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民驚訝地看了哥哥一眼,也不再說什麽。年輕的圓臉和尚念過了“鳴呼”以後,坐在他對麵的右邊那個敲小引磬的年輕和尚接著用響亮的聲音唱道: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


    然後全體和尚伴著樂器的聲音,合唱著以後的詞句:什麽“如是前王後伯之流,一類孤魂等眾,惟願……此夜今時,來臨法會,受此無遮甘露法食。”


    在“帝主侯王”之後那個老和尚又唱起“築壇拜將,建節封侯”來。以後還有什麽“五陵才俊,百郡賢良,”“黌門才子,白屋書生”,“宮闈美女,閨閣佳人”等等。這些淒惻感傷的詞句絞痛著覺新的心。其中“一杯黃土蓋文章”,“綠楊芳草髑髏寒”幾句甚至使他有點毛骨竦然了。但是他仍然不願意離開這裏。他覺得這些句子使他記起許多往事,告訴他許多事情,它們象一鍋油煎著他的心,逼得他掉下眼淚。他的心發痛。然而同時他感到一種絕望中的放棄似的暢快。


    同樣的詞句進到覺民的耳裏,卻不曾產生這樣的影響。覺民覺得它們在搔他的心。但是他不讓它們搔下去,他驅逐它們。他可以控製自己的思想。和尚們還在起勁地唱,他們極力使四周的空氣變成神秘,尤其是召鬼時吹的海螺幾次發出使人心驚的聲音。許多人等著那個端坐的老和尚撒下染紅了的青銅錢。然而甚至這些情景也不能夠完全改變覺民的心情。他在想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計劃。他想的是未來,不是過去。和尚的聲音進到他的耳裏也頗悅耳。不過他並沒有抓住那些辭句的意義。他完全忘記了它們。


    於是老和尚開始撒紅錢了。覺民看見別人俯下身子去拾,去搶紅錢,他想:沒有留下的必要了。他已經陪著覺新站了這一陣,也應該回家了。他便對他的哥哥說:“大哥,我們回去罷,以後也沒有什麽可聽的了。”他的聲音很溫和,泄露出他對哥哥的關心。


    “好,我也覺得累,”覺新沒精打采地說,便帶著疲倦的神情跟著覺民走了。


    覺新低下頭不作聲,好象有重憂壓在他的頭上,他無法伸直身子吐一口氣。在路上覺民對他說過幾句話,他也沒有回答一個字。後來他們到了家,跨進大門的包鐵皮的門檻。看門人徐炳坐在那把太師椅上,跟那個好幾年以前被逐出去後來當了乞丐的舊仆高升談閑話。高升穿著一件破爛的粘滿了塵垢的衣服坐在對麵一根板凳上。他看見覺新弟兄進來便跟著徐炳站起,還膽怯地喚了一聲:“大少爺、二少爺。”“高升,你是不是沒有鴉片煙吃了,又跑來要錢??覺新忽然站住望著高升問道,他的臉上仍舊密布著陰雲。


    “小的不敢。回大少爺,小的煙已經戒了。晚上沒有事,小的來找徐大爺說說閑話。不是逢年過節,小的不敢來要錢,”高升垂著兩手恭敬地笑答道,笑容使得他那張滿是汙垢的瘦臉顯得更加難看了。


    “你的話多半靠不住。我看你今年更瘦了。好,這點錢你拿去罷,”覺新說,從衣袋裏摸出了三四個小銀角遞給高升,也不等高升說什麽感謝的話,就走進裏麵去了。覺民跟著他的哥哥進到裏麵。覺新今晚上的舉動使他驚奇,他知道覺新一定有什麽心事。但是他也不詢問。他們走上大廳,進了拐門,聽見一個女孩的哭聲從右廂房裏飛出來。他們一怔,兩個人都站住了。


    一根竹板打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接下去就是沈氏的高聲責罵。然後竹板急雨似地落在人的身上,春蘭高聲哭起來:“……太太,我二回再不敢了!……”這句話象什麽粗糙的東西磨著覺新弟兄的心。


    “連你也敢欺負我!你也敢看不起我!”沈氏揚起了聲音在叫罵,“你這個小‘監視戶’,你忘記了你是個什麽東西!你也敢跟我作對?……”


    “太太,我不敢,我不敢……”春蘭不斷地哀求道,但是板子不斷地落下來,使她發出更多的痛苦的叫號。


    “你不敢?我諒你也不敢!你要放明白。我給你說,我不是好惹的!你再鬼鬼崇崇地耍把戲,你看我哪天宰了你!”沈氏似乎感到了出氣後的痛快,更加得意地罵道。忽然又響起了另一個女人的尖聲。那個女人也是帶怒地大聲講話:“五太太,話要講個明白,人家又沒有得罪你,請你少東拉西扯。有話請你隻管明白講!哪個不曉得你五太太不是好惹的!你會躲在屋裏頭咒人,就看你嚼斷舌頭咒不咒得死人家!……”


    “放屁!你敢來跟我對麵說?我咒你,我就咒你,我要咒死你這個不得好死的‘監視戶’……”沈氏氣惱不堪地頓著腳罵起來。接著她在大聲喊“胡嫂!胡嫂!你死了?”


    “二弟,我不要聽了,怎麽總是這些聲音?哪兒還有一個清靜的地方?讓我躲一下也好!”覺新痛苦地甚至求助地對覺民說。


    “那麽到你屋裏去罷”覺民溫和地答道。


    “那兒還是聽得見,”覺新半清醒地說,他的腦子被那些聲音攪亂了。腦子裏還充滿著粗魯的咒罵。


    “大哥,逃是逃不掉的,你何必害怕?我們還有我們自己的事情,”覺民用堅定的語氣對覺新說。


    覺新勉強地點了點頭。他用兩手蒙住耳朵,阻止右廂房裏的咒罵繼續闖進來。他跟著覺民走回他自己的房裏去。他們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從右廂房裏跑出來。接著是一陣奇怪的腳步聲。


    “四妹!”覺民驚呼一聲,便站住了,一隻手抓住覺新的膀子。


    這是淑貞,她正動著小腳,向他們這個方向跑過來。覺民走去迎接她。


    淑貞到了覺民麵前,喚一聲:“二哥,”便跌倒似地撲在覺民的身上。覺民連忙把她抱住。她不說話,卻低聲抽泣起來。


    “四妹,什麽事情?”覺民痛苦地問道,他已經猜到一半了。


    “大哥,二哥,你們救救我,”淑貞掙紮了半晌才吐出這一句,她仍然把臉藏在覺民的胸上。


    用不著第二句話,這個女孩的悲劇十分明顯地擺在他們的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淵,一滴一滴地消耗她的眼淚。她的腳,她的臉,她的聲音,她的態度,甚至她的性格,無一件不是這個家庭生活的結果,無一件不帶著壓製與摧殘的標記,無一件不可以告訴人一個小小生命被**的故事,這不是一天的成績。幾年來他們聽慣了這個小女孩的求助的哭聲,還親眼看見血色怎樣從她的秀美的小臉上逐漸失去。他們把同情和憐憫給了她,但是他們卻不曾對她伸出授救的手。現在望著這個帶著微弱的力量在掙紮的可愛的小生命,他們倒因為自己的無力援助而感到悔恨和慚愧了。然而甚至在這個時候覺新和覺民兩弟兄的心情也不是相同的。覺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絕望,他的眼前似乎變得更黑暗,他看不見路,也不相信會找到路。覺民卻在憎恨和痛苦之外,還感到一種準備戰鬥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種責任心。他仿佛看見一條路,他覺得應該找一條路。


    “四妹,你不要難過,你有什麽事情,我們慢慢地商量,”覺民柔聲安慰道。淑貞仍舊不抬起頭,隻是低聲哭著,而且似乎哭得更傷心。


    “四妹,我陪你到三姐那兒去歇一會兒,好不好?……我喊綺霞打水給你洗個臉,三姐會好好地陪你,”覺民感動地、溫和地勸道。


    淑貞慢慢地抬起淚眼看覺民,感激地答應了一聲,摸出手帕揩著淚珠。


    “四妹,你跟著二哥去罷,在三姐屋裏你會覺得好一點,”覺新忍著眼淚對淑貞說。


    淑貞點了點頭。她讓覺民牽著她的一隻手,跟著他慢慢地走到淑華的住房。


    淑華坐在書桌前麵專心地看書。綺霞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做針黹。她們聽見腳步聲,都把眼光掉向房門口看。綺霞第一個站起來。淑華是背著門坐的,她看見他們進來也就帶笑站起來。她看見淑貞的紅腫的眼睛,馬上收起了笑容,連忙走過去迎接淑貞,親切地抓起淑貞的手。


    “綺霞,你去給四小姐打盆臉水來,”這是覺民走進房間以後的第一句話。綺霞答應一聲,馬上走了出去。


    “三妹,你也不去陪陪四妹,你看她又傷心地哭了,”覺民好心地責備淑華道。


    “我在看你給我買來的教科書,我在看地理,都是希奇古怪的字眼,很難記得,所以我今晚上沒有去看四妹,”淑華帶笑答道,她的眼睛望著桌上攤開的書,手還捏住淑貞的一隻手。然後她把眼光俯下去,愛憐地問道:“四妹,五嬸又罵過你是不是?”她忽然生起氣來:“真正豈有此理!五嬸總是拿四妹來出氣。四妹,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媽倒沒有罵我,”淑貞搖頭道。“今天上午她罵喜姑娘,爹幫忙喜姑娘講了幾句話,媽氣不過,後來打了我幾下。晚上爹不在家,媽看見喜姑娘逗九弟娃兒,她又生氣。春蘭打爛一個茶杯,她就打春蘭。現在又跟喜姑娘吵。我害怕聽她們吵架。我實在聽不下去。我不曉得她們要吵多久!”淑貞說著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五嬸也太沒有道理,這樣吵來吵去有什麽意思?她就不想做點正經事情!喜兒原先是她自己的丫頭,現在有五爸撐腰,她當然管不住。我們從前都說喜兒傻頭傻腦,她現在也讓五嬸逼得硬起來了。真是活該!五嬸怕五爸,所以對喜兒也沒有一點辦法。自己受了別人的氣隻敢拿親生的女兒出氣,真正豈有此理!”淑華氣惱地說。她說到這裏便用愛護的眼光望著淑貞,又帶了點責備的口吻說下去:“四妹,也怪你太好了,你太老實了,你太軟弱了!你什麽都受得下去!我如果是你,”她豎起眉毛,兩眼射出光芒,“我一定不象你這樣把什麽都忍受下去。哪怕她是我媽,她罵我罵得不對,我也要跟她對吵……”


    “你忘記了‘父要子亡,不亡不孝’的話嗎?”覺民在旁邊故意插嘴激淑華道。


    “二哥,你不要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淑華坦白地說,她的臉上沒有笑容,仍然現出氣憤的表情。“我不相信有這種不近人情的道理,無論什麽事總有個是非,總得近情理。兒女又不是父母的東西,怎麽就能夠由父母任意處置?父母的話,說得不在理,就不應當聽。難道他們喊你去殺人偷東西,你也要去?”


    覺民高興地笑了。他想不到淑華說得這樣明白,而且她的主張是這樣地堅決,他很滿意,尤其因為這番話對淑貞或者可以作一個教訓。不過他也還開玩笑地稱讚道:“我不過說一句話,你就發了這一篇大道理。三妹,你現在倒可以做個女演說家。我出去替你宣傳一下。”


    “二哥,你又挖苦我,我不依你!”淑華噗嗤笑起來。她知道覺民讚成她的話。也很高興。她又側頭去問淑貞:“四妹,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在淑貞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一滴眼淚了。她聽見淑華的問話,惶惑地答道:“我不曉得。”她看見淑華帶著驚奇的(也許還帶了一點失望的)眼光在看她,覺得很不安,連忙接下去說:“三姐,我比不上你。我什麽都不懂。”她再想不出一句話來。


    最後那句簡單的話卻是真誠的自白。這說明了淑貞一生的悲劇。淑華和覺民同時用憐憫的眼光看淑貞,他們了解(不過程度是不同的)這句話的意義。淑華隻知道一切的責備在這裏都沒有用處,淑貞並沒有她(淑華)有的這樣的機會。這個小女生下來就被放在一隻巨大的手掌裏,直到現在還沒有脫出手心一步,所以始終受別人播弄。她(淑貞)目前需要的是同情、安慰和幫助。覺民跟淑華不同,他現在看到一條路了。“我要幫助她,我必須先使她懂得一切……”他這樣想道。


    綺霞端了臉盆進來,她一麵說:“四小姐,你等久了罷。我們在廚房裏頭等了好半天才等到這盆水,”她又詫異地看他們,問道:“二少爺,三小姐,怎麽你們都不坐??她把臉盆放到桌上去,又說:“四小姐,我給你絞臉帕。”


    “我自己來,”淑貞說,就走過去從綺霞的手裏接著剛剛絞幹的臉帕。


    “三妹,你好生陪四妹耍一會兒。我有事情,我走了,”覺民看見淑貞完全止了悲,便放心地囑咐淑華道。


    “你走罷,我曉得,”淑華帶笑地回答,但是等到覺民掉轉身子走到了門口,她忽然又喚他回來。


    “又有什麽事情?”覺民笑問道。


    “這兒有新鮮的豬油米花糖同綠豆夾沙餅,你要不要吃?”淑華指著桌上四封包得好好的點心對覺民說。


    覺民搖搖頭。


    “外婆差人送來的,有你的一份。我等一會兒喊綺霞給你送去,”淑華又說。


    “我拿一包米花糖就夠了,”覺民一麵說,一麵走到桌子跟前去。


    覺新在書桌前麵坐了許久,他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那本攤開的小說。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接連排列的四號字上麵。但是他仍然捉不住那些字句的意義。他的腦子裏似乎空無一物,然而那裏而卻響著女人的吵罵的聲音。粗糙的、尖銳的聲音傷害了他的疲乏的腦筋,好象一把銼子在那裏磨擦。起初帶給他一陣痛,後來就是麻木。悶熱的空氣仿佛有催眠的魔術。疲乏漸漸地製服了他。他的精神鬆弛了。後來對麵的廂房裏的吵罵靜了下去。他忽然又聽見和尚唱經的聲音,又聽見女孩的低聲哭泣。這些聲音慢慢地把悲哀鋪在他的腦子裏的空處。他覺得頭有點昏,有點沉重。他漸漸地俯下頭去。於是他的臉壓在書上了。


    忽然一個熟習的聲音輕輕地喚他。他抬起頭,看見蕙穿一身素淨的衣服站在他麵前。


    “蕙表妹,你幾時來的?”他驚喜地問道,連忙起來。


    她不答話,卻默默地望著他。眼時充滿了愛和哀訴。她臉上沒有施脂粉,淒哀的表情使她的臉顯得更加美麗。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頭上、身上都是水淋淋的,便驚訝道:“惠表妹,你怎麽了,一身都是水。你從哪兒來?”


    “我從家裏來,雨下得很大,轎子漏雨,把我一身都打濕了,”她訴苦地答道。


    他愛憐地望著她。連忙摸出一張手帕遞過去,說:“你先揩一揩。我去喊何嫂給你打盆臉水。”他站起來,要出去叫何嫂。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話對你說,”她著急地挽留他,一麵用手帕揩頭發上的水。


    他站住不走了。他憐惜地看她的臉,看她的衣服。他痛苦地說:“伯雄怎麽讓你坐一頂破轎子?你這樣會害病的。”


    “他哪兒會顧惜到我?他巴不得我早死一天好,”她嗚咽地說,便低下頭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


    “蕙表妹,”他痛惜地輕輕喚了一聲,也掉下了眼淚。“你應當顧惜你自己的身體。”


    她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他,忽然迸出哭聲道:“大表哥,你救救我罷,我實在忍不下去了。”她緊緊地抓住他的右邊膀子。她的慘痛的求助的聲音開始在割他的心。他在跟絕望的思想掙紮。仿佛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壓住他的肩頭,他要甩去這多年的重壓,他要援助這個他所愛的女子。


    但是眼前一陣明亮,燈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覺得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連忙回頭一看。淑華帶著親切的微笑站在他的旁邊。他再掉頭往四周看,房間裏再沒有別的人。他歎了一口氣,低聲自語道:“我做了夢了。”


    “大哥,你去睡罷。你看你就在書桌上睡著了,”淑華溫和地說。她聽見他說起做夢,便問道:“你做夢?你夢見哪一個?”


    覺新停了停,歎息地說:“我夢見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淑華一怔,仿佛有一股憂鬱的風吹到她的臉上。過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說:“惠表姐真可憐!”


    “我真對不起她,我沒有替她辦好一件事,”覺新責備自己地說。


    “大哥,你不要這樣說。還不是你去找表姐夫辦交涉把靈柩安葬的?”淑華用這兩句話安慰覺新。


    “提起靈柩的事情,更叫人心煩,”覺新皺著眉頭說:“我上了伯雄的當,他沒有一點誠意。他還是讓靈柩擺在尼姑庵裏。明天就是初四了。這幾天我也找不到他。聽說他現在忙著辦續弦的事。想不到他倒這樣沒有心肝。”他露出了憤慨的表情。


    “這都是大舅挑選的好女婿。大舅現在還有什麽話好話!”淑華氣憤地說道。


    “外婆他們都很生氣,大舅卻一點也不在乎,他總說:‘嫁出去的女就等於潑出去的水。’蕙表姐的事情,就好象跟他並不相幹。要不是外婆逼著他,他一點也不會管的。”


    “那麽外婆她們現在有什麽辦法沒有?他們總不會讓靈柩這樣地擱下去。”


    覺新沒有立刻答話,他仿佛在無頭緒的思索中找尋什麽似的。汽笛聲突然響起來。宛轉的哀泣般的聲音在靜夜中叫得人心驚肉跳。淑華慌忙地說:“電燈要熄了,等我來把燈點好。”她便走到方桌前麵去。


    汽笛的最後的哀叫喚醒了覺新,他的思想忽然找到出路了。他站起來下了決心說:“我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他說這句話好象不是說給淑華聽的,卻是對另一個人說的。他又一次用眼光在屋子裏四處找尋,但是他的眼光經過掛在牆上的他亡妻的照像,便在那裏停住了。他意外地吃了一驚。電燈就在這時完全熄了。


    淑華捧著錫燈盞走到書桌前麵,把燈盞放在書桌上,她看見覺新木然地站在那裏,便驚訝地問道:“大哥,你在想什麽?”


    覺新驚醒似地掉頭看淑華,淑華的充滿著青春的活力的眼光給了他一點安慰和鼓舞。他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裏被喚回來了似的。那是一個絕望的世界,一個充滿哀愁的世界,他的心好象還停留在那個世界裏麵。但是現在他的思想又活動起來了。


    “沒有想什麽,”覺新掩飾地答道。


    “蕙表姐的事你看有沒有辦法?”淑華不知道他的心情,又問起那件事。


    覺新並不直接答複這個問題,他卻說:“三妹,我們到媽屋裏去,等我同媽商量。”


    覺新同周氏談的仍舊是蕙的事情。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確定的主張。除了向鄭家交涉外他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這樣的商量很使淑華失望。她覺得他們說話辦事都不痛快,不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對付國光才好。


    初四日白白地過去了。鄭國光仿佛完全忘記了他答應覺新的話。蕙的靈柩仍舊冷清清地放在連花庵中一個小房間裏。蜘蛛在棺木的一個角上結了網。棺上塵土積了一寸厚。靈前牌位橫倒在桌上。挽聯被吹斷了一條。


    周貴帶著氣憤回到周公館,把他眼見的情形告訴了周老太太和陳氏。她們又差他到高家,把同樣的話對周氏和覺新再說一番。


    “那麽把伯雄請來談談也好,”周伯濤對他的母親說。


    “最好把姑少爺請來,再跟他辦交涉,”覺新也是這樣對周貴說。


    第二天周老太太差人去請鄭國光,鄭國肖又托病辭謝了。周老太太逼著周伯濤到鄭家去。周伯濤也隻見到國光的父親,他們隨意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問題依舊得不到解決。


    初六日下午覺新到鄭家去。他也沒有見到國光。但是他看見了鄭家張燈結彩的情形。他向看門人問起,才知道鄭國光的續弦問題已經決定,舊曆初八日就要下定(訂婚)了。


    看門人的簡單的敘述好象是一勺煤油燒在覺新的怒火上麵。覺新從這裏立刻到周家去。他把這個重要的消息毫無隱瞞地對周老太太和陳氏說了。


    “你說該怎麽辦?”周老太太顫巍巍地問周伯濤道。


    “媽不必動氣。本來初四這個日期就太近了。我看伯雄大概沒有買到好地,才又把日期改遲。安葬的事情關係他們一家的興衰,我們外人也不便多說話,”周伯濤陪笑道。勉強做出的笑容並不能使他那張暗黑的臉現一點光彩。


    “你總是有理!你說什麽‘外人’?你替伯雄倒想得周到。你忘記了你是蕙兒的父親!”周老太太氣惱地罵道。


    “我看媽生氣也沒有用。媽最好再耐心等一等。其實蕙兒死後還不到一年,時間並不久,”周伯濤固執地說。


    “你給我出去!我不要聽你這些話!”周老太太對周伯濤揮手說。但是他並不馬上走出房去。


    “外婆請不要動氣,事情總可以慢慢想法子,”覺新連忙勸道。


    周老太太在喘氣,周伯濤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看他的母親。陳氏用憎厭的眼光看她的丈夫。徐氏和芸都不作聲,她們時而關切地看周老太太,時而不滿意地看周伯濤。


    忽然另外一種聲音打破了房裏室息人的沉寂。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威嚴地罵著:


    “你是什麽東西?你敢跟我頂嘴?這種茶也倒給我吃?難道周家就沒有好茶葉?喊你去另外倒杯茶來。就說你是老太太、二小姐的丫頭,難道我就使喚不得?”


    在這一番話中間還夾雜著一個清危的聲音,仿佛茶杯落在地板上碎了。


    “你們聽,孫少奶又在罵翠鳳了。她一天要睡到十點鍾才起來,還好意思罵人,”周老太太指著窗戶歎息道。


    “是,”陳氏、齊氏齊聲應道。陳氏痛苦地說:“這也是我的命不好:蕙兒得到那樣的結果,枚娃子又接到這種媳婦。”


    周伯濤不作聲,他裝出沒有聽見的樣子。


    “翠鳳倒可忪,她昨天晚上才挨過一頓罵,在我房裏哭了好久。我從沒有罵過她,”芸憤憤不平地說。


    “我也沒有罵過她。我們現在倒接了一個祖宗來了,”周老太太冷冷地說。


    在另一間房裏翠鳳似乎在辯解,枚少奶拍桌頓腳地罵著。枚少爺也幫著枚少奶罵翠鳳。忽然翠鳳放聲哭了。


    “現在我們公館裏頭熱鬧了,”周老太太冷笑地說。


    “年輕人總是這樣的,枚娃子現在倒比從前活動多了,”周伯濤接著解釋道。


    “那麽我請問你蕙兒在鄭家過的又是什麽日子?她給人家折磨死了,也不聽見你做父親的說一句話。現在倒輪著我們來受媳婦的氣了,”陳氏板著臉質問她的丈夫道。


    周伯濤正要開口,卻被他的母親搶先說了:“大少奶,你對他說話簡直是在白費精神。我從沒有見過象他那樣不通人情的人。他天天講什麽舊學,我看他讀書就沒有讀通過。你說他究竟做過什麽正經事情?還不是靠他父親留下的錢過舒服日子!”


    這幾句話使覺新感到非常痛快,他覺得它們正是對周伯濤的正確的批評。他對他這位舅父的最後一點尊敬也早已消失了。看見周伯濤受窘,他感到了複仇似的滿足。但是同時他又感到一種絕望的憤怒。他在這裏短時間中的一點見聞,給他說明了一個年輕人前程的毀滅和一個和睦的家庭的毀壞。在這樣短促的時間裏,一個頑固的糊塗人的任性可以造成這樣的悲劇。他對於把如此大的權力交付在一個手裏的那個製度感到了大的憎惡。但是甚至在這時候他也仍然認為:他在那個可詛咒的製度麵前是沒有力量的。


    枚少爺突然大步走進周老太太的房裏來。他紅著臉怒氣衝衝地對陳氏說:“媽,翠鳳太沒有王法了。她敢同媳婦對麵吵嘴。請媽好好打她一頓。”


    “王法?”覺新痛苦的想著,他用憐憫的眼光看了枚一眼。


    “陳氏板著麵孔,不發一聲。


    “媽,翠鳳把媳婦氣哭了。等一會兒媳婦的心口痛又會發作的,昨晚上為了翠鳳的事情已經發過一次,”枚少爺嘵嘵不休地繼續說。


    “你去把翠鳳喊來!”周伯濤厲聲吩咐道。


    枚少爺答應一聲,得意地走出去了。留在房裏的幾個人都板著臉,默默地坐在那時,一直到枚少爺把翠鳳帶進來,才有人開口說話。


    “翠鳳,你怎麽不聽孫少奶的話?孫少奶喊你做事,做錯了罵你幾句,也是應當的,你怎麽敢頂嘴??周老太太看見翠鳳埋著頭用手擦眼睛,好象受了委屈的樣子站在她麵前,心裏先就判定了是非曲直,不過她依舊帶著責備的口氣對這個婢女說話。


    “我並不敢跟孫少限吵嘴。孫少奶喊我做什麽事我就做什麽,我連第二句話也沒有說過。我不曉得我哪點得罪了她。她喊我倒茶,我就把老太太吃的茶倒給她……”翠鳳抽咽地訴苦道,但是她說到這裏,忽然被枚少爺打斷了。


    “你亂說!不準再說下去!”枚少爺惱怒地大聲說。


    “哪個有工夫聽她瞎說,結實打她一頓就算了!”周伯濤不耐煩地喝道。


    房裏的空氣十分緊張。翠鳳膽怯地閉了嘴,不敢再講一句話。她抬起眼睛望著芸,好象在哀求她的援助。


    “你沒有工夫,你給我滾出去!在我屋裏沒有你先說話的道理!”周才級老太氣得聲音打顫地向周伯濤罵道。


    周伯濤立刻埋下頭不敢作聲了。枚少爺的紅臉馬上變成了蒼白色,垂頭垂氣地立在那裏,好象一個走了氣的皮球一般。他現在也不敢用威脅的眼光看翠鳳了。


    “翠鳳,你不要怕,你隻管說,”周老太太溫和地對翠鳳說。


    翠鳳大膽地抬起頭望著周老太太,她心裏輕鬆了許多。周老太太的幾句話同時還使得另外幾個人的沉重的心也輕鬆了。


    “我給孫少奶端茶去。孫少奶嫌茶壞,不能吃。她喊我另外倒一杯。我說這是頂好的茶,我再找不到好茶。孫少奶就罵我,後來又拿茶杯打我。我幸好躲開了,茶杯也打爛了,”翠鳳現在比較安靜地敘述她的故事。這個故事使周伯濤和枚少爺把頭埋得更低,又使其餘的人把頭抬得更高。


    “大少爺,請你斷個是非,你看有沒有這種道理?人家當丫頭的也是人,哪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打亂罵的道理?”周老太太氣惱地對覺新說。


    “覺新恭敬地唯唯應著。


    “我吃的茶,她倒不能夠吃!好,她把我的茶倒了,你們就袒護她。她不把我放在眼睛裏頭,你們也不把我放在眼睛裏頭,”周老太太又顫巍巍地罵起來。她忽然側過頭厲聲吩咐翠鳳道:“翠鳳,你去給我把撣帚子拿來,我今天也要打人。”


    翠鳳膽怯地應了一聲。她不敢移動。她不知道應不應該去拿撣帚來,也不知道周老太太要用它來打誰。


    “翠鳳,喊你把撣帚子拿來,你聽見沒有??周老太太斥責地推捉道。翠鳳隻得順從地走出房去。


    周伯濤略略抬起頭,看了周老太太一眼,見她一臉怒容,也就不敢做聲了。枚少爺微微地顫抖著,他恨不得在地板上找到一個縫隙鑽進去。


    陳氏、黎氏等雖然感到出了氣似的痛快,但是周老太太的怒氣也使她們感到憂慮和畏懼,她們不知道周老太太怒氣會升高到什麽樣的程度。她們等待著,等待著一個勸解的機會。


    覺新注意地望著周老太太的一言一動,他懷著期待的心情等待周老太太的動作。他自己沒有力量,甚至沒有決心去打擊那個在製度的庇蔭下作威作福的人。他自然喜歡看見那個人從別人的手裏受到損害。


    翠鳳把雞毛撣帚拿來了,遞到周老太太手裏。周老太太捏著它,看看枚少爺,命令地說:“枚娃子,你過來。”


    “枚少爺害怕地偷偷看他的祖母,他不敢走過去。周老太太帶怒地催促。周伯濤什麽話都不敢說了,他看看覺新,好象希望覺新出來勸解似的。


    覺新本來盼望著撣帚打在人身上,他希望看見任性的頑固的人受到懲罰。但是他看到枚少爺的可憐樣子,又看到周老太太衰老的臉上(他覺得這一年來她衰老多了)的怒容,又覺得他不能夠袖手旁觀了。他便站起來向他的外祖母懇求道:“外婆,饒了枚表弟這回罷。他年紀輕,不懂事。你老人家饒了他這回,他以後會慢慢地明白的。”覺新剛說到這裏,枚少爺忽然嗚嗚地哭起來。


    “枚娃子,你過來,我又不打你,”周老太太換了溫和的聲音對枚少爺說。她點著頭喚他。他還躊躇著不敢過去。


    覺新看看周老太太的臉色,便溫和地鼓舞枚少爺道:“枚表弟,你過去,外婆不會打你,你不要怕。”


    芸也在旁邊催促她的堂弟:“枚弟,婆喊你過去,婆有話對你說,你不要害怕。”


    枚少爺一步一步地走到周老太太的麵前,他膽戰心驚地看了他的祖母一眼。


    “你這樣大,也該懂事了。你怎麽也跟著孫少奶胡鬧?你曉不曉得你爺爺掙來這份家當也很不容易?現在還不是你享福的日子,”周老太太半威嚴半慈祥地望著枚少爺,壓抑住怒氣,用平常說話的聲音教訓道。枚唯唯地應著。她繼續說下去:“作丫頭的也是人。翠鳳是我買的丫頭,我留給你二姐使喚的。她一天做的事情比你多得多。你說你哪點配罵她,打她?當主子的待人要厚道一點,底下人才會信服。待底下人也應當有是非、講公道。你不要以為你爺爺有幾個錢你就了不起。其實已經給你父親花得差不多了。光是坐起來吃,就是一座山也會吃空的。你不要學到你父親那種牛脾氣,不要象你父親那樣不通人性。他忘記了他生下來的時候我同他父親過著怎樣的苦日子。現在他倒要講禮教,要教訓我了。”周老太太說到這時裏忽然把撣帚一揚,咬牙切齒地說:“講起禮都,未必我做母親的就打不得兒子!”


    這最後的一句話象一個雷打在周伯濤的頭上,他的臉顯得更黑了。他的身子微微動一下,他的眼睛望著門,他想找一個機會溜出去。


    周老太太剛巧把眼光射到周伯濤的臉上和身上來。這樣的小動作也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她瞪了周伯濤一眼,揮著撣帚罵道:“你要走,你走你的。哪具要留你?我看見你就生氣!”


    周伯濤厚著臉皮短短的說了兩三句話,遇赦似地走出去了。房裏其餘的人(除了周老太太和枚少爺外)不覺暗暗地噓了一口氣。


    周老太太的怒氣還沒有完全消失,她看見枚少爺畏縮地站在她麵前,便擲下帚,對他一揮手,說:“你也走開,我不要看見你。你去陪孫少奶去。”


    枚少爺走了以後,周老太太疲倦地閉上兩眼,過了半晌才把眼睛睜開。這時輪到陳氏和徐氏來安慰她了。覺新看見這種情形,也不便再提起蕙的靈柩的事。他覺得留在這裏隻有增加自己的苦惱,便向她們告辭。她們自然挽留他在這裏吃午飯,他卻找到一個托辭抽身走了。


    覺新回到家裏,進了拐門,走過覺民的房門口,正遇見覺民從房裏出來。覺民看見他一臉的陰鬱氣,驚訝地問道:“大哥,你從哪兒回來的?我到事務所去,你已經走了。”


    “我到外婆那兒去過,”覺新簡單地應道。


    覺民覺得自己明白一切了,便同情地看他一眼,溫和地問道:“又是為著蕙表姐的事?”


    覺新點了點頭。


    “解決了沒有?”覺民又問。


    “伯雄躲著不肯見見。他就要續弦了,初八下定。他哪兒還想得到蕙表姐的事情?”覺新痛苦地說。


    “大舅怎麽說?他總有辦法罷。”


    覺新皺起眉頭,咬著嘴唇。他想不說話,話不能夠表達他的複雜的心情。但是另一種力量又在鼓動他,他終於開口回答了:“不要提大舅了,這件事情就是他弄糟的。沒有他,事情早就辦好了。本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在他們一家人都沒有辦法。外婆隻有生氣。”


    “你看該怎麽樣辦?難道就讓伯雄這樣弄下去嗎?”覺民對那許多人的束手無策感到失望,但是他仍然追問下去。


    “我又有什麽辦法?他們一家人都是那樣,”覺新攤開手替自己辯護道。其實這隻是氣話。他一直在努力找尋的就是解決的辦法。他到現在還不相信自己就永遠找不到它。


    他們立在階上談話。麻雀在屋瓦上發出單調的叫聲。陽光已經爬上了屋簷。對麵淑貞房間的窗下放著一把空藤椅。沈氏抱著喜兒生的小孩覺非從房裏出來,帶著滿麵笑容坐在那把藤椅上。


    “辦法是有的,而且容易得很,不曉得你們肯不肯做,”覺民忽然得意地帶笑說。


    “你有辦法”?覺新驚訝地掉頭去看他的弟弟。


    “我們去把伯雄找來,逼著他親筆寫個字據,看他還好不好抵賴!”覺民興奮地說。


    “他要是肯來,那麽什麽事情都好辦了,”覺新失望地說,他認為覺民的主張也還是空話。


    “他自然不肯來。我們可以把他請來。我曉得伯雄家裏沒有轎子。他平常總是到‘口子上’雇轎子。那麽我們差一個人到他家附近去等他,他一出來就攔住他,說大舅有事情他去,看他怎樣推脫,”覺民很有把握地說。


    “但是如果碰不到他,還是白費工夫,”覺新說。


    “不會碰不到。我昨天、今天都碰到過,”覺民說。


    “你碰到過?你怎麽碰到的?”覺新驚奇地問道。


    “我特地到那兒去的,我為了證明我這個辦法行得通,”覺民帶笑地說。


    覺新想了一會,答道:“也好,我們不妨照你的辦法試一下。我就派袁成去。”


    初八日袁成沒有找到鄭國光。覺新從公司回到家裏,覺民還不曾回家,周氏到張外老太太(張氏的母親)家赴宴會去了。淑華陪著淑貞在花園裏玩。覺新找不到一個可以跟他談話的人。他這一天比平日更覺得寂寞、煩躁。他在自己的空闊的屋子裏踱了一陣,又到周氏的的房裏去,又到覺民的房裏去。他明知道那裏沒有人,他還是懷著希望去到那兩個地方。然後他又失望地走回來。他不想看書,他覺得收本隻會增加他的煩惱。他脫下了長衫,但是仍然覺得悶熱。他把汗衫的領口敝開,又拿起扇子煽了幾下。他在活動椅上坐下來。他的眼光無目的地往四處移動。他並不想找尋什麽東西。他的思想很亂,似乎在向各處飄浮。


    他的眼光忽然落在牆上掛的那張照片上麵。他的眼光停住了。他的思想還在飄浮。但是漸漸地它們集中在照片上麵了。一張熟習的豐滿的臉鼓舞似地對他微笑,充滿溫情的眼光從上麵看下來。他把眼光定在那張臉上。他悔恨地說了一句:“玨,你原諒我。”


    漸漸地那張麵龐在動了,嘴微微張開,似乎要說什麽。他吃驚地定睛一看。那張嘴仍然緊緊地閉著,他自語道:“我的眼睛花了。”


    他又站起來,匆匆地走到內房去。從方桌上拿起他同瑞玨新婚時期的照片,就站在方桌前,默默地望著穿繡花衣裙的李瑞玨。他的身子略向下俯,他把一隻手壓在桌上。他的眼睛又花了。一個人影從空虛中走出來,望著他微笑。但是她馬上退去了。他驚覺地歎了一口氣,便拿著照片架子走回到書房。


    他在寫字台前麵坐下來。照片架子仍然捏在他的手裏。他的眼睛仍舊望著照片,看得要發呆了。他的眼淚滴在玻璃上,他充滿感情地說:“玨,你一定要原諒我。”


    “有人從外麵走進來,客氣地喚著:“大少爺。”


    覺新連忙把照片放在抽屜裏,他已經聽出了這是什麽人的聲音,而且聞到香氣了。他站起來,掉轉身子招呼她。他知道這是陳姨太,不過他有點奇怪,怎麽她今天會到他的屋裏來看他。她以前很少進過這個房間。


    “大少爺,我有點事情找你商量,”陳姨太帶笑地說。


    “陳姨太,請坐,不曉得有什麽事情?”覺新敷衍地說。他望著這張塗得白白的發胖了的長臉,梳得光光的烏黑頭發和一對很時髦的長耳墜。他想:“她不會又來跟我搗鬼罷。”但是等她剛剛坐下,他忽然想起了克明那天對他講的話,便明白她的來意了。


    “大少爺,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陳姨太不霎眼地望著覺新慢慢地說,“我已經跟三老爺說過了。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原本答應過我,由我在幾位小孫少爺中間‘抱’個孫兒,將來我也好有個靠。我死過後一年春秋兩節也有個人給我上墳燒紙(她沒有一點感傷的表情)。我起先想把七少爺‘抱’過來,我跟三老爺說,三老爺好象不願意,他說等兩天兩說。今早晨五太太跑來說了多少好話,要把九少爺‘抱’給我。我嫌九少爺太小,五太太就說了好多閑話。後來四太太又跑來硬要我‘抱’六少爺。這真叫我作難。大少爺,請你替我出個主意,看‘抱’哪一個好。”陳姨太不象是遇著必須馬上解決的難題,倒象是到這裏來向覺新誇耀她的勝利。


    覺新並沒有注意地聽她講話,不過他也抓住了她的主要的意思,他帶了一點憎厭地回答她(這一點憎厭並沒有被她覺察出來):“陳姨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主意,我怎麽好替你作主?不過我相信三爸不會跟四嬸她們爭的。三爸對我說過七弟太小,體子又不好,三爸不願意把他‘抱’出去。”


    “那麽我就‘抱’六少爺好了。六少爺體子好得多,”陳姨太眉飛色舞地說。她又站起來向覺新致謝似地說道:“大少爺,多謝你幫忙,我就去告訴四太太。”


    覺新驚奇地想:“怎麽又把我拉扯在裏麵?”他連忙更正道:“陳姨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請你多想一想,我並沒有替你出主意。”他也站起來。


    “我的意思了是這樣,不必再想了。五太太要是不高興,在背後說閑話,就讓她去嘰哩呱啦,我也不怕她跟我作對,”陳姨太得意地說。她把她的薄薄的嘴唇一噘,這是她從前在覺新祖父麵前撒嬌時做慣了的一種動作,現在無意間又做出來了。覺新皺皺眉頭,說不出一句話。他以為她會走開了。但是她又坐下去,而且還帶笑地希望著他。他想:“她還有什麽事情?”他不願意多說一句話,他隻希望她馬上走開。


    “大少爺,聽說你們公司裏頭還收活期存款,我有五百塊錢,也請你給我存地去。我曉得三太太、四太太她們都有錢存在那兒,”陳姨太客氣地說。覺新一口答應下來,陳姨太又談了兩句閑話,然後站起來,對覺新笑了笑,道謝說:“那麽多謝大少爺費心。我等一會兒就把錢送來。”覺新隻是含糊地答應一聲。他睜大一雙眼睛望著陳姨太一扭一扭地走出去,還疑心自己是在做夢。過了半晌他才歎了一口氣:“我看我們這個家是完了。”這個思想使他更灰心。


    太陽漸漸地落下去了,樹梢還留著一片金黃色。天井裏仍然十分明亮。月季花和六月菊開得正繁。歇了一陣的蟬聲又懶懶地在一株樹上響起來。廚房裏的火夫拿著竹竿掛上水桶在井邊打水,他一邊用力拖竹竿,一邊快樂地哼著流行的小調。覺新用陌生的眼光看窗外,他覺得這一切都跟他隔得很遠。他心裏在沒有花,沒有陽光,沒有歌聲。他有的隻是黑暗和悔恨。


    但是兩個少女談話的聲音輕輕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老實說,公館裏間沒有幾個人我看得起。黃媽說一天不如一天,她比我們都明白。秦二爺說我們四太太是一個女曹操,我看真象。”這是倩兒的聲音“你說話要小心點,幸好大少爺還沒有回來,”這是翠環的聲音。覺新連忙把頭埋下去。


    “不要緊,大少爺為人厚道。我比你跟綺霞都來得早,我從沒有看見大少爺罵過人,”倩兒放心地說。


    “我曉得。公館裏頭隻有大少爺最好,也最苦,”翠環低聲說。


    “大少爺運氣也太不好,死了少奶奶不算,連兩個小少爺都死了。怪不得他一在家總是愁眉苦臉的,”倩兒同情地說。


    覺新屏了呼吸地傾聽著,那兩個婢女就站在他的窗下談話。


    “怎麽三小姐她們還沒有來?你在這兒等她們一下,我去摘兩朵花,”翠環說。


    “不,你不要去摘花。你等她們。我要回去了。我們四太太管我管得嚴,動不動就罵人,罵起來真難聽,”倩兒說。


    “不要走,你陪我一會兒。你在公館裏比我們都久,難道你還不曉得當丫頭就不要怕挨罵!”翠環帶笑說。


    “算了,哪一個跟你比?”倩兒也小聲笑起來。“你們三太太是一尊活菩薩,連話也不肯多講,還說罵人?我沒有你那種好福氣。我看你快要當小姐了。”


    “呸!”翠環帶笑啐了倩兒一口。


    覺新聽不清楚以後的話。但是過了會兒,他的耳朵又捉住翠環的話了:“二小姐常常說,大少爺待什麽人都好,可是他就沒有得過別人的好處。公館裏頭有什麽倒楣事情,都要落到他的頭上。我來了以後,一年到頭很少見到大少爺的笑臉。你看象四太太、五太太、陳姨太她們哪一天不笑。我不明白天為什麽這樣不公平?連那個賢惠的少奶奶也不給他留下,”翠環的聲音裏有悲憤,有同情,這是覺新可以分辨出來的。


    “好了,不要講了,等一會兒給別人聽見,又會招惹是非的,”倩兒阻止地說。


    翠環噗嗤笑起來。她說:“剛才我叫你小心,現在你倒來勸我小心。我也不說了。三小姐她們還沒有來,我們回轉去找她們。你就在陪我走一會兒,橫豎你今天要挨罵。”


    倩兒笑著說了一句話,這兩個婢女又往花園裏去了。


    覺新慢慢地抬起頭來,他覺得呼吸比較暢快多了。他的心似乎在微微顫動,好象一滴露水潤濕了它的幹枯。他有一點痛苦。但是他還有另一種感情,這仿佛是感激,仿佛是喜悅,仿佛是安慰。黑暗漸漸地在褪色。他不覺微微地一笑。這雖然不是快樂的笑,但是它也有驅散陰鬱的力量。他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他想出去到花園裏走走。他需要在較廣大的天空下麵他細思索一番。他願意回想許多事情。


    他剛剛掉轉身,正要往門外走去。忽然門簾一動,一個人影又閃了進來。這個人又是他不願意看見的。


    來的是沈氏。她的第一句話便是:“大少爺,陳姨太到你屋裏來過嗎?”


    覺新答應了一個“是”字。他知道花園裏今天去不成了,索性安心地讓沈氏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她一定找你商量‘抱’孫兒的事情是不是?”沈氏追逼似地問道。


    “我並沒有說什麽話,她自己在說,”覺新淡漠地分辯道,他還在想別的事情。


    “她怎麽說?是不是‘抱’七娃子?”沈氏把她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問。


    “她好象說要‘抱’六弟。三爸不肯把七弟‘抱’出去,”覺新厭煩地答道。


    “‘抱’六娃子?”沈氏驚問道。她的臉色馬上改變了。她又點頭說:“我曉得四嫂同陳姨太原來是一起的。”她又咬牙切齒地說:“她們商量好來騙我。我現在才明白。”


    覺新極力壓住他的輕蔑的感情,他並不同情她,不過她的氣憤、苦惱與失望引起了他的憐憫。他溫和地勸道:“五嬸也不必生氣。其實九弟也太小,五爸就隻有這個兒子,恐怕他也不願意把九弟‘抱’給陳姨太。”


    這些話有一點譏諷的味道,不過覺新是真心說出來的。在平時它們也許會惹起沈氏的懷恨,這時卻不曾引起她的反感。她的思想現在集中在王氏和陳姨太的身上。覺新的話更加證實了她的猜疑。她老老實實地(自然帶著更大氣憤地)說:“我原先並沒有這個意思。還是四嫂來勸我做的。她說三哥想吞陳姨太的財產,逼著陳姨太‘抱’七娃子。還是她勸我跟陳姨太說,跟三哥說,把九娃子‘抱’過去。她說喜姑娘以後還會生的,‘抱’走九娃子並不要緊。我才去說的。看起來明明是她在戲耍我。真正豈有此理!”她又切齒地罵道:“四嫂這個人真沒有良心。我平日處處維護她,處處幫她忙。她不領我的情,反而把我當做傻子故意作弄我。她看上陳姨太的錢,也可以跟我明說,我又不會跟她爭。何苦用這種手段對付我?”沈氏說到這裏把眼圈都氣紅了。她低下頭,摸出手帕揩了揩眼睛。嗚咽地說:“他們斯負我,在這個公館裏頭沒有一個人不欺負我。”


    覺新同情地望著沈氏。她無力地在這裏低聲哭著。她發過脾氣以後,她的勇氣也完全消失了。她曾經給了他那麽多的小傷害,她帶來他生活裏的一部分的痛苦,她毫無原因地把他看作一個敵人。這一切使他漸漸地在心裏培養起對她的憎厭。但是現在事實證明她也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愚蠢的婦人。她象一個沒有主見的女孩似地在他的麵前啜泣。這使他想起她的遭遇。他想:在這個公館裏的確沒有一個跟她要好的人。他忘記了過去對她的厭惡,溫和地安慰地說:


    “五嬸,這也許是個誤會。四嬸或者是無心說的。不過我們曉得你沒有那樣的心思,沒有人會說你不對。你不要難過。”


    “我曉得是她故意作弄我。她的脾氣我明白。她是個陰險的人。我上過她好多次當。她教唆我跟你們這一房作對。都是她的意思!”沈氏掙紅臉說,她覺得王氏仿佛就站在她的麵前聽她講話,她要用話去打擊那個壞心的女人。


    覺新痛苦地看她:她到底說了真話。他相信這不是虛假,但是它們有什麽用?它們能夠搬走壓在他心上的石子嗎?它們不是依舊證明他所愛的這個家充滿了陰謀、傾軋、爭奪、陷害嗎?她的話不過是在他的麵前替她自己洗刷,對他目前的心情,又有什麽好處呢?他已經把過去的憎厭的忘記了。他現在祈禱著:不要再說下去罷。


    “我一定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我也不是容易欺負的人!”她忽然鼓起勇氣怨恨地說。但這也隻是一句空泛的話,她在人前不得不說大話來挽救自己的麵子,其實她並沒有任何複仇的計劃,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並不是王氏的對手。


    覺新沉默著。他找不到適當的話。他也不知道她的心情。他自己又落在複雜錯綜的思想網裏。他盼望沈氏早早離開,讓他安靜地過片刻。


    沈氏並沒有走的意思。她也沉默著。她用手帕慢慢地揩眼睛。她的怒氣漸漸地平了。


    窗外又響起腳步聲和談話聲。覺新聽見淑華剛說完一句話,淑貞接下去說:“我要回去了。等一會兒媽看不見我,又要發脾氣的。”


    覺新的心猛跳一下。


    果然淑貞的話被沈氏聽見了。沈氏忽然中出一聲“四女!”


    窗外沒有應聲。腳步聲更逼近了。


    “貞兒!”沈氏抬起頭大聲叫起來。


    “四小姐,五太太在喊你,”翠環的清脆的聲音說。


    “在哪兒?”淑貞慌張地問。


    “在大哥屋裏,”淑華答應著。


    “沈氏不耐煩地喊出第二聲:“貞兒!”淑貞連忙應著。不久淑貞就走進房裏來了。在她的後麵跟隨著淑華和綺霞。


    “好,我喊你也喊不應了,連你也不把我放在眼睛裏頭!”沈氏看見淑貞,馬上板起臉罵道。


    “媽,我實在是沒有聽見,”淑貞膽小地分辯道。


    “沒有聽見?哼!你的耳朵生來做什麽用?”沈氏厲聲問道。


    “五嬸,四妹的耳朵近來不大靈。我們有時候對她說話,聲音小了,她也不大聽得見,”淑華看見淑貞受了冤屈,連忙替她解釋道。


    覺新帶著驚愣的憐憫的眼光看淑貞。


    “明明好好的耳朵,又不是聾子,怎麽會聽不見?三姑娘,你快莫要信她的話!”沈氏搖搖頭不信地說。


    “五嬸,四妹的耳朵的確有病,有時還流膿,”淑華關心地解釋道。她有點不相信坐在椅子上帶怒說話的女人會是淑貞的母親。


    “好,你現在還會裝病了,”沈氏不理睬淑華,卻望著淑貞罵道,她的眼睛冒出火,好象要燒毀淑貞的臉似的。她突然站起來命令道:“我現在也沒有精神跟你多說,我們回屋去。”


    淑貞求助地看了看淑華和覺新,她的眼淚象線似地沿著臉頰流下來。


    “真沒有出息。眼淚水就象馬尿那樣多。罵都沒有罵道,你就哭起來了,”沈氏鄙夷地說,一麵逼著淑貞跟她一路回屋去。


    淑貞雖然希望留在這個房間裏,但是看見覺新和淑華都不能夠給她幫忙,她隻得默默地跟著她的母親走出去了。淑華氣得半晌才說出話來:“真是個妖怪!我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心心肝!四妹一定會死在她的手裏頭。”但是沈氏已經走出了過道,不能夠聽見淑華的咒罵了。


    覺新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淑華驚奇地看覺新,惱恨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幫忙說句話?你就讓她這樣折磨四妹。”


    “我有什麽辦法呢?在這個時候跟五嬸說話,等於自己找上門去碰釘子。你不曉得,她受了四嬸她們的氣,剛才還流過眼淚,”覺新歎道。


    “她受她的氣,跟四妹又有什麽相幹?”淑華辯駁道。她把覺新望了一回,忽然煩躁地責備他說:“你總說沒有辦法。什麽事情你都沒有辦法!你從來不想個辦法!”


    初九日上午袁成居然把鄭國光請到高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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