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隨著李大追了出去,才沒跑幾步,就見一道人影從眼前晃過,何晏之心裏一緊,隻覺得那身形極為眼熟,全身的血液便在瞬間凝固了。街道旁倒著一個人,一對鑼鼓散落身邊,原來是鎮子裏巡夜的更夫。兩人借著微茫的月色看去,隻見那人脖子上有一道血痕,鮮血兀自流個不停,神態極為可怖。李大俯身將傷者扶起,連喚了幾聲,那人還在不住地發抖,似乎已被駭得魂飛魄散。


    被呼救聲所引,又有十數個壯年男子手持棍棒衝了出來。李大對眾人道:“我同這位兄弟方才看得真真的,這惡鬼分明就是歹人所扮。各位鄉親今日一定要戮力同心,一起把那惡賊捉住!”說罷,將傷者交給近旁的一個少年,領著眾人沿著大道一路追了過去。


    一路上的足跡深深淺淺,何晏之見了卻更是心驚,那人分明就是內力不濟,步伐淩亂,必定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他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又想到在沈園之中楊瓊的絕情,心裏卻怎麽也恨不起來。隻是當日那一掌所帶來的痛苦仿佛還留在胸口,時隔月餘,仍在隱隱作痛。


    眾人循著足跡追出了好幾裏地,一直到了玉山之麓。有人見山高路險,不免有些膽怯,對李大道:“山中瘴氣多,說不定有孤魂野鬼、狐仙山妖之類出沒,咱們還是回去吧。”


    李大卻道:“今日若放虎歸山,必留後患。這妖人自然又要到鎮子裏來吸食人血。上回死了一個王屠夫,下一回卻不知道是誰要送命了。”他指著地上的痕跡,又道,“一路上看這些足跡和滴落的血跡,那人想必是受了重傷,我們唯有趁此良機一舉將他抓獲,送交官府,才能功德圓滿,天下太平。”他於是一揮手,“願意隨我去的就一起跟上,若是心裏害怕的,便回去吧。”


    眾人相互看了看,便有幾人退後了數步。那李四海哈哈一笑,也不多言,轉身領著剩下的七、八人鑽進了叢林之中。此時尚是早春,山間霧氣繚繞,寒風刺骨,不時有鴟鴞淒厲的哀鳴之聲響起,回蕩在山穀之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眾人屏息走了幾步,有人指著地上一灘鮮紅的血跡道:“看!是新鮮的血液!那妖人定在附近!”李大大喜,循著血跡疾步往前追去。何晏之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一顆心卻已經跳到了嗓子眼。


    果然,穿過一片密林,隻見一株枯木之下,半倚著一個青年男子。他氣息奄奄地靠在樹幹上,長長的頭發遮住了大半邊臉,慘白的臉色上透著詭異的緋紅色,唇邊殘留著一抹猩紅。借著朦朧月色望去,眾人都不免吃了一驚,這男子長得實在是美麗,雖然衣衫襤褸、披頭散發,卻依舊清秀絕倫,豔質風流,不可方物。


    何晏之卻心亂如麻。一路追蹤之下,他其實早就有些懷疑,但此刻乍然看清對方的相貌,卻依舊愣在了當場。月餘未見,斯人憔悴如斯,眼前這人,不是楊瓊是誰?


    人群中傳出驚呼之聲,有人說道:“果然是妖不是人!定是山中的妖精化作了人形,所以才要吸食人血,補充精氣。”李大卻一擺手,喝止道:“莫要胡說,是人是鬼,先綁去見官!這人身上有命案,官府不能不管。”說著,便提了手中的鐵杵,領著眾人,緩步向楊瓊靠近。


    楊瓊抬起頭來,他仿佛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掙紮著站直了身體,冷冷看了眾人一眼,目光迷離而飄忽。突然間,他發現了人群之中的何晏之,此刻的何晏之穿著一身粗布衣服,滿是滄桑,楊瓊卻緊緊盯著他,臉上露出了淒然冷笑。他的聲音頗為沙啞,低沉道:“果然造化弄人,擎雲山一別,不曾想到還有今日。”


    眾人未曾想到這男子竟然還會說人話,目光於是齊齊落在何晏之的身上。有人高聲喊道:“莫非這兩人竟是同夥?一起裝神弄鬼,是要坑害鄉裏嗎?”


    何晏之一時怔然,李大將手中的鐵杵一橫,麵有慍色道:“楊兄弟,原來,你竟同這妖人認識?”


    何晏之心思電轉,眼前這些人雖然不是習武出身,卻也年輕力壯。此刻的楊瓊顯然已是強弩之末,而自己的內力被廢,空有一些招式,唬唬人倒也罷了,若真的動起手來,隻怕根本不是這些山野莽漢們的對手。他想到此處,衝李大抱拳道:“李兄,咱們萍水相逢,隻望李兄能聽我一言。”


    李大微微點頭,卻見何晏之飛身越過數人,擋住了眾人去路,將樹下的青年護在了身後。


    李大怒道:“原來你們真的是一夥的?虧得我竟將你當做朋友!”


    何晏之卻正色道:“李兄請息怒。此人乃是我的同門師弟。我二人都是後山段公和陳公的親傳弟子,絕非鬼怪。那個吸血的妖人與我們更無瓜葛,我們亦是遭妖人陷害,一切都是誤會。”


    李大顯然有些吃驚,臉上卻滿是狐疑之色:“你紅口白牙,我卻如何信你?”他點手指著楊瓊,“若他真是被冤枉的,見官又怕甚麽?”說罷,便要上前來捉楊瓊。


    何晏之虛晃了一招,身形一轉,便徒手使出了瓊花碎玉劍法中的招式,將李*退了幾步。此刻間不容發,幸而他向來記性極好,努力回憶著楊瓊以前練劍的招式,輾轉騰挪間竟將那些劍招綿綿化出,糅合得簡直天衣無縫。他這些日子又修習了曾氏的心法,江南四族的武功彼此間都有些淵源,眼下自己所使的功夫雖然是個大雜燴,但在這些山民的眼裏,卻已是精湛絕倫、威力無比了。


    李大霎時瞪大了眼睛,“咦”了一聲,竟不由得又退後了半步。何晏之卻笑道:“李兄,這些招式你可識得?”


    李大若有所思,手中的鐵杵也緩緩放了下來,喃喃道:“確實,有幾分相似。”


    何晏之又使出一記擒拿手,卻在離李大麵門一寸之處停了下來,他這些招式沒有內力,其實不過都是花架子而已,隻是眼前的這群人渾然不知,皆駭得麵如土色。近旁幾人都以李大為首,見李大沉吟不語,便也不敢擅自上前。何晏之哈哈一笑:“李兄,你說我不把你當朋友,其實我若是真的動起手來,你們所有人加起來也未必是我的對手。隻是,俗話說得好,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又怎會不分青紅皂白同你們動手呢?”他說著後退了幾步,背著身握住了楊瓊的手,隻覺得那手指猶若寒冰,連骨節都在發顫。他心中不免有些唏噓,卻依舊不動聲色地看著眾人,朗聲笑道:“李兄,陳公昔日教過你一些防身的招式,你看過他們二老的功夫,難道我使的還有假嗎?”


    李大頗有些猶豫:“可是,我從未聽兩位高人說起過有什麽徒弟。”


    楊瓊感受到何晏之掌心的暖意,不由地側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何晏之,一言不發。何晏之緊緊握著楊瓊的手指,哈哈大笑道:“我那兩位師父以四海為家,素來我行我素,瀟灑隨性。你也未曾拜他們為師,陳公卻教你武功,難道不是嗎?”


    李大一愣,想想確實如此。何晏之又道:“李兄弟,不瞞你說。師父他們因為有事耽擱,要遲些天才能趕回來。我們兩人正是奉了師命,才到這玉山山麓來捉妖除魔,想不到,卻中了那妖人的奸計。”


    李大道:“既然你們是段公和陳公的徒弟,在我家中為何不同我直說?”


    何晏之道:“他二老本就不想把江湖中的紛爭牽扯到鎮中的百姓身上。師父曾叮囑我和師弟要一路隱蔽行蹤。楊某自然不敢違抗師命。”


    眾人見何晏之說得頭頭是道,再加上對後山段公、陳公二人素來敬仰,便有幾分信以為真,紛紛將手中的棍棒放了下來,一時間麵麵相覷,頗有些莫衷一是。


    何晏之環顧四周,見山嵐漸起,周遭已是霧靄紛紛,幾步之遙外便有些朦朦朧朧,心中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拉著楊瓊,一邊後退,一邊朗聲道:“李兄,你與我師父有緣,便是與我有緣。待見到我那兩位恩師,你若提起我楊舟,他二老自然會告訴你前因後果。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師弟中了那妖人的暗算,我要帶他去療傷。那妖人還在山中,我們在此引開他,你們速速回鎮上,山中地勢險惡,莫要白白送死。”


    此刻霧氣正濃,說話之間,何晏之和楊瓊已然混在茫茫的山巒霧靄之中,成了兩個模糊的影子。那李大總覺著事出蹊蹺,心中有些疑惑,待要追上去,卻被身後的鄉親一把拉住:“李大,萬一這人說得是真的,此地實在險惡,萬萬不可久留啊。”


    眾人亦紛紛附和道:“聽他所言,段公和陳公已經快趕回來了。他說得這樣振振有詞,又自報山門,若真是兩位高人的徒弟,我們也得罪不起啊。”


    又有人道:“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若那吸血的妖人還在這林子中,我們豈不是要白白送死?”幾人說到害怕之處,便圍成一團,也不睬李大,跌跌撞撞地轉身往回奔逃。李大見攔不住他們,又恐林中真有玄機,便隻能歎了一口氣,在最尾處護著眾人,沿著山路返回衙前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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