑華兩人坐在三乘轎子裏,出了這個使他記起許多事情的公館。


    覺新一回到家,便倒在**昏昏沉沉的睡去了。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一天都不舒服,下午也沒有到公司去。正好琴來高家玩,他便把她留下,又去請了芸來。淑華、淑貞姊妹自然也來聚在一起。他們在花園裏玩了大半天。覺新還叫何嫂預備了幾樣精致的菜,傍晚他們(再加上從學校回家不久的覺民)便在覺新的房裏吃飯。飯後他們就在這裏閑談。他們(除了覺民,他早回到自己的屋裏預備功課去了)談到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事情,愈談愈興奮,一直變到夜深,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早晨,太陽光把覺新的房間照得十分亮。覺新坐在寫字台前。他剛剛收到覺慧(他的三弟)從上海寄來的幾本新雜誌,正拆開包封在翻看它們。淑華陪著她的兩個表姐(芸和琴)揭起門簾走進來。他的第一句話便是:


    “大哥,你好早!”


    覺新站起來,迎接這兩個客人。他回答淑華道:“你還說早,送信的都來過了。”


    “信?二表妹、三表弟有信過嗎?”琴連忙問道,她的臉上露出了喜色。


    “沒有信。三弟寄了幾本新雜誌來。大概過兩天就有信來的,”覺新答道。


    琴瞥見了放在桌上的刊物,她便走去拿起來,先看了每一本雜誌的名稱和目錄。後來她翻開一本雜誌,看了印在封麵背麵的目錄。她念出一個題目《俄國女革命家蘇菲亞傳》。她接著又激動地說:“這是三表弟寫的,這一定是他寫的!”


    淑華和覺新都爭著去看那本雜誌。淑華接連嚷著:“在哪兒?”芸也懷著好奇心去看那篇文章。


    “你怎麽知道這就是他寫的?這是一筆名,”覺新驚疑地說。


    “他寫文章常常用這個名字,我知道,”琴得意地說。


    “給我看看他寫些什麽,”淑華急切地說,就伸手去拿那本十六開本的雜誌。


    “等一會兒給你,”琴拒絕道,她拿著這本刊物,翻開一頁又一頁,忽然停下來,興奮地念著:


    她在我們的陣營中過了十一年,她經曆過不少絕大的損失,全盤的失敗,但她從來不灰心。……不管她如何刻苦自勵,不管她如何保持外表的冷靜,實際上她卻是一個熱情的天使。在她的鎧甲下麵仍然有一顆女性的優美的心在跳動。我們應該承認,女人比男子更賦有這種“聖火”。俄國革命運動之所以有宗教般的熱誠,大半應該歸功於她們。……


    琴激動得厲害,聲音急,而且發顫,她自己的感情被那些話控製了。她從沒有讀過這樣痛快的文章。


    淑華還不大了解這些話的全部意義。但是她也懂得一部分,尤其是琴的聲音和態度留給她的印象更深。此外還有一個事實鼓舞她:這是她的三哥寫的文章。他會寫出這樣的話?她有點不相信。她打岔地問了一句:“這真是三哥寫的?”


    “不,是他翻譯的,他引別人的話。這一段話真有力量!”琴答道。她的注意力還停留在這一段話上麵。


    “蘇菲亞,她究竟是個什麽人?”淑華好奇地問道。她以前也偶爾聽見覺民同琴在談話中提到“蘇菲亞”這個名字。她卻不曾問明白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蘇菲亞,一個二十多歲的俄國貴族小姐……”琴帶著尊敬地答道。


    “一個女革命黨,”覺新不等琴把話說完(也許他沒有注意到),便用嚴肅的


    低聲接下去說。


    “女革命黨?”芸吃驚地說。她聽見琴讀出那段文章,她還不大了解,那裏麵有好些新名詞。不過她看過一些翻譯小說,也略略知道一點西洋人的生活情形。她明白“革命黨”這個名詞有什麽意義。琴的聲音和那段文字使她激動,引起她一點幻想。但是“女革命黨”這四個字卻使她害怕,她的心還不能接受。


    “芸妹,你不曉得蘇菲亞是個女革命黨?”琴故意詫異地說。


    “琴姐,我怎麽會曉得?”芸奇怪地說,她不知道琴為什麽對蘇菲亞感到這樣大的興趣。


    “可惜你沒有看過《夜未央》(去年在萬春茶園裏演過的),那裏麵也有一個蘇斐亞,雖然是另外一個人,不過都是一類的人,還有那個人人都不能忘記的安娥,”琴隻顧得意地說下去,不提防淑華在旁邊嚷起來:


    “琴姐,你還好意思提起《夜未央》!你請二姐一個人去看戲,也不請我。你現在再說戲好,有什麽用處?橫豎我們看不到了。”


    琴露出帶歉意的微笑辯解道:“三表妹,我已經給你道過歉了。那天二表妹在我們家裏耍,所以我請了她去看戲,也來不及約你。……”


    “還有我,”芸含笑地插嘴道。


    “好,又來一個,看你怎樣應付?”淑華拍手笑道。


    “這跟你不相幹,你不要幸災樂禍!”琴對著淑華啐道。她再回頭對芸說:“已往的事不要提了。你要看書這兒倒有。二表哥有一個抄本,我要他借給你看。看書跟看戲是一個樣的。”


    芸還沒有答話,淑華又接下去說:“不一樣,看書哪兒象看戲有趣!”這句話把覺新和芸都惹笑了。


    “三表妹,你怎麽專門跟我作對?我去年沒有請你看戲,你就記得這樣清楚,”琴微微紅著臉質問道。


    淑華把琴望了一會兒,忽然噗嗤地笑起來。她高興地辯道:“琴姐,哪個會象你這樣小器!我不過逗你多笑兩次,讓你高興高興。哪個不曉得琴姐跟我要好?”


    “大表哥,你聽,三表妹拿我開玩笑,還說跟我要好,”琴也忍不住笑了,就指著淑華對覺新說:“她這樣欺負我,大表哥,你還不敲她一頓。”


    覺新這些時候沒有說一句話,他羨慕地望著她們。這些年輕的麵顏,這些清脆的少女的聲音給他帶來生命的歡樂。他默默地望著,聽著,盡量地享受這種歡樂,好象唯恐他一眨眼,這一切就會完全消失。青春……真誠……歡欣……他仿佛回到了他的某一個時代。他忘記了他周圍的苦惱和寂寞。琴的話伴著她的清脆的笑聲飄到他的耳邊。他的眼睛連忙迎著她的燦爛的笑。他喜悅地微笑了。他預備說話,但是他隻來得及喚了一聲“琴妹”。


    “大哥不會打我!可惜二哥不在這兒。二哥在一定聽你的話。琴姐,你怎麽不去喊二哥來幫你?”淑華越發得意地搶著說。


    琴這一次並沒有露出害羞的表情。她倒笑起來,嘲笑淑華道:“三表妹,你好象就隻有這個武器一樣。說來說去都是這一套話。二表哥到學堂去了,等一會兒就會回來的,用不著我去喊他。”


    “琴妹,你饒了她罷,她年紀小,不懂事,”覺新覺得心裏輕快了些,也開玩笑地說。


    “大表哥,你不好意思打她,等我來,”琴說著便走到淑華麵前,在淑華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


    “好了罷,”淑華笑嘻嘻地望著琴說:“琴姐,我給你一個麵子,你好下台。”


    “三表妹,你這張嘴——”琴故意做出咬牙切齒的樣子對淑華說。


    淑華忽然抓起琴的手,親熱地捏住它,一麵正經地帶笑說:“琴姐,我不再中你開玩笑了,你不要生我的氣。”


    綺霞從外麵進來,覺新看見她便吩咐道:“綺霞,你去看看賣蒸蒸糕的走了沒有,給我們端幾盤進來。”


    綺霞答應一聲便又出去了。


    “哪個生你的氣?你還是個小孩子,”琴高興地笑了。


    淑華得意地笑了笑,又對琴說:“我們唱歌好不好?”她不等琴答話,便走進內房去。


    內房裏窗前立著一架風琴,這是覺新在兩個月以前買來的。淑華走進內房,搬了


    一個凳子到風琴前麵,


    自己坐下,昂著頭一邊按鍵盤,一邊大聲唱起來。


    琴、芸、覺新都跟著進了內房。琴取下掛在牆上的笛,橫在嘴邊吹起來。覺新也拿了那支玉屏簫來吹著。這些聲音配在一起非常和諧。淑華的聲音愈唱愈清朗,好象一股清瑩的春水流過山澗,非常暢快地流到遠遠的地方去;它上麵有一個很好的晴天,兩邊是美麗的山景,還配合著各種小鳴鳥的囀(那些樂器裏發出的美麗的聲音)。一首歌唱完,淑華接著又唱第二首。


    第二首歌唱起不久,淑貞來了。一切仍舊繼續進行,她並沒有打岔他們。他們一時沉醉在這簡單的音樂裏,也沒有注意到淑貞。後來綺霞用一個茶盤把蒸蒸糕端了進來。小塊的多角形的點心上麵還冒著熱氣。綺霞連茶盤一起放在方桌上。桌上靠牆入著的花瓶、洋燈、帽筒等等擺設都是覺新的亡妻李瑞玨的妝奩。這些年覺新就讓它們原樣地放在那裏,從來沒有移動過。


    綺霞放下糕,便站在淑華背後,看她彈琴。淑貞也在旁邊注意地望著,注意地聽著。不久這首歌又完了,淑華連忙站起來,第一個走到方桌前去拿蒸蒸糕。


    “芸妹,大表哥,你們還不快吃,等一會兒會給三表妹搶光的,”琴含笑對覺新們說。她也走去先拿起一塊糕,望著淑貞說:“四表妹,你先吃,”她把它遞在淑貞的手裏。笛子還捏在她的另一隻手中。


    “琴姐,難為你,”淑貞感謝道。


    “四表妹,你的眼睛怎麽了?”琴這時才注意到淑貞的一對眼睛腫得象胡桃一樣,便驚問道。


    “沒有什麽,我很好,”淑貞呆了一下,才埋下頭低聲答道。


    “你不要騙我,你又受到什麽委屈罷,”琴低聲說。


    琴的前一句問話把眾人的眼光都吸引到淑貞的臉上。他們開始明白那件事情。淑華看見淑貞不青直說,忍不住衝口代淑貞答道:“四妹昨晚上一定又哭過了。”


    淑貞默默地吃著蒸蒸糕,好象沒有聽見琴的後一句話和淑華話似的。


    綺霞知道的較多,便出來鳴不平地說:“先前聽見春蘭說,四小姨昨晚哭了半個晚上,五太太又發脾氣。連春蘭也挨了一頓打。”


    淑貞忽然抬起頭,眼淚象兩根線似地沿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她用哀求的眼光望著綺霞抽噎的說:“綺霞,你不要再說這些話。”


    眾人都不作聲,他們靜靜地吃著蒸蒸糕。琴還站在淑貞的身邊。綺霞停了一下,好像她不知道怎樣回答似的。後來她充滿同情地答道:“四小姐,我不說了。”


    “四表妹,”琴親切地、憐惜地喚了一聲,便把膀子繞過淑貞的頸項輕輕地搭在淑貞的肩上。她又說:“我們現在先吃蒸蒸糕。你不要想昨晚上的事情。”


    “我不想……我曉得想也沒有用處,”淑貞無可奈何地小聲說。她望了望琴,又說:“琴姐,你不曉得我的苦處。”琴愛憐地輕以撫著淑貞的頭發感動地說:“你也太軟弱了。你要是能夠象三表妹那樣什麽都不在乎也好。偏偏是你處在這樣的境地。”


    淑貞不作聲。她埋下頭去。她的眼光觸到她的一雙穿繡花緞鞋的小腳,她完全絕望了。她覺得心裏很不好過,好象有許多根針刺著它,又好象心裏有什麽東西不住地朝上湧。她咬著嘴唇極力忍耐,但是淚珠仍舊不怕地流下來。她摸出手帕掩著嘴唇,淚水漸漸地把手帕浸濕了。


    “琴姐,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你不吃蒸蒸糕?”淑華知道是什麽念頭苦惱著淑貞,但是她不能夠解決她的堂妹的問題,她甚至不能夠給淑貞幫一點忙:除了幾句安慰的話外,她什麽也不夠夠帶給淑貞。她因此常常感到苦惱。但是她從來不讓苦惱蠶食她的心。她永遠保持著她的樂觀,她的愉快的心情,她的勇氣,她的歡笑。她是一個粗心的人,然而她不會讓一種感情使她變為糊塗。她不能忍受房裏沉悶的空氣,她想把憂愁驅散,所以對琴說了這樣的話。她站在方桌前,又伸手到盛蒸蒸糕的盤子裏取了一聲糕,慢慢地放在嘴裏吃著。


    芸走到淑貞的身邊。她遞了一塊糕給琴。然後柔聲勸淑貞道:“四表妹,你不要難過。過去了事情還是不要多想。多想也隻會苦你自己。你聽見他們先前唱歌唱得多好聽。我今天好好地陪你耍一天,琴姐也陪你。”


    淑貞點了點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她一隻手拉著琴的衣襟。掩嘴唇的手帕已經拿開了。


    “四表妹,芸表姐的話不錯。事情過了就該忘記才是。你盡管放寬心。以後有什麽事情我們會給你幫忙。你應該相信我的話,”琴吃完那塊糕,也俯下頭去勸淑貞道。


    “我相信,”淑貞象受了委屈的小孩似的吐出這三個字。


    “那麽你答應我不要再想昨晚的事情,”琴看見淑貞聽從她的話,便又說了一句。


    淑貞又點點頭。


    淑華端了盤子過來,裏麵還剩得有三塊糕。她對琴說:“琴姐,這是留給你們的。你不吃,我給你端來了。你吃兩塊,四妹一塊,快點吃,就要冷了。”


    “難為你親自端來,不吃太對不起你了,”琴從淑華端著的盤子裏拿起一塊糕來,帶笑地對淑華說。然後她又掉頭向著淑貞:“四表妹,你也吃一塊。”


    淑貞默默地拿了一塊糕。


    “綺霞,你給我們倒幾杯茶來,”淑華高興地吩咐道,她好象在大雨以後見到了晴天。


    淑華把空盤子放回到方桌上去,便坐在風琴前麵,一個人彈起琴來。她彈了十多分鍾,又停住,喚覺新道:“大哥,你不吹簫?”


    覺新立在外麵書房裏寫字台前,拿著一本刊物在翻看。他含糊地答應了一聲。淑華詫異地掉頭去看他。她看見覺新在看書,又看見琴、芸兩人和淑貞都坐在床沿上講話。隻有綺霞在斟好茶以後,走過來站在她背後,看她彈琴。


    淑華站起來,走到外麵房間,大聲說:“大哥,你現在看什麽書?還是來彈琴唱歌罷。”


    “你先彈,我就來,”覺新敷衍地說。


    “什麽書有這樣好看?等一會兒看也不行?”淑華說著便走過去,看她的哥哥在讀什麽書。


    覺新看到還是那篇關於蘇菲亞的文章。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雜誌上。他帶著心跳地讀著。他讀得快,但是也沒有失去每一段的主要意思。它們使他興奮,同時又使他擔心,他還有一點害怕。這不是為著他自己,他關心他的三弟覺慧(那篇文章的作者)的前途和安全。他以前對那件事就懷著一點疑懼,他疑心覺慧


    參加了革命的工作,現在他讀到這篇文章,他的疑慮被證實了。他在那些熱烈激昂的文字中看到一個苦難的生活的開端。他愈讀下去,愈覺得他的推測是確定的了。但是他還希望在後麵發現另一種調子,另一種道路,所以他不願意淑華來打岔他。他搖搖頭堅持地說:“三妹,你去找琴姐她們,我看完就來。”


    淑華站在覺新的身邊,伸過頭去看,自語似地說:“原來是三哥的文章。你們看過了,我也要拿去看。”


    “你要看?”覺新好象聽到什麽可驚奇的話似的,他抬起頭掉過臉來看了淑華一眼,驚訝地問道。


    淑華高興地答道:“你們都愛看,一定很有意思,況且是三哥寫的文章。”


    覺新看看淑華,鼓起勇氣,低聲說:“這種文章你還是不看的好。”


    “為什麽?你們都看過,我就看不得?大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淑華驚愕地說,她的聲音裏帶了一點反抗的調子。


    “我擔心三弟已經加入革命黨了,”覺新不回答淑華的問話,卻隻顧說自己所想的。“我看他一定是個革命黨。”


    淑華在一年前聽見“革命黨”這個名詞,還不知道它的意義,但是現在她卻明白革命黨是什麽樣的一種人。不過在她的心目中革命黨是奇怪的、缺少現實性的、不可接近的人物。她不能相信一個她如此熟知的人會成為那種書本上的理想人物。因此她很有把握地回答覺新道:“你說革命黨?我看三哥一定不是!”


    “你不懂,”覺新煩躁地說,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內房裏的風琴聲又響了。


    淑華看見琴在彈琴,也不管覺新還要說什麽話,便大聲說:“我來吹笛子,”她跑進內房去了。但是芸已經把笛子橫在嘴邊了。淑華走到琴的身邊,想起覺新的話,便拍著琴的肩頭,帶笑地說:“琴姐,你相信不相信,三哥是革命黨?”


    琴立刻停手,回過頭疑惑地低聲問道:“哪個說的?”


    “大哥說的,”淑華覺得好笑地答道。


    琴兩眼望著鍵盤,低聲囑咐道:“三表妹,你不要對別人說。”


    這句話倒使淑華發愣了。她好象碰了釘子似的。她想:琴姐為什麽說這樣的話?難道三哥真是革命黨?


    琴彈琴時還掉頭去看淑華。她看見淑華木然地站著,象在思索什麽事情。這態度,這表情,在淑華的身上是很少見的。她覺得奇怪,便問道:“三表妹,你不唱?”


    “啊,我就唱,”淑華驚醒似地答道。她真象從夢中醒過來一般,把革命黨的問題撇開不管了。她剛唱出三個字,覺得口幹,便走去把方桌上一杯斟好未喝已經涼了的茶端起來喝了兩口。她忽然聽見一陣吹哨聲,聲音自遠而近,顯然是那個人正沿著左廂房的石階走來。她認識這個聲音,便高興地嚷道:


    “二哥回來了。”


    果然過了片刻覺民和著琴聲、笛聲吹著口哨走進了覺新的房間。


    覺民看見覺新在看書(這時覺新已經坐下了),他也不去打岔覺新,就走進內房去。不用說他得到眾人的歡迎。他站在琴的背後,帶著興趣地看琴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動,一麵繼續吹口哨。


    琴忽然回過頭望著他微微一笑,眼光裏送出一種問詢。他回答她一個微笑,同時點了點頭。兩人能夠明白彼此的意思。覺民又在琴的耳邊低聲說:“今天下午要開會,我們一路去,在惠如家裏。”


    連淑貞也沒有聽見覺民說話,他的話被琴聲掩蓋了。然而琴是聽見了的,她不但聽見,而且她還點一下頭作出答複。


    下午琴跟著覺民到他的同學張惠如的家去。張家在一條寬巷子裏麵,走出巷子便是覺民去學校時要經過的那條大街。


    天氣很好。琴打著一把陽傘遮住初夏的陽光。他們慢慢地走著,好象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一樣。幾個月前他們有的那種緊張的心情這時已經沒有了。他們習慣了那種集會,而且有了一點經驗。因此在他們的眼裏那些事情的神秘性便漸漸地減低。他們歡迎它們,而且也帶著熱情地喜愛它們,不過不再用誇張的眼光看它們了。他們到張惠如的家去開會,就象去參加親友的宴會一樣。


    他們走到張家門口,坐在竹椅上的看門人站起來招呼他們。覺民照例地問他一聲:“你們大少爺、二少爺都在家嗎?”


    那個熟識的看門人照例恭敬地點一個頭,答道:“在家。”他總是這樣地微笑著,回答著。


    他們放心地走進裏麵去。他們走進二門,看見張惠如的弟弟張還如站在客廳的門檻上。張還如看見他們進來,便走到大廳上迎接他們。


    琴和覺民跟著張還如走進客廳。那裏麵除了張惠如和黃存仁(他現在是外專的助教了),還有幾個朋友:年紀較大的吳京士,演了《夜未央》得到“活安娥”這個綽號的陳遲,從法國回來的身材高大的何若君,在法文學校讀書的年輕的汪雍。他們看見琴和覺民,都過來打招呼。


    “我們來晚了,”覺民看見房裏已經有了這許多人,抱歉地說。


    “繼舜和鑒冰還沒有來,”黃存仁答道,接著他又解釋地說:“繼舜近來學生會的事情多,他這幾天正忙著學生要求收回旅大遊行示威的事情,恐怕會來晚點。”


    “那麽我們要不要等他?”何若君問道。


    “現在還早,再等一會兒也不要緊,”張惠如接下去說,“大家先坐下吃兩杯茶。”


    覺民遞了一杯茶給琴,他自己也端起一個杯子喝了兩口,聽見外麵響起腳步聲,他知道是方繼舜和程鑒冰來了。


    來的果然是這兩個人。方繼舜今年二十八歲,高等師範學校四年級的學生,麵容顯得比他的年紀老,不過哪種常在陳毅的表情卻使人相信他一個充滿活力的青年。程鑒洋剛剛過了二十一歲,長得相當清秀。她是琴的低一班的同學,今年暑假前畢業。“蘊華,你倒先來了,”程鑒冰看見琴,連忙走到琴的身邊,親熱地說。


    “你在哪兒遇到續舜的?”琴也親切地招呼程鑒冰,順口問了一句。


    “我就在這條街上遇到他,真湊巧,”程鑒冰笑答道。她又說:“我在家裏來了一個親戚,我又不好不陪她。我生怕我祖母不放我走。後來居然給我借故溜出來了。”“繼舜,我還以為你來不了這麽早,”黃存仁帶笑地對方繼舜說。


    “我們的會還沒有開完,我請假先走了,”方繼舜揩著額上的汗珠說。他掉過頭向著張還如:“還如,你今天沒有去開會?檢查日貨的事情你得管啊。今天會上已經推定你的工作了。”


    “我知道,這是我的老差使,”張還如笑著回答道。


    “我們現在開會罷,”黃存仁提高聲音說。


    “大家先坐下罷,”張惠如說。


    “我們還是分開坐,不必坐攏在圓桌旁邊,”方繼舜說,便在靠窗的一把楠木椅子上坐下。


    沒有人反對方繼舜的話。大家都揀了座位坐下。琴和程鑒冰坐在一麵。覺民坐在琴的旁邊,不過他們兩人中間隔了一個茶幾。


    黃存仁做主席。他們的會議並不注重形式,各人可以自由地發表意見。每個人坐著發言,跟平常談話的時候一樣。


    黃存仁第一個發言。他是以團體總書記的身份說話的。他簡略地報告了最近兩個月的工作情形。他還提到他們收到多少封來信,發出若幹封回信,送出若幹小冊子。他們的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同情者漸漸地多起來,對他們團體的主張與活動感到興趣的人也不少。最近還收到一封重慶印刷工人的信。特別是在今年二月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遭到軍閥殘酷的鎮壓以後,讀者的來信增加了很多。這個轟轟烈烈的大事件使得許多青年都睜開了眼睛,青年們更不能安於現狀了。他們在找尋新的路。所以革命的書報到處受歡迎。很多人寫信來要小冊子,要新書。好些人要求他們擴充閱報處,或者重演《夜未央》或者別的同類的戲。在比較著名的幾個學校裏他們撒的種子已經散布在學生中間了。年輕的心很容易被進步的、正義的思想所感動,被獻身的熱情所鼓舞。他們今天在這個房間裏固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團體,但他們並不是孤獨的個人。在外麵,在那個廣大的社會中有很多他們的同道者,而且還有許多人準備貢獻出自己的一切,來參加革命的工作。那些人也有同樣的願望,也憎恨一切的不義和罪惡,也憎恨不合理、不平等的社會製度,也追求勞動人民的幸福。


    黃存仁的話點燃了眾人的熱情,而且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希望。每個人都注意地聽著,仿佛這是從他(或者她)自己的心裏吐出來的。


    黃存仁閉了口,有幾個人用充滿友愛的眼光望著他。每個人都很興奮。他們都覺得能夠將自己的生命用來為勞苦人民謀幸福,這是美好的事情。


    張惠如接著報告團體和各地同性質的團體聯絡的情形。單是在這個省內這樣的團體就有六七個:某縣有覺社,某縣有人社,某縣有光社,某某兩縣又有明社,最大的便是重慶的群社。在這個省內散布最廣的小冊子,如《二十世紀的新思潮》、《紅潮》、《自由鍾》、《五一運動史》等等都是這個團體最近的出版物。群社上個月還派社員到上海去購買印刷機,籌辦簡單的印刷所。群社的總書記最近來信提議在省城裏舉行一次大會或者各團體的聯絡會。那邊的人在征求各地同性質團體的意見,如果大家讚成這個提議,接著就要討論具體的辦法。


    大會,這就是說許多未曾見麵的精神上的友人聚在一起披肝瀝膽地暢談他們的胸懷,——不僅是吐露胸懷,他們還要貢獻出他們的年輕人的熱誠,和他們的青春的活力,來為他們的唯一的目的服務。這個唯一的至上的目的帶著一種崇高的純潔的美引誘著每一顆年輕的心。為勞苦人民謀幸福,為大多數人,為那些陷在貧困的深淵中的人。這是贖罪,這是革新;毀壞一種舊製度,建立一種新製度;摧毀一個社會,建設另一個社會。用平等與自由代替不義與掠奪,讓博愛的光輝普照世界。這些年輕人的思想裏有的是誇張,但是也不缺少誠實。他們真心相信自己有著強大的力量,不過他們並不拿它來謀個人的利益,他們卻企圖給黑暗世界帶來一線的光明,使不幸的人得到溫暖。他們犧牲了自己的階級利益和特殊地位,他們犧牲了自己的安適生活,隻懷著一個希望:讓那無數的人都有這樣的安適生活。這些誇張的思想裏含著謙遜和慷慨。它使得這些年輕人在犧牲裏找到滿足,在毀滅裏找到豐富的生命。他們珍愛這思想,也珍愛有著這同樣思想的人。這好象是一個精神上的家庭,他們各地方的朋友都是同一個家庭裏的兄弟姊妹。這些人散處在各個地方,還沒有機會聚在一處。如今一個希望來了,有人說出了聚會的話,這是一個多麽令人興奮的消息。每個人的心都因為喜悅而顫動了。對這個提議沒有人表示反對,也沒有人表示疑惑。


    方繼舜最先發言表示讚同,不僅是讚同,他還提出了一些意見和辦法。他說話清楚,有力,而且有條理,很容易被人接受。不用說,沒有人反對開大會。但是開會的辦法就應該好好商量,譬如趕會代表的數目,經費的籌措,會期的久暫,代表的住處,討論的事項以及行動的秘密等等都應該在事前有較周密的計劃。最後方繼舜還提出一個重要的意見。他認為應當把參加勞動運動、接近工人、授助工人的日常鬥爭等等問題列入大會的主要議事日程。黃存仁熱烈地讚成方繼舜的意見。他還就“二·七運動對本省青年的影響這個問題談了好幾句,來證明方繼舜的意見的正確。張惠如和覺民也談了各人的意見。琴也談出她對大會的看法。她還談到許倩如最近來信中所描寫的廣州的新氣象。許倩如說:“整個社會開始在變,青年學生和工人都動起來了。”這的確是鼓舞人的好消息。大家決定將這方麵的意見寫在信裏寄給重慶的群社。他們還說明:在必要時也可以派人到重慶去商量。張惠如負責起草信稿。覺民、琴和程鑒冰擔任抄寫的工作。這樣的信函都是用暗號寫的,暗號碼的種類不少,寫信讀信都要花一些工夫,一個人寫成或譯出總要經過另一個人的校閱。琴和程鑒冰常常做這種校閱的工作。所以張惠如把起草回信的工作答應下來以後便對覺民說:“我等一會兒就把信稿交給你,你和蘊華和五字號碼譯好寄出去。”蘊華是琴的名字,五字號碼便是每隔四個字嵌一個原字的辦法。


    “好,”覺民照平常那樣地帶笑答道。這樣的事他們做過已經不止一次了。他又側過臉望著琴笑了笑,他說:“今晚上你又不能回去了。”


    “那麽喊袁成到我家裏去告訴媽一聲,我本來說過今天要回去的,”琴低聲說。覺民點一下頭,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接著張還如報告刊物的情形:《利群周報》快出到兩年了,銷路最近增加到兩千以上,長期訂戶也超過了三百;重慶文化書店來信表示每期可以包銷三百份以上,還有兩三個縣裏的學校販賣部也來信批銷若幹。銷路逐漸擴大,收入逐漸增多,刊物的前途很有希望。


    這樣的簡單的敘述也給這些年輕人帶來鼓舞。在刊物銷數的增加中他們看出來許多不相識的讀者的同情。從一些看不見的處所,從一些看不見的人那裏,同情不斷地來,這全是對於他們呼籲的答複和實際的響應。年輕的心容易了解而且相信年輕的心,所以他們重視這些同情。年輕人永遠懷著高飛的雄心,因此哪怕一線的光明和希望也可以鼓舞他們走很遠的路程。


    在張還如後方繼舜便以周報總編輯的身份來說話。他報告了一般的情形。他談到第三年的計劃;他還舉出一些讀者的意見,提出他的改革的方針。他要求沒有參加編輯工作的朋友們盡量地批評周報的內容,對改革的方針也多貢獻意見。


    這一次說話的人較多,大家很坦白地說話,討論問題。沒有人對周報不滿意,但是每個人都希望周報辦得更精彩。眾人聽說上海和重慶都有一批稿子寄來,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消息。


    琴說話不多,這時她卻提供一個意見。她問眾人有沒有看見覺慧那篇關於蘇菲亞的文章,她主張把它**。她還說,應該將這種文章多多傳播,使那些隻知道愛倫·凱和謝野晶子的人明白婦女解放運動在這以外還有新的天地。


    “覺慧的文章嗎?我讀過了,很痛快!我讚成**它。覺慧在上海容易找這些材料,我們這裏什麽都缺少,”方繼舜興奮地答道。


    程鑒冰和吳京士學沒有讀過覺慧的文章,他們熱心地詢問文章的內容。


    “我們的刊物就需要這種帶煽動性的文章,就需要這種革命家的傳記,”張惠如敘述了《蘇菲亞傳》的內容之後,還激動地說了上麵的話。


    “那麽寫信去叫覺慧和別的朋友多寄點這類文章來,”覺民提議道。


    “很好,覺民,你今天晚上就寫信去叫覺慧寄文章來,我不另外寫信了,”方繼舜用堅定的聲音說。他說話常常用這樣的聲音,他這個人做事很少有過猶豫。他思想快,決斷快。他接著又高興地說:“我們的周報有辦法。有了這些好文章,還愁不會感動讀者!”


    “你自己下期有什麽文章?”張惠如在旁邊問道。“你不能因為別人的文章多,你就不寫啊!”


    “我在寫一篇短東西,又是跟‘五老七賢’搗亂的,”方繼舜笑答道,他想到了那幾段罵得痛快的地方。


    “好得很!我們刊物好些時候沒有罵他們了。他們近來又囂張起來,總是向某公某帥拍電報,說那種肉麻的話,而且還把電報拍到省外去了。真討厭!”張惠如聽說要罵“五老七賢”,覺得痛快,就帶笑地說。


    “他說似乎對我們開始注意起來了。我聽說馮樂山最近寫信給‘高師’校長要他注意學生的思想問題,說是有過激派混在裏頭搗亂,”方繼舜改變了語調說道。


    “那麽他一定也會寫信給我們的校長,等我到學校裏去打聽看,”陳遲氣憤地說。


    “你們‘外專’沒有問題,廖校長本來就是個新派,他不會聽他們的話,跟我們的校長不同,”方繼舜說。他的臉上又露出輕視的微笑,接著說下去:“其實,這沒有什麽關係,他們並沒有多大的力量。”


    “我也是這樣想,他們已經是垂死的人了,我們卻正在年少有為的時候。他們怎麽能夠跟我們比?”張惠如充滿自信地說。


    “還有一件事情,我們應該商量商量,就是我們周報的兩周年紀念會,”張還如大聲說,喚起了眾人的注意。


    “不錯,這應該提出來大家討論,日期離現在隻有兩個多月,我們平日工夫又不多,”方繼舜接著說。


    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周報好象就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大家辛辛苦苦地撫養了“他”。第一個孩子夭亡了,他們記得“他”是在怎樣的情形下麵死去的。現在第二個孩子居然看見了陽光,比較暢快地呼吸著空氣,經曆了一些苦難,終於逼近了“他”的第二個生日。“他”的存在也是精力、堅忍、困苦以及信仰和友情的憑證。仿佛是“他”把他們聯係得更密切。“他”給他們帶來安慰,“他”增加了他們的自信,“他”消耗了(或者更可以說是吸收了)他們的純潔的力量。“他”的生日不是尋常的日子,他們都以為應該好好地舉行一次慶祝的宴會。在這些日子裏他們就常常談起這件事情。如今日期近了,他們應該坦率地發表意見。


    每個人都興奮地發言。沒有人隱藏著什麽或者不感到興趣。他們推舉了籌備委員。張還如、黃存仁、高覺民、張蘊華(琴)、程鑒冰被推舉出來擔負這個責任。誰也不推辭,他們找不到推辭的理由。


    那一天應該舉行慶祝的歡宴。但是他們願意邀請一些同情者和給刊物直接、間接幫過忙的人來同樂。應該有遊藝的節目,應該贈送紀念的特刊,應該將刊物大量推銷,應該編印新的小冊子。大家都激動地想到那一天的情形。


    正式的會議暫時結束了。有事情的人先離開。紀念會的五個籌備委員便留在張惠如的家裏繼續討論。張惠如雖然不是委員,也留在客廳裏旁聽,還不時往內外奔走給客人拿茶水和點心。


    五個人熱心地而且快樂地談著。這裏沒有爭辯,每個人輪流地增加一些新的意見。這些意見互相補足,融合成一貫的主張。五個人的意見終於成為一致的了。


    紀念刊由方繼舜編輯;遊藝節目改為演劇。邀請同情者和友人參加,名單由黃存仁與張惠如根據通信等等決定。紀念刊的印數應該增加一倍,在報上刊登廣告免費贈閱,還托人在各學校裏散播。至於會場的選定和租借,議決由黃存仁和張惠如弟兄負責;小冊子的編印卻是覺民的職務(這個工作並不煩重,隻是選出幾篇舊文章編好付印罷了)。在這一次的會議裏,他們(五個籌備委員)把重要的事情完全解決了。


    會議完畢,張惠如弟兄挽留眾人在他們的家裏吃午飯。琴想到這時在高家等候著她的芸和淑華姊妹,便推辭了,覺民也堅持要回家。張惠如弟兄雖不再挽留,但是程鑒冰還依戀地拉著琴講話。覺民和黃存仁也就安靜地等待著,不去催她們。她們的話一直講不完,張惠如的姐姐叫老女仆端了麵出來。眾人隻得圍著圓桌坐下吃了麵。


    “惠如,你們的姐姐真好,”覺民吃完麵,放下碗,羨慕地稱讚道。


    張惠如笑了笑,得意地說:“她很喜歡你們。她覺得你們都是很好的人。她常常要我留你們在我們家裏吃飯。”


    “我們姐姐待我們的確不錯。不過她如果曉得我們在幹這些事情,她一定會嚇壞的,”張還如說著,張開嘴哈哈地笑起來。


    “她就不會曉得嗎?”程鑒冰關心地問。


    “她怎麽會曉得?她以為我們信的是什麽外國教,象耶酥教那一類的。她想讀外國文的人信外國教總是不要緊的。她還誇獎我們很規矩,”黃存仁帶著溫和的微笑插嘴說,他從小就認識張惠如,他知道張家的情形。


    這幾句話使得眾人都笑起來。


    “你現在熱天還穿棉袍嗎?真虧得你!”程鑒冰忍住笑問道,她聽見人說過張惠如熱天穿棉袍的故事。他沒有錢繳納周報社的月捐,熱天穿著棉袍出去,把棉袍送進當鋪去換錢。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現在不必當衣服了,”張惠如高興地笑答道,“我可以向我姐姐多要錢,她總給的,她這一兩年很相信我們。”


    “你說話小聲一點,不怕會給你姐姐聽見?”琴止住笑擔心地說。


    “不要緊,近來她的耳朵不大好。而且她很相信我們,不會偷聽我們談話。”張還如放心地笑答道。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張惠如一麵笑一麵說:“以前我姐姐常常勸我結婚,她甚至於想給我訂婚。我沒法應付她,就說讀外國文的人相信外國式的自由戀愛。她也就不再說給我訂婚的話了。不過近來她的老毛病又發了,她纏著我問我有沒有稱心合意的女朋友,為什麽不打算結婚。她把我纏得沒有辦法,我就把去年演完《夜未央》我和陳遲兩個照的相片拿給她看,說我已經有了女朋友。她倒很相信,還很高興。她還說,她喜歡這位小姐,要我請她到我們家裏來吃飯。你們想想看,這是不是有趣的事?”


    張惠如還沒有說完,就快要把眾人笑倒了。


    “那麽哪天就讓陳遲扮起來到你們這兒吃飯,看你姐姐怎樣?這一定很有趣,”程鑒冰抿嘴笑道。


    “這恐怕不大好,玩笑開大了一旦露出馬腳,不容易收場,以後她就不相信我們了,”黃存仁仍舊帶著溫和的微笑搖搖頭說。


    程鑒冰還要說話,那個老女仆端著臉盆進來了。


    “王媽,我們自己來絞臉帕,你再打一盆水來,”張惠如溫和地對老女仆說。他看見王媽把臉盆放在茶幾上,盆裏有兩張臉帕,便請琴和程鑒冰兩人先洗臉。他們的話題就這樣地被打斷了。


    王媽端了第二盆水進來,其餘的人都先後洗過了臉。客人們要告辭了。他們還談了一些話,並且講定了下次會議的日期。


    走出張家大門,客人跟主人告了別。琴和覺民同行,程鑒冰應該一個人回家去。黃存仁本來打算留在張家,這時聽說程鑒冰不坐轎子,便自告奮勇地說:“鑒冰,我送你回去。”程鑒冰高興地答應了。他們四個人一起走了兩條街,在一條丁字路口應該分手了。在街口有一個轎輔,琴和覺民就在那裏雇了兩乘轎子回家。程鑒冰和黃存仁看見他們上了轎,然後轉彎往另一條路走去。


    琴和覺民回到高家,轎子停在大廳。覺民輕輕地吹著口哨,他們慢慢地轉過拐門往裏麵走。


    裏麵很靜,他們看不見一個人影。覺民驚奇地說:“怎麽這樣清靜,人都到哪兒去了?”


    “大概都出門去了,你不看見大廳上轎子都沒有了?”琴接口道。


    “大哥不是說今天不出去嗎?”覺民疑惑地說。


    “那麽一定是大舅母坐出去了,”琴順口答道;她又說一句:“我們先到大表哥的屋裏去。”


    他們一直往覺新的房裏走。他們的腳剛踏上過道的地板,一陣低微的語聲便傳進他們的耳裏來。


    “怎麽他們在屋裏?”覺民詫異地說。他們揭開門簾走進去。


    覺新端坐在活動椅上,淑華和芸兩個人站在寫字台的另一麵,淑貞把身子俯在寫字台的一個角上,兩肘壓住桌麵,兩手撐著她的下頷。綺霞站在淑貞的旁邊。淑華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看見了覺民和琴,她的臉上立刻露出喜色,但是她不說話,卻做一個手勢叫他們不要作聲。


    覺民和琴默默地走到寫字台前。他們起初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一到那裏他們便完全明白了。


    覺新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似的,他的兩隻手壓在一個心形的木板上麵。木板不過有他的兩隻手合攏起來這樣大。下麵有兩隻木腳,腳尖還裝得有小輪。心形的尖端有一個小孔,孔裏插了一支鉛筆。手推著木板,讓木板的輪子動起來,銅筆就跟著輪子動,不停地在紙上畫線寫字。這塊木板叫做“卜南失”,是五六年前流行過的一種“玩具”。覺民自己也曾跟著別人玩過它,但是如今他不再相信這樣的把戲了。


    “姐姐,你看得見我們嗎?”芸含著眼淚鳴咽地說,兩隻眼睛一直跟著木板上插的鉛筆動。


    卜南失在紙上動來動去,人們隻聽見輪子滾動的聲音。


    “想!想!”淑華在紙上注視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叫起來。


    覺民走到淑貞背後,淑貞掉過頭看他一眼,嚴肅地低聲說:“惠表姐來了。”


    覺民不回答淑貞,卻側過頭去看芸。亮的淚珠沿著芸的粉紅的臉頰流下來,她的眼光帶著一種複雜的表情,她似乎是將她一生的光陰用來看眼前這塊木板和它在紙上畫的線條與不清楚的字跡。覺民立刻收斂了他的笑容。他又看琴,琴也送過來同情的眼光。


    “姐姐,你曉不曉得我們都好?婆、大媽、媽她們還常常提到你。枚弟也要結親了,”芸帶淚地對著卜南失說,好象真正對著她的姐姐講話似的。


    鉛筆動得厲害,芸看不出一個字。淑華忽然嚷起來:“我,這是‘我’字!”


    芸順著筆跡看,果然看出一個“我”字。卜南失寫了兩個“我”字,便亂畫起來,然後又在寫字。


    “難字!”淑華又在嚷。


    “過,這是‘過’字,”琴聲音苦澀地說。


    “我難過!”淑華痛苦地念道。


    “姐姐,姐姐,你不要難過!你有什麽話盡管對我說。我在這兒。你看得見我嗎?你有什麽事情到現在還要難過?象我們這樣要好的姊妹,你不該瞞我……”芸悲聲說,她的臉上滿是淚痕,她不轉眼地望著卜南失。


    淑華掉下幾滴眼淚。淑華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連不相信這個把戲的琴也覺得眼睛濕了。


    “往……”淑華在報告第一個字,她還接著念下去:“往……事……不……堪……口,不對,是……回……首。她說的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芸癡迷似地念道,接著自己又說:“真是不堪回首了。”她對著卜南失再問道:“姐姐,我們姊妹還可以見麵嗎?”


    卜南失寫了“不知”兩個字,以後又寫“枚弟苦”三字。


    “奇怪,她都曉得!”淑華驚異地說。


    “姐姐,那麽你保佑保佑枚弟罷,他身體不好,人又軟弱,”芸嗚咽地央求道。


    卜南失這一次動得最久,它接連寫了許多字,淑華慢慢地把它們念出來:“人事無常,前途渺茫,早救自己,不能久留,我走了。”


    “姐姐,你不要走,姐姐,姐姐,……”芸象要挽住她的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似地哀求道。她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那塊小小的木板和那張塗滿了歪斜字跡的洋紙。她的眼淚滴到了紙上。


    “她走了,”淑華失望地說。她揩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淑華的話沒有錯。鉛筆不在紙上寫字了,它畫的全是圓圈和曲線。覺新依然象在睡夢中似地,手壓著卜南失,兩眼緊緊閉著,口微微張開,從嘴角慢慢地流出涎水來。


    “姐姐,姐姐……”芸還在悲聲呼喚,這是絕望的掙紮,聲音異常溫柔而淒涼,就在這幾個人的耳邊盤旋。


    琴開口說話了。她把一隻手繞過芸的後頸,放在芸的右肩上,溫和地說:“芸妹,不要喚了,這沒有用。已經完了。並不是蕙姐在寫字。”


    “剛才的事情你不是看見的?她還說了好些話,”芸痛苦地反駁道,她相信她自己看見的事,況且這又是她平日所渴望的事。她不能相信寫了那些字的不是蕙的鬼魂。


    “我們以後慢慢地再說,你應該鎮靜一點,”琴同情地勸道。她了解芸的心情,而且她自己也是同樣地被那個回憶折磨著。她自然也希望蕙能夠來跟她們談話。所不同的是她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同時她又知道,卜南失的把戲不過是催眠術一類的東西。


    覺民看見覺新還沒有醒,便把他搖醒了。


    覺新睜開眼睛,詫異地望著眾人。他很奇怪為什麽芸還在流淚,淑華和淑貞的眼睛也還是濕的,琴的臉上也有悲痛的表情,他便問道:“什麽事?什麽事?”


    “蕙表姐來過了,談了許多話,”淑華答道。


    “什麽話?快告訴我!”覺新臉色一變,慌忙地說。


    淑華便把經過情形一一地告訴覺新:怎樣在紙上現了“蕙”字,她們如何知道這是蕙表姐,問了她一些什麽話,她又如何回答,她說她寂寞,她苦……以後的話便是覺民和琴所知道的了。


    覺民憐憫地望著覺新,他想:這個瘦弱的身體怎麽容得下這許多?


    覺新聽著,忘記一切地傾聽著。他注意地望著淑華的嘴,她好象害怕話會偷偷地從她的嘴邊逃走似的。但是他聽不到三五句,兩眼就發亮了,一顆一顆大的淚珠接連地落下來。他也不去揩眼睛,隻顧注意地聽淑華講話。


    琴剛把芸勸得止了悲,但是淑華的話又把芸引哭了。芸就拿手帕蒙住嘴,仍然俯著頭,不願意給人看見她的臉,臉上的脂粉已經淩亂了。


    淑華隻顧說話,沒有注意到覺民對她眨眼示意,要她把話縮短。她的話把覺新的心翻來覆去地熬煎著,把覺新的靈魂拷打著,不給它們一點休息。她自己並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殘酷的事情;覺民卻有這種想法,所以他等到淑華住了口便打岔地問她:


    “這個東西從哪兒來的?怎麽想起了搞這個?”


    “大哥從舊箱子裏頭找出來的,這個卜南失說是已經放了好幾年了,”淑華直率地答道。


    覺新知道自己的心在受折磨,受熬煎。他銳敏地感到痛苦,但是同時他也得到一種滿足。他願意人談起她,提到她的名字,他會因此覺得她並沒有死去,也沒有被人忘記。眼淚的迸流使他得到一種痛苦的滿足。緊張的心鬆弛了。傷痕得到洗滌。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把背靠的椅背上。


    “大哥,你為什麽還要搞卜南失?你明明知道這是假的,為什麽還要這樣折磨你自己?”覺民溫和地責備覺新道,同時親切地注視著覺新的臉。


    “你說假的?我不信!明明是蕙表姐的口氣!”淑華不服氣的說。


    覺民抬起頭責備地看了淑華一眼,溫和地答道:“這是一種下意識作用,是靠不住了的。你不懂得。不過大哥知道。”


    “大哥!”淑華吃驚地喚道。她不要說話,但是覺新先說了:


    “我也曉得並沒有鬼,蕙表妹也不能再跟我們見麵談話。不過這種下意識作用並不能就說是假的。那些話不也是她從前說過的嗎?口氣總是她的口氣。這就好比把她從前的照片找出來看看,也是好的。我們都還是想念她。芸表妹說要請她來,所以就這樣試試看。”覺新一句一句費力地對覺民說,他的臉上起了痛苦的拘攣,這一次他並沒有流眼淚,不過他的麵容比他痛哭時還更帶著可憐無靠的表情。


    “我知道,我知道,”覺民的心被同情絞得發痛,他激動地說:“但是你這樣豈不是更苦了你自己?過去的事就該讓它過去,為什麽還要來搞卜南失?事前不曾想法挽救,為什麽要在事後這樣折磨自己?單是悔恨又有什麽用?”


    “你不要責備我,我都明白,”覺新埋著頭緊緊抓住覺民的一隻手央求道。


    “我並沒有責備你,現在責備也沒有用了。我同情你,我也明白你的處境。不過你的想法、做法我還不大了解。而且為什麽你總愛想過去的事情?你怎麽不多想將來?”覺民誠懇地勸覺新道。


    覺新很受感動,這一次他又讓淚水迸出了眼眶,他似乎看見一線淡淡的希望,但是它立刻又消失了。他歎了一口氣,用一種呼籲的聲音說:“將來,我還能夠有什麽將來呢?倒不如多想想過去的事,它們還可給我一點安慰。過去我究竟還有過快樂的時候。”


    淑華疑惑地望著她的兩個哥哥。她不大了解他們的話,她不明白所謂“下意識作用”是什麽意思,但是她相信他們(尤其是覺民,她敬愛這個哥哥)比她知道更多的事情。因此她便不再跟覺民爭論,卻默默地聽他們談話。


    芸被悲痛的回憶包圍著,她不能多注意覺民弟兄的談話。琴把她拉到方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親切地安慰她。


    淑貞依舊靠在寫字台的角上,她似乎注意地傾聽她的兩個堂哥的交談,其實她什麽也沒有聽進去。她的臉上永遠帶著孤寂和畏懼的表情。


    “大哥,你不能這樣說。你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你應該多想到將來。隻有六七十歲的人才可以說靠過去生活,”覺民依然抱著絕大的勇氣,想改變哥哥的絕望的心境,想重燃起覺新的逐漸熄滅的青春的熱情。他還想用話去征服一個人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覺新忍耐地點頭說,“講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不過事實常常不是如此,常常不象我們所想的那樣簡單。其實我有時也想到將來,也有過一些小的計劃。但是,別人總要來妨礙我,好象人家就不讓我做自己高興做的事,好象我就不應該過快樂的日子。”覺新的臉上仍然帶著痛苦的表情。他似乎想笑,卻笑不出來。人們從他說話的神情可以知道,他並不想說服別人,不過是在傾訴自己的痛苦。芸已經止了悲,一麵揩眼睛,一麵聽他們講話。琴關心地站在芸的身邊,她不再講話,也在傾聽覺新吐露他的胸懷。


    “你的幸福是在你自己的手裏。你應該多多想到你自己,少想到那些反對你的人。你應該fight!別人妨礙你的幸福,你應該跟他戰鬥!戰鬥到底!”覺民好象找到機會似的,提高聲音,加重語氣地說。他想使他的話長久地在眾人的腦際、心上蕩漾。


    淑華忽然開顏笑了。這樣的話多麽痛快!這正是她愛聽的話,這正是她想說的話。她便高興地說:“這個意思很不錯!我讚成!”


    琴滿意地微笑了。芸也感到興趣地望著她的兩個表哥。她覺得覺民方才說的話很中聽。


    覺新卻沒有受到鼓舞,仿佛隻聽見一些平凡的話。他搖搖頭說:“話說起來好聽。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在我們這個家裏你怎麽好戰鬥呢?都是些長輩,你又跟哪個戰鬥呢?他們有他們的大道理,無論如何,你總逃不過他們的圈套。”


    “這並不是對人,是對事情,是對製度!”覺民並不因為這個答複而失去勇氣,他還熱烈地辯駁道:“你明知道這是一個腐爛的製度,垂死的製度,你縱然不幫忙去推翻它,你至少也不應該跟著它走,跟著它腐爛,跟著它毀滅。你不應該為著它就犧牲你自己的幸福,你自己的前途!”


    沒有作聲。話進了每個人的心,也進了覺新的心,這一次把覺新的心靈震動了。對於他這不是平凡的話,這太過火了。他還不敢當著人攻擊舊家庭製度為垂死的製度;他更沒有勇氣主張推翻現在的社會。他的思想還沒有達到這個階段,他的生活經驗不曾使他明白他所見到的罪惡、不義、腐爛、悲劇的原因。他並沒有想去明白它們。他更看重人,他把一切的責任都放在人的肩上。他忽略了製度,有時他還有意無意地擁護這個製度,因此他以為他見過這個製度的美好的方麵,他的兄弟們或許不曾見到。他對這個大家庭固然表示過種種的不滿,但是在心裏他卻常常想著要是那些長輩能夠放棄他們的一時的任性,犧牲一些他們的偏見,多注意到人情,事情一定會接近美滿的境域。他的主張跟他兄弟的主張的中間有一道鴻溝。覺新知道這個,覺民也知道。覺民從不曾放棄說服哥哥的念頭,雖然他看見希望一天小似一天。覺新卻明白自己不能說服弟弟,他隻希望覺民的思想會漸漸地變溫和。不過相反地覺民的思想卻逐漸變成激烈的了。覺新知道他們兩個人思想的差異,但是他始終不明白這差異到了什麽樣的程度。現在意外地(是的,多少有些意外地)聽見這樣的話從覺民的口裏出來,覺新不禁大為震驚了。


    “這不能,你怎麽有這種想法?”覺新痛苦地驚呼道,“你想推翻這個製度?”他又搖搖頭否定地說:“這是夢想!恐怕再過一百年也不成功!”


    “你怎麽知道不能成功?過去有許多同樣偉大的事都完成了!沒有一件腐爛了的東西能夠維持久遠的,”覺民充滿著信仰地、痛快地說。


    “這是革命黨的主張!這是社會主義!”覺新帶著恐怖的表情說。


    “覺民沒有一點驚惶,他望著覺新笑了笑,坦白地答道:“這還是無數的年輕人的主張。這具時代應該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覺新驚疑地看了看覺民,疲倦似地說:“我有點不明白你。你也走上了三弟的那條路。你們都走上了那一條路。”


    覺民默默地望著覺新。


    “什麽路?”淑華忍不住插嘴問道。


    覺新詫異地看了看淑華,又搖搖頭說:“你不曉得。”


    “就是因為我不曉得,我才要你告訴我。你說給我聽是什麽路?”淑華堅持地問道。


    覺新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


    “這是一條很遠、很遠的路,”覺民忽然用響亮的聲音代替覺新回答他們的妹妹。


    淑華並不了解覺民的意思。琴在一邊露出喜悅的微笑朝著覺民略略點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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