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絕頂,古稱“峨極”。嵩山絕頂的峻極禪院本是佛教大寺,近百年來卻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近於道家。


    過不多時一位嵩山弟子引群豪進得禪院,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並無佛像,大殿雖也極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進來還不到千人,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後來者更無插足之地。那位嵩山弟子朗聲道:“五嶽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光臨者極眾,大出嵩山派意料之外,以致諸般供應,頗有不足,招待簡慢,還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聲道:“不用客氣啦,隻不過人太多,這裏站不下。”那位弟子道:“由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地勢寬闊,本來極好。隻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禪台上議事,流傳出去,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刺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了。”


    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上天呈表遞文,乃是國家盛事。這些江湖豪傑,又怎懂得“封禪”是怎麽回事?隻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不暢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愛說閑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人衝出院門。


    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每塊大石都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祈福,不知驅使幾許石匠,始成此巨構。陸耀陽隨著眾人到了封禪台,指著巨石讓大小姐、令狐衝、林平之細看時,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已塗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補上,顯然這封禪台年深月久,頗已毀敗,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過一番,隻是著意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


    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天心,萬峰在下。其時雲開日朗,纖翳不生。令狐衝向北望去,遙見成皋玉門,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


    這時,在陸耀陽的旁邊有三位老者,一眼看去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是內力有成的高手。其中一位老者大聲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立並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雲的是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


    陸耀陽看了看令狐衝、林平之和大小姐,四人不禁麵麵相覷。四人都看到這三位老者服色打扮並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看來左冷禪這次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此時,隻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和衝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方證笑道:“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隻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台做戲,丟人現眼了。”左冷禪道:“方丈大師說這等話,那是太過見外了。”衝虛道:“賓客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不用老是陪著我們兩個老家夥了。”


    左冷禪道:“如此遵命了。”向兩人一抱拳,拾級走上封禪台。上了數十級,距台頂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了。”嵩山絕頂山風甚大,群豪又散處在四下裏觀賞風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眾人一齊轉過頭來,紛紛走近,圍到封禪台旁。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下感激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聞,今日乃是我五嶽劍派協力同心、歸並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各位請坐。”群雄當即就地坐下,各門各派的弟子都隨著掌門人坐在一起。左冷禪道:“想我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餘年來攜手結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派盟主,亦已多曆年所。隻是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嶽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覺若非聯成一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隻怕不易抵擋。”忽聽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顯見衡山派是不讚成合並的了。左冷禪道:“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在衡山城外喪命,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莫大先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的,隻有劉師弟、曲洋、令狐衝、恒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其中三人已死,難道令狐衝酒後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風聲?”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都集於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說道:“並無其事!諒莫某這一點兒微末道行,怎殺得了大嵩陽手?”


    左冷禪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鬥,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這等百變千幻的劍招,再強的高手也難免著了道兒。我們細查費師弟屍身上傷痕,創口是給人搗得稀爛了,可是落劍的部位卻改不了啊,那不是欲蓋彌彰嗎?


    ”莫大先生心中一寬,搖頭道:“你妄加猜測,又如何作得準?”心想原來他隻是憑費彬屍身上的劍創推想,並非有人泄漏,我跟他來個抵死不認便了。但這麽一來,衡山派與嵩山派總之已結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難說得很。左冷禪續道:“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來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隻要於我五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隻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費師弟是我師弟,等我五派合並之後,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殺,多造殺孽?”他這番話聽來平和,含意卻著實咄咄逼人,意思顯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讚同合派,那麽殺死費彬之事便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清算不可。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說道:“南嶽衡山派於並派之議,是無異見了。東嶽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天門道人站起身來,聲若洪鍾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已三百餘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三百多年的基業,說甚麽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並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須道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天門師侄這話就不對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餘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阻撓了利於全派的大業。”眾人見這白須道人臉色枯槁,說話中氣卻十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低聲相告:“他是玉璣子,是天門道人的師叔。”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麽說,更是脹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師叔你這話是甚麽意思?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哪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我反對五派合並,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甚麽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說道:“五派合並,行見五嶽派聲勢大盛,五嶽派門下弟子,哪一個不沾到光?隻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甚麽幹係?隻是泰山一派,說甚麽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並。”玉璣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


    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鐵鑄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眾人見這柄短劍貌不驚人,但五嶽劍派中年紀較長的,都知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近三百年來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門道人怒道:“為甚麽舍不得?”玉璣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鐵劍。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下,鐵劍已被玉璣子奪了過去。他不及細想,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長劍。


    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晃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麵前,齊聲喝道:“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麽?”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子兩個師叔。他氣得全身發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剛才幹甚麽來!”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已把本派掌門人之位,傳給了玉璣師兄,退位讓賢,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門人,你仗劍行凶,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大罪。”天門道人眼見兩個師叔無理偏袒,反而指責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聲道:“我隻是一時的氣話,本派掌門人之位,豈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的,我也決不能傳給玉璣。”急怒之餘,竟忍不住口出穢語。玉音子喝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掌門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本派掌門向來是俺師父,你們幾位師叔祖在搗甚麽鬼?”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門道人的第二弟子。跟著又有一人站起來喝道:“天門師兄將掌門人之位交給了俺師父,這裏嵩山絕頂數千對眼睛都見到了,數千對耳朵都聽到了,難道是假的?天門師兄剛才說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沒聽見嗎?”說這話的是玉璣子的弟子。泰山派中一百幾十人齊叫:“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手,突然同時跟他作對,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餘人和他敵對。玉璣子高高舉起鐵劍,說道:“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祖師爺遺言:‘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上作亂,不守門規,該當擒下發落。”令狐衝見了這般情勢,料想這均是左冷禪暗中布置。天門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墮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又乏應變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


    陸耀陽悄悄得對令狐衝道:“如果他們打起來你不準備出手嗎?我不是你們五嶽劍派之人,冒冒然幫助天門道長隻能讓別人抓到攻擊他的把柄。到時隻能由你出手協助他。”令狐衝點了點頭,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見師父負手而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的,我等會自是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


    玉璣子左手揮了幾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餘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劍,將其餘五十多名道人圍在垓心,被圍的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眾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那就來拚個你死我活。”玉璣子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派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派的掌門人了?”玉璣子叫道:“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幹,大家拋下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懲不貸。”


    建除道人大聲道:“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決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麽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也不妨。但若你一當掌門,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無麵目去見祖師爺。”玉音子道:“你後生小子,憑甚麽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派合並,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五嶽派這‘五嶽’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內,又有甚麽不好了?”天門道人道:“你們暗中搗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殺我可以,要我答應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能。”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天門道人道:“忠於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到底,決不投降。”他們人數雖少,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盡數殺了。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衝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也決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幹這屠殺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數人麵麵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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