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頃西湖水貼天,芙蓉楊柳亂秋煙。湖邊為問山多少?每個峰頭住一年。


    按古人言,西湖四季景,景景不同,各有千秋。初秋時分,馬蹄踏過湖畔芳草地,遙望山巒起伏,雖然不象春景那樣明豔媚人,卻自有一番沉穩恬適,恰如弱柳般的文靜佳人,讓人為之心頭一醉。


    車馬行人如織的西湖南岸官道上,兩輛闊廂的騾車銜尾東行,前邊那輛騾車廂簾高高掀起,車裏一名虯髯黑漢和一名嶄新儒袍儒巾,做一身書生打扮的十六七歲高挑少年一邊探頭向外,漫無目的的撒望著湖景,呃,或者說人景,一邊不住地說著什麽,或者說是那黑漢子說,少年隻是“嗯嗯”的點著頭聽,隻是間或問上一句。


    “……差不多就是這些。不過學裏可不比家裏,規矩嚴得很,別說你十六歲,就是三十六,學諭說打你手板照樣打你手板……”


    “這麽沒麵子?”


    “廢話,無規矩何成方圓?到了人家的地盤就得守人家的規矩。別說你沈老五隻是個普通州學生員,就算宗學那些天潢貴胄,還不是一樣,別忘了夫子也是天。”


    “這個,這個,三十六……”少年很是糾結,竟像是真被打了一樣下意識的搓了搓手。


    於是那黑臉漢滿臉都是“你總算有不懂的地方了吧”的神情,得意的挑了挑濃濃的眉毛,“嘿嘿”笑道:


    “怕了吧?是誰跟我說他老兄上知軒轅穿什麽顏色胯褲,下知千年騾馬喝油駕車?再吹呀。”


    麵對這樣的擠兌,那少年連臉都沒紅,矜持著坐直身瀟灑地理了理衣襟,搖頭晃腦的清清嗓子道:


    “吾所知,汝不知,要不成你秦少章反證一個。”


    “呃……這個倒也是啊。”


    黑臉漢愣了愣,心想這玩意兒就算是他胡謅,你也真沒法反證呀,正微微一懵的當口,那少年又道了:


    “就是有板子也打不到我手上來,學諭那裏板子一舉,我就連忙告饒,汗涕皆下的告訴他:非我不知也,實有秦氏名覯字少章者胡教也,板子當擊其尊臀,哦不,當擊其師蘇氏名軾字子瞻者尊臀也,是那家夥把規矩教歪了。”


    “哈哈哈哈,你小子夠壞的啊。還仗上杆了,那誰還敢打你。”


    …………………………………………………………………………………………………


    這騾車上坐著的正是沈謙和秦覯,秦覯昨天得了剛剛到達杭州,便去西溪祭拜徐老太君亡靈的蘇軾準許,晚了一天才和沈謙一起從西溪趕往杭州,秦覯的目的地自然是州衙,而沈謙的目的地則是杭州州學——前兩天他三伯沈邁才剛與州學教授強淵明聯係上,今天讓他前去麵試。


    疏通了關係再麵試在很多情況下也就是走個過場,不過大宋朝的官學不行。原因很簡單,那裏是未來天子門生的聚集地,你要沒有真才實學還想進去?沒門。


    畢竟這不單單是州學一家的事,直接與州一級最重要的發解考試掛鉤,每季每月的考試試卷不但州學教授、學諭一大幫子人要細查排序,淘汰冗員,就算州衙裏的知州、通判等等進士出身的高官也會時不時的前來查問,萬一逮著個忒不合格,濫竽充數,拿驢充馬的廢物點心,就算是州學教授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說起來沈謙的麵子應該不小,蘇軾親傳弟子秦覯秦三郎的把臂之交。可這沒用,不說別的,就說蘇軾前來西溪祭拜徐老太君時,他一個沒有功名出身的小子連外圍都靠不上,連仰慕已久的蘇大胡子長什麽樣都沒見著,就更別說搭上話了。秦覯倒是漏了兩句說是在蘇軾麵前提到過沈謙,不過這事兒後來連提都沒再提過,看樣子人家忙得跟個軲轆似的蘇軾根本就沒往耳朵裏去。


    不過話說回來,沈謙的誌向或者說沈邁對他的期望又不是巴結上哪個高官,也好靠門蔭做官,認不認識蘇軾其實沒什麽區別。而且不管是沈邁也好,秦覯也好,都對沈謙進州學的事信心滿滿。


    怎麽說呢……這小子別看歲數小,學問卻很紮實,秦覯作為正牌出身的生員,而且還能當上蘇軾的學生,科場上那是今科不中,下一科也必中的十足把握,學問自然不用說,經過與沈謙半個多月的接觸,便發現這小子不但會看事兒,讓人與之交往如沐春風,而且小小年紀早已經將科名內的書都讀全了,準確的說是記全了,並且雖然隻是偶有所露,但每每都有獨到見解,讓人不覺而悟。


    這也正是秦覯願意和沈謙交往的真實原因所在,他們讀書人受“老祖宗”孔夫子的影響,天生裏帶著等級觀念,你如果隻是會來事兒,有眼色,在他們眼裏始終不過市井小民,也隻有在學問上可以被他們接納,才能真正成為朋友。說起來有點勢力,可就是這麽現實。


    然而秦覯也就能看到這些,沈謙底下很多事兒他看不見,這倒不是他倆關係不密切,而是在萬事不周的情況下,很多情況沈謙連他老娘都得瞞著。


    分家事件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這半個月裏發生了很多事,秦氏雖然有嚴重把柄握在沈謙手裏,但讓她拿出四千貫也相當於要她半條命,所以接下來的幾天裏,顏氏根本不敢在家裏坐著。


    李大官人那裏自然不敢去問,但娘家卻必須得跑,結果顏巽還隻是搖頭歎氣,連連勸她破財消災,息事寧人,而顏氏她二侄子顏益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居然在姑姑問他到底出了什麽問題的時候,整個兒的靠到了沈謙一邊,反正是沈謙怎麽說他就怎麽是,非得勸著姑姑把家產分給沈謙不可。這事兒顏氏自然是滿心懼怕加滿頭霧水,但顏益心裏門兒清,別說沈謙抓著他的把柄,就是沈謙那句“該顏益出還是該你顏氏出”都能嚇他個半死,他可不想也沒能力替姑姑出這四千貫。


    最後顏氏實在無法可想了,可是卻又舍不得手裏的產業,隻好求到顏巽頭上,向他借錢來填窟窿。可是人家顏巽是做生意的人,當初勸了半天,顏氏都不肯定,現在自然可以理直氣壯的親兄妹明算賬,雖然把錢借給了她,但明說要她立借據,雖然沒象對別人那樣黑要高利,但利息卻一文也不能少,而且利息也實在說不上低,恨得顏氏差點沒把顏巽吃嘍。


    僅僅四天,整整四千貫錢便堆在了沈謙麵前,秦氏和金玲早就看呆了,而沈謙卻沒說什麽,隻是點頭同意就這樣了結,除去他們現在所住這棟小樓以外的全部家產都歸沈誠所有,他不再要田產店產今後產生的半分孽息。這個結果讓顏氏大感意外,不過恩斷義絕也實在說不出“感謝”兩個字了。


    四千貫是什麽概念,由於物價、物品等等原因也沒法與現代直接對比,但在這個時代來說絕對是個成規模的地主了。獨院大屋的房產才值一百貫,那還不是隨便買?其他的東西自然更不用說。不過這些東西都不在沈謙眼裏,到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把一些事告訴秦氏了,畢竟以後的事業必然要開的很大,要想永遠瞞下去根本不可能。


    如今秦氏已經拿兒子當主心骨了,雖說多少有些不情願,但最後還是無奈的表示,隻要別耽擱了學業,便由著沈謙去折騰。


    有了這四千貫錢什麽都好辦了。雖然半個月時間不算長,但也能做不少事,莫家小店那邊繼續吊著人們的胃口,在莫老四炒菜技藝飛速發展的情況下不斷推出新菜品引起轟動,終於在一個合適機會將莫家炒菜的名義打了出來,徹底引爆輿情。


    這種破天荒的事滿大街的人都關係,同行們自然更關心,隻不過時間太短,莫家又沒什麽要做大的明麵動作,大家也隻能先壓住忐忑或者興奮地心情觀望了,以期在獲得最完善資料的情況下一招而勝,獲取最大利益。當然了,莫家也不是當真沒動作,此時正在暗底下抓緊物色合適店麵,準備先把根基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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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事已經足夠撐滿半個月,忽忽悠悠的晃了過去,還沒等萬事周全,沈邁那裏就來了消息,讓沈謙去州學報名。好在他去了之後至少好幾個月都不是正式生員,隻算發解前聽讀學籍,州學裏那些又發庠資又提供食宿的正式生員待遇自然撈不上,隻能在論學之餘回家去住,這反倒成全了他這個大忙人。


    騾車晃悠著到了清波門,秦覯要進城,沈謙卻要往南轉去鳳凰山下的夫子廟,也隻能就此鞠別。想起這些日子和沈謙朝夕相處,眼看著就要分別,秦覯這個黑大漢心裏居然酸溜溜的,一直挨磨到城門之下才讓騾車停在街邊,眼望著城門裏來來往往的熙攘行人,好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臨別贈言才好。剛“呃”了一聲,就聽沈謙笑問道:


    “三哥,那天我來杭城時,你是不是去州衙了?”


    “呃……”


    秦覯不覺愣了一下,回頭看見沈謙滿是怪笑,忙無辜的說道,


    “沒有啊。那天我替李廌送信,就住他本家家裏了呀。”


    “真沒有?”


    “真……嗐,拉倒吧你。”


    秦覯猛然間恢複了粗豪的笑聲,大咧咧的擺了擺手道,


    “那天我確實去了。都到杭城了,雖說你三伯留我在西溪住,可我也不能不先去拜見楊通判呐,人家不管怎麽說也是東坡先生的好友,沒公還有私呢。隻不過我怎麽也沒想到剛了州衙的門,居然就看見你小子被逮了。所以麽……嘿嘿,不過後來楊通判說你是他的學生這事和我真沒關係。我隻是在大堂後頭聽了整個過程之後去向他稟報了一番,後邊的事就不清楚了。”


    “謝了,三哥。”


    沈謙輕聲笑了一句。秦覯微微一愣,接著抬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沈謙背上,高聲笑道:


    “下去吧,臭小子。三哥還得跟著蘇學士在杭城呆兩年呢,今後還不是可以時常把臂共遊。跟你三哥說這種話,找死啊?”


    “好,就此別過。祝我好運。”


    “好,祝你好運。要是烤糊嘍別怪三哥打你尊臀。”


    沈謙笑嗬嗬的跳下馬車回身向秦覯抱了抱拳,秦覯也微微欠起身來向他揮起了手,將頭伸出車廂外一直目送著他在莫小乙的拉拽下跳上後麵那輛騾車遠遠離去,方才招呼車夫趕車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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