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舍?”


    “內舍!”


    當沈謙將昨天在州學裏的事說了以後,沈邁和沈清直兩個人都驚住了。與沈謙對麵坐著的沈清直還僅僅隻是眯著眼不敢相信的看著他,而沈邁卻急忙脫口問道:


    “強淵明怎麽說的?”


    “也沒怎麽說。”


    沈謙來回掃了掃沈邁和沈清直老少兄弟倆,心知雖然有些東西不能說,但當著這兩位至親的長輩卻有必要露一露實底,於是略略一沉道,


    “具體原因侄兒也不敢亂說。不過強教授給侄兒的題目裏有一道‘驥不稱其力’,當時時間倉促,侄兒想到哪裏便寫到了哪裏,怕是其中‘知行合一’四個字讓強教授略略有些入眼。”


    “知行合一?”


    沈邁和沈清直幾乎同時下意識的脫口問了出來。沈謙沉著的點了點頭,將自己在考卷中對‘知行合一’四個字的解釋說了一遍。聽到最後沈清直袖子已經猛然顫抖了起來,沒等沈謙話音落下,便驚然問道:


    “五郎,莫非你沒聽說過伊川先生曾言‘以知為本,先知後行’!”


    “聽說過啊。”


    伊川先生就是‘二程’裏的程頤程正叔,如今其兄程顥已故,理學界他便是大宗主,在大宋文壇政壇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說前世裏沈謙隻是把他看成毫無幹係的曆史人物,但到了這裏,他卻是一層天,需要人們仰望,同時也需要有人超越。然而,這更需要天大的勇氣……


    想到這裏,沈謙不由長舒了口氣,抿著嘴唇微微閉了閉眼才不慌不忙的說道:


    “侄兒正是覺著伊川先生這句話有偏頗,所以才有感而發的,其實落筆之時也沒多想……”


    這語氣表情明顯蘊含著“怕了”的意味,一直怔怔盯著沈謙的沈邁聽到這裏臉色方才正常了一點,又意味深長的望了望他,這才微微笑道:


    “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嗬嗬,知行合一……”


    “三哥,五郎說得並無錯呀。”


    沈清直見沈邁滿是不屑,登時有些不滿,急忙接口道,


    “小弟剛才想了許久,伊川先生那句話確實如五郎說得一樣有偏頗。你怎麽……”


    “你們倆都不過是牛犢罷了,嗬嗬。”


    沈邁不以為意的偏了偏頭,笑嗬嗬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才道,


    “老夫知道你沈清直必然要為五郎鼓與呼,人之常情,老夫理解。不過你們若是不想身敗名裂,以老夫之見,這四個字五郎可以說,但若是有人問起來,你還是隻言偶有所得,並未深思好了。”


    “唉……”


    沈清直黯然的低了低頭,長長歎了口氣卻全是不甘。沈謙一直低頭抿著嘴,聽到這裏卻堅定的抬起了頭來,點點頭輕聲應道:


    “是,三伯,侄兒明白。鴻儒白丁莫可道,雖言往來實笑人。”


    “嗬嗬嗬嗬,好,好。”


    沈邁眉宇之間本來還隱隱有些擔憂之色,但聽到這裏卻雙眉猛然一鬆,欣然的點了點頭笑道,


    “我西溪沈氏三代七進士,但這二十年來卻一蹶不振。今後就要看你沈仲惠……還有沈清直的了。”


    沈邁還是頭一次說出這句明確的話,他已經沒什麽可擔憂的了,也絲毫不怕沈謙會飄飄然,畢竟他清楚這孩子早已經超越了這層膚淺。然而他在“沈仲惠”之後頓了頓才提沈清直,這多少還是讓沈清直有些失落。


    …………………………………………………………………………………………………


    沈清直在沈邁那裏並沒有呆多久,他並不諱言“專程來向沈謙辭行”這句話。而且就算他不說,以沈邁的老道,也不難聽出這層意思。沈邁清楚沈清直為什麽要這樣幹,其實沈邁也很無奈,所以更是沒理由埋怨這個比自己整整小了三十歲的小老弟。


    沈謙的意思本來是要把沈清直一直送到大運河會稽碼頭,但沈清直不肯,隻是和他並著肩一言不發的沿路往東走,反倒把那輛租來的騾車遠遠甩在了身後。


    旭日之下,兩條頎長的人影緩緩挪出西溪市集,當踏上官道的黃土路,沈清直忽然停住了腳步,抬頭遙望著遠處的山巒,長長歎了口氣道:


    “馮二那個案子判下來了,哼哼……周知縣收集了半個多月的證據,最後卻隻查出馮二他們欺行霸市,以高利債脅迫李幹娘等七家店鋪將屋契賠給他們。哼哼,七家……”


    說到這裏沈清直頹然的搖著頭又是一聲冷笑,方才繼續道,


    “馮二他們三人被判刺配三千裏,後頭卻無背景,至於李幹娘所說的那個什麽顏巽更像是銷聲匿跡了一般,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哼哼,五郎,你相信這些麽?”


    “不相信又如何?”


    沈謙淡淡的笑了笑,背著手沉默了片刻才一字一頓地道,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等著吧,有那一天。”


    如果放在以前,沈清直此時早應該激動起來了,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以前,所以聽到沈謙的話隻是笑了笑,接著轉了話題道:


    “五郎,有件事以前我心裏一直奇怪,隻是始終不好意思問,今日你我一別不知到何時才能再見,為叔……”


    “二叔聽沒聽說過達摩麵壁九年之事?”


    沒等沈清直說完,沈謙便笑嗬嗬的向他望了過去。沈清直微微一愕,緊接著就反應了過來,胸臆長舒的“哈哈”大笑幾聲,也不再提這句話了。緊緊地捏了捏拳頭轉口笑道:


    “五郎……仲惠,為叔與你約定明冬共聚汴梁,還望你不要違約。二叔我已經誌在此次辛未科榜眼了。”


    榜眼……


    沈謙清楚後年春上就是辛未科大比,因為要前往東京汴梁備考,頭一年秋天在地方各州發解試中“取解”成為舉人的士子都要提前趕往汴梁,而且在十月份還得去禮部投狀,所以頭一年冬天的時候,應考者們就已經齊聚一堂,迎接人生最重要的考試。這也是沈邁想起讓他以聽讀三百日的名義前去州學的原因所在,從這個時候開始到明年八月十五左右的發解考試剛好一年有餘,比“三百日”略多,所以這個名義非常恰當。


    沈清直的話讓沈謙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指在鼻尖上輕快的一蹭笑道:


    “行啊,小侄隻求你別學章子厚。”


    章子厚就是當今新黨領袖章惇,這位爺性格很是與眾不同,在蘇軾中進士那年的“千秋第一科”之中與一群震爍千古的大名人一起成功殺入殿試,但就因為他侄兒章衡是同科狀元,他居然不受封就拂袖而去,直到下一科才再次考取甲科,被士林傳為佳話,同時也成了笑話,原因就是他曾經說過,他章子厚比誰差都行,就是不能比他侄子章衡差。這種人實在是……


    沈清直見沈謙這樣調侃他,眼角裏連笑紋兒都擠出來了,以拳護口“吭吭”的笑咳了了好幾聲才神情嚴肅的道:


    “我沈清直不願意去比章‘殺人’,而且我侄實為我師,別人我都可不服,唯獨服你沈仲惠。”


    說話沈清直長長舒了口氣,低頭抬手從袖子裏取出厚厚兩封封書信鄭重的雙手遞給了沈謙,笑吟吟的道:


    “那天咱們裝醉回去,爹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後來向我詢問了經過,說是……唉,他昨日回潤州之前讓我親手將這封信還有治理西湖的詳細方策交給你。望你好好記下,今後或許能用上。”


    “三祖父去見蘇知州了?!”


    沈謙沒去接那兩封信,當先卻驚呼了出來。沈清直又是一個“什麽也瞞不住你”的淡淡笑容,方才神色晦暗的說道:


    “昨日爹去見蘇學士了。當著一大群外人的麵,蘇學士倒是與爹談笑自若,後來屏退左右單獨對坐,兩個人卻都沒話了。唉……最後爹起身後退無言長鞠下拜,蘇學士隻說了一句話……‘我不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


    沈謙也是一陣黯然,微微歎了口氣才道,


    “看樣子蘇學士這輩子的心結也難解開了。”


    “隨他去吧。他終究還是明白爹的意思的,這就足夠了。”


    沈清直滿臉都是釋然的輕鬆,笑嗬嗬的將那兩封信塞進沈謙的手裏,轉身一拂袖大步向著等在路邊的騾車走去,遠遠地隻傳來他狂縱的一番笑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哈哈哈哈哈哈……”


    沈謙默然的遙望著沈清直的背影,一直等他的騾車從視線中消失,方才重重的咽了口唾沫,低頭將那封信取了出來。


    那封信隻是一張便簽,應該是沈括寫《夢溪筆談》時臨時抽取出來的,入眼處信上不滿了密密麻麻的工整蠅頭小楷,仿佛沈括一絲不苟的音容笑貌出現在了沈謙的麵前。


    “五郎吾孫,麵字如晤……


    ……吾與其相交數十載,雖已成忤,卻知蘇公東坡者實為天下務實之翹楚。吾目西湖淤塞不堪,已知按其秉性,牧杭必經營。故集昔日所學,匯治湖方略者二十相授與汝,望汝切切深記,彼日大興治湖之事,汝當自薦於東坡,或可受用,必利汝他日文事……


    ……吾知汝必疑乃祖昔日之事。壬人者,實反複也,吾受之咎由,亦無顏麵剖白。吾知吾孫非營苟之輩,他日可展非難事也,當擎舉而非拖拽,唯望吾孫以乃祖為戒,雖當惜名為要,亦當唯本心不可破……


    誠此切切,落筆泣下……”


    本心……沈括的本心到底是什麽……


    他已經將顏麵和滿腹傲氣全部拋卻了,這樣做僅僅隻是為了自己孫兒……沈謙心裏百感交集,長長歎了口氣之後,若有所思的緩緩將信箋折好放回信封。但當將那份治湖方略拿到眼前時他卻默然了,望著信皮沉默良久,終於沒有啟封,許久過後便決然的將其貼身藏在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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