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劉學諭實在給麵子,挺板的一個人小小的感動了一下,居然偷偷破了規矩,然而……


    雖說隻有三道題,不過此三道可不比彼三道,宋朝科舉自神宗改製後,最正統的進士科發解式、省事都是三天,題目才多少呢?大經經義五道、兼經經義三道,論一首,時務策三道。當然了,由於入場檢查等等囉嗦程序占去時間不少,真正的考試時間也就兩天多,但兩個時辰三道題也絕對隻是……嗯,看看你基本功罷了。


    劉學諭人是板了點,但上了年紀更講人情,生怕耽擱沈謙的時間,差點沒尿一半抖一抖就回去。回到文房,他生怕沈謙再來扶他,剛剛迅速跨過門檻,就影影晃晃的看見沈謙挺挺直直的坐在椅上目視著前方,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題目還是在發呆,可走近一看才發現,自己出恭前用戒尺壓住的題卷居然依舊原模原樣的放在原處,連一丁點被動過的痕跡都沒有。


    嘶——這孩子……


    劉學諭忽然滿心裏都是感動,連忙隔著桌子老遠地將題卷抽過來放在了沈謙麵前,一邊往自己的椅子邊走,一邊笑嗬嗬的說道:


    “快做題吧,時辰可是緊。除了答案,其他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隻管問我。誒!不必謝了,耽擱一息是一息,我可賠不起。”


    說著話,劉學諭坐在椅上抬手止住要道謝的沈謙,向椅背上一靠身又將那卷書捂在了臉上。


    沈謙這才急忙開動,伸手將題卷拿近一看,隻見上邊是單列出來的三道題,並沒有正式考試時並列其上的考場規則,字體頗小,貼在牆上沒幾個人能看清,應該是臨時從平常月考季考中隨手抄擬下來的。


    題目三道,大經經義是《禮記》曲禮上第一“君子抱孫不抱子”,兼經則是《論語》憲問第十四“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而時務策囉哩吧嗦的寫了一大堆,不過總結起來隻有一句話:遇上災荒怎麽辦?


    以上題目除了沒有論,正是科舉大考考題的基本樣式。宋朝科舉曾經有過一次重大變動。熙寧八年,王安石將神宗朝之前沿襲唐製的貼經、墨義和詩賦論策改為了分四場專考大經、兼經經義和論、策,求的就是剔除浮華,選取能解決實際問題的人才。其後變法雖然夭折,但這一考試方式卻保留了下來。


    後來宋神宗去世,當今官家趙煦登基,朝野之中雖然出現了是否應該重啟詩賦考試的爭論,但上一科元祐二年戊申科——也就是元祐朝第一次科舉還是按原有方式進行,並沒有恢複詩賦項目。


    單說現行的科舉內容。所謂“論”就是議論文,因為沈謙不考,沒必要多說。至於“策”,又稱“時務策”、“對策”。由考官提出治國安邦、國計民生方麵的問題,考生作出相應回答;而“經義”限製比較多,是以給定經書裏的語句為題目,並要求應考者用所選經書內容進行論證,也就是考察考生對各經的掌握運用能力,這樣一來考生就必須在那幾本大經、兼經上狠狠下苦功了,要不然你連原話都記不準、記不住,那還怎麽為自己的觀點作證據?


    有了基本概念,下筆就容易多了,沈謙原先做過很長時間的跨國公司營銷工作,殘酷如戰場的商業競爭中最需要縝密思維,而他前身又是個封存的知識寶庫,所以根本不需要像記性不大好的人一樣搜索枯腸的去想哪些書中原句可以用來論證題目。這一下子算是在占大便宜的基礎上又省了不少力。


    “君子抱孫不抱子”說的是祭祀祖先時的規矩,如果拔高的話則是做人應該有什麽樣的道德標準,而“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本身就是“君子抱孫不抱子”的同義寓,兩者具有相輔相成性,隻可惜由於不在同一本書上,考試時不能相互論證。


    理解了意思就好動筆,不過儒家各經有許多形而上地方,講究的是自律道德,自律這東西多多少少就有些務虛了,所以往往會流於表麵,而且還是用同一本書裏的內容證明這些道德對不對,如何對,很難看出一個人真實的思想境界,更多的隻是測試對基礎書籍的掌握理解能力,在倉促之下想寫出別具一格,讓人耳目一新,心頭一震的文章極難。


    然而沈謙終究來自千年以後,為工作成績更加突出又涉獵頗廣,看到這些題目,很容易就會想到許多這個時代尚不存在的東西。“君子抱孫不抱子”,“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王陽明?


    沈謙心頭猛然一顫,連忙在草稿上刷刷寫了幾個字,抬頭一看劉學諭那老頭兒看書都快看迷了,而且居然還故意微微背對著自己,估計就算自己偷偷找本《論語》或者《禮記》來抄,隻要不太明顯,他都不會過多幹涉。


    真是個好老頭……


    沈謙在心裏由衷發出了一聲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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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自然得把所有題目分析清楚才能動筆,儒家經義本來就是一體,看全題目除了了解題目本身,更有相互啟發促進的作用。


    那道時務策是問遇上災荒怎麽辦。怎麽辦?當然不是問你怎麽逃命,畢竟你是以一名官員的假定身份進行應答,自然是如何抗災救民。


    看到這道題目,沈謙不由長長舒了口氣,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後市街趙家酒肆時,李幹娘說得一句話——“這幾年西湖淤塞厲害,光今年杭城就疫了好幾次,鬧得人心惶惶”。


    這句話對李幹娘來說自然是為了晚點交店租,但是卻非編造謠言。自從元豐朝以後,朝廷新舊黨爭愈演愈烈,好幾任杭州知州都是被政敵排擠出朝堂的,這樣的心境之下還怎麽指望他們安心理政為民?所以近二十年來西湖一直沒有通淤,湖床在上流河道的瘀滯作用下年年抬高,很多地方湖水已經很淺了,甚至出現了泥堤嚴重影響湖水流動。


    再加上湖邊許多農民為求私利不斷向湖內墾田,西湖水麵已經比二十多年前減少了近三分之一,嚴重影響了蓄水能力,甚至在這幾年還出現了湖水倒灌杭州城的嚴重災情,鬧瘟疫自然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怠官害民啊……


    沈謙心裏一陣沉重,仔細一想之下便發覺這實在是筆由思動,絕對是出題人對眼前爛局麵極度反感才有了這樣一道題目。


    於是也不必再多想下去。沈謙醞釀著文思,拿起毛筆在硯台裏蘸飽了墨,便文不加點的刷刷寫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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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多時辰,僅僅是一個多時辰,準確的說還不到三個小時。劉學諭估摸著沈謙差不多該寫完兼經經義了,實在坐乏之下正準備走過去看上一看,雖說不敢打攪沈謙的思路,但起來走走總不算過錯吧?然而還沒等他放下書,忽然聽見桌對麵的沈謙恭恭敬敬地說道:


    “學生答完了,還請學諭過目。”


    “呃……”


    劉學諭頓時被震了一下,下意識的回了回頭問道,


    “做完了?”


    “是,學生做完了,請先生過目。”


    沒寫完誰敢亂說話?沈謙拱著手極是駁定,說完話立刻站起身拿起文稿恭恭敬敬的雙手遞向了劉學諭。


    “嗯?怕是還沒到一個時辰吧……”


    劉學諭滿臉不相信的看了看沈謙,轉過身來將手裏的書往桌上一扣,忙接過文稿捂在臉上看了一眼,接著拿開了滿是埋怨道,


    “年輕人怎麽這麽毛躁?題目審清了麽?避諱做好了麽?策不下千,你寫夠一千字了麽?”


    這年輕人雖說懂禮貌,可歲數始終擺在那裏,還是不夠沉穩啊。不對,是忒不沉穩。這成什麽話……劉學諭頓時滿心裏都是恨鐵不成鋼,誰想沈謙又是恭恭敬敬拱了拱手,極為謙恭的說道:


    “學諭恕罪,大經、兼經兩題學生先前做過幾次相近的擬文,所以沒耽擱時辰,策也寫足了,學生剛剛粗略算了算,大概在一千五上下。”


    我總不能告訴你,我前身那位這十幾年除了看書就是“刷刷刷”,想寫不快都難吧?我總不能告訴你,我原先玩兒的就是腦力勞動,國家級公考也曾參加過,隻不過倒黴催的千人取一排在第四名被刷下來了吧?我總不能告訴你,我原先在電腦上鍵盤一敲,隻要思路順,一小時三千根本不在話下吧?這毛筆畢竟還是差了點……


    沈謙也是滿心裏委屈,可還得編瞎話。那邊劉學諭一聽他原來做過這兩道題,臉色才算好了些,“嗯”了一聲,一邊埋頭看稿一邊倚老賣老的說道:


    “說實話就好,這才是君子所為。不過擬文與考文不一樣。擬文可由你隨便寫,考文規矩多得是。而且要想出佳作,臨場密思,遣詞用字極為重要,還要時時想著避諱,最忌心浮氣躁。今後萬萬不可如此毛躁,須知做文需先養性,性不穩難出佳文,你還如何應考出仕啊……嗯?!”


    劉學諭說到這裏忽然不說了,詫異的抬頭看了看沈謙,緊接著又埋頭看起了手裏的文稿,差不多得有半刻鍾時間,就在沈謙忐忑不安之下都有點鬧不清他老人家是在找避諱還是幹什麽的時候。劉學諭忽然“啪”的一拍桌子,抬手一指沈謙,立時厲聲喝道:


    “你給我老老實實坐這裏哪裏也別去,我去去就來!”


    說著話,劉學諭拿著文稿快步向外走去,到了門檻處腳尖一勾檻沿,接著一腳邁了出去,大步消失在了門口。


    原來這大近視眼老爺子早就練出來了,隻不過在沒必要的時候盡量小心一點罷了,那我剛才豈不是瞎操心了麽……沈謙目瞪口呆的望著空蕩蕩的門外,心裏頓時隻剩下了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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