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柳歡宴所猜測的那樣,圍場那邊整個行在禦營已經沸騰,禦前的人急得都快瘋了,把皇帝素日喜用幾個的小太監都幾乎沒摳下一層皮來。


    禁軍統領周應楨,原先是龍護軍侍衛長,主守永定門,皇帝登基後一手提拔起來。這才過了兩天,周應楨眼底通紅,嗓子沙啞,連嘴上都起了一串水疔。皇帝臨走之前,倒是交代了他一句“故地重遊”,囑咐他暫為保密,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準備些必要措施什麽的,皇帝就帶著臨止不見蹤影了。周應楨把附近方圓三十裏山上、鎮裏都篩子一樣篩過兩遍,毫無結果。先還沒敢把這消息捅出去,但此行是皇帝登基以後第一次秋狩,隨行官員不在少數,皇帝不見這等大事,無論想出多少借口,兩天下來營內也漸漸有些風吹草動,眼看再也瞞不過去。


    到了夜間,周應楨咬牙準備豁出去了,就要把皇帝失蹤的消息正式公開,出動大隊兵馬搜尋,正在和負責駐蹕的幾名官員商量著,救星終於回來了。


    皇帝並不曾遮遮掩掩地回來,雖在暮色之間,卻是正大光明直闖行轅,且由柳歡宴親自陪同,把那些尚不能確定皇帝失蹤的人驚得目瞪口呆。


    周應楨和駐蹕大臣等幾乎急成失心瘋,見皇帝回來,早就顧不得什麽儀態體統,一幹人迎的迎,扶的扶,一擁而上,如重得了鳳凰珍寶一般。


    皇帝馬前還抱著一人,看皇帝長胳膊將那人圍在當中還時不時低頭說話的樣子,不啻於也如捧著一個鳳凰。那人所披鬥篷很顯然是皇帝禦用之物,長長大大,將其從頭至腳都包裹起來,隻露出一點雪白下頷,那明明是個女子,周應楨等人心中一凜,趕忙伏地不趕再看。


    皇帝小心翼翼地把他身前的那個鳳凰抱下來,視諸拜伏於地的大臣們不聞不問,就象沒事人似的直接揚長進了營帳。


    丟下一大群發呆的人,忍不住就把種種糾結無比的目光dd疑問、責任、怨恨,乃至八卦等形形□□全部都集中在柳大丞相身上。


    說起來,柳丞相最近的行蹤也夠莫測的,他是外出公幹,出去幹什麽事情朝中無人知曉,在皇帝秋狩前一天趕回京城,之後跟到圍場就一同失蹤了。在眾人看來,皇帝這次奇奇怪怪的行為,柳丞相是絕對脫不開瓜葛。


    柳歡宴騎著馬,身姿筆挺,衣袂飄卷隨風,夜色裏看來越發的優美無限,隻是這個絕世美男子這一刻臉上神情則是極其不爽,歎了口氣道:“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很累,需要休息。”


    能不累嗎?為了替韶王和雲羅爭取逃走時間,他快刀斬亂麻處理完事情,回到山間,事敗後不得不連夜趕回京城,然後被皇帝強行要求逃出圍場,重回故地……可以這麽說,皇帝懷中的“鳳凰”昏迷不醒幾天幾夜,他這隻“鳳皇”就目不交睫奮戰了幾天幾夜,身心疲憊都將到崩潰的邊緣。


    皇帝愛怎麽給雲羅找出身找靠山,愛編織什麽合情合理的謊言,都由他去,反正這一回合柳歡宴自認失敗,不想鬥了,所有爛攤子都由皇帝自己去收拾得了。


    於是兩個大人物,一個朝東拐,一個向西走,頃刻走得無影無蹤。諸大臣石化的同時,不得不把視線轉向臨止。


    臨止歎了口沒人聽得見的氣,輕聲細語道:“皇上已經回來了,諸位大人又何必耿耿於之前發生的事。照奴婢想來,眾位隻怕這兩天也累著了,瞧瞧周大人還上火了,依奴婢說,今晚皇上是不會有何吩咐的,倒不如各自趕緊回去休息的休息,壓驚的壓驚。等等,周統領你還不能休息,如擔心舊事重演,何妨把龍護軍全調過來,內外十幾重裹粽子似地包起來,奴婢琢磨著,大概就不會再發生第二次皇上走失的意外了,周統領你意下如何呢?”


    由最後一句話可知,這位事事跟著皇帝打轉、任勞任怨的內務總管大人對於皇帝此次的貿然出行,還是有那麽一點怨氣的。周應楨對這位皇帝身邊最親近之人存著三分敬重三分害怕,忙不迭點頭答應。


    因是臨時紮營,皇帝的內帳一色鋪著深紅織金厚毯,踏上去綿軟無聲。皇帝把鬥篷鬆開,懷中的人兒滾出懷抱,躺到地下鋪著的軟鋪上麵,隨即習慣性蜷身而睡。接連幾個時辰的顛簸,早已疲累不堪,雲羅在皇帝懷裏的時候就忍不住直打瞌睡,這時候一落枕,稍微睜了下眼睛,立時便又睡著了。


    皇帝看著她的睡姿,心中有種特別的感受,這都是他一手造成,隻是當初下著狠手煞手的時候卻怎麽沒想到還有今天。那時為何能這般狠下心來?記憶仿佛已經很遠很遠,隻是那個時候的恨,和這個時候的憐,仿佛都是出於同一種遺憾。


    “你究竟喜不喜歡我?”


    他輕聲問,忘記了使用皇帝那個專用的自稱詞。


    “我有多少恨你,就有多少自卑。”嘴角微露一絲苦笑,“我怕你親口對我講,你不喜歡我,從來沒喜歡過。”


    雲羅繼續睡著,臉上並無半分血色,卻不光是顯得蒼白,瑩瑩直如白玉,隱隱透出光澤來,長發披枕,如流雲迤邐。她從蘇醒以後哭過一場,便似將那濃愁淡忘,把韶王之殤拋諸腦海,她自得癡症以來記憶力大為減退,往往三兩天前的事就記不住,一個人要不在她眼前晃著她壓根兒就記不起來,連永巷所受撻楚,皇帝轉彎抹角問過幾遍,也覺得她象是忘記了,殘餘的不過是深銘腦海那種恐懼的感覺而已。


    因為健忘,所以她才能說睡就睡,才能從懼怕他無遮礙地轉變為親近、接受自己,皇帝手指輕柔撫過她的臉,低聲道:“把一切都忘記了,重頭開始,那也好。”


    他看她睡覺的這個姿勢,瞧著也替她累得慌,便輕柔她背腰幾個部位,使她身體舒展開來。掠過她的小腹,手指輕觸外衣,沙沙的有些澀麻的光景,不由得長久停在那裏。停得愈久,皇帝臉色亦愈發溫柔起來,唇邊笑意微漾,那象是一種微妙的幸福,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隻在唾手可得間。


    次日皇帝與柳家表小姐狩獵邂逅的消息便已傳了開來,皇帝這幾天來不露麵、無消息,便是與那位表小姐如膠似膝難分難離,更有甚者,消息靈通者聽說皇帝暫時沒給那位表小姐封號,竟是打算回宮以後授予金冊金印,這就是要正式封妃了。這件事傳出來別人也就罷了,柳丞相的表妹,以她的身份地位別說冊妃就是立後也不足為奇,真正著急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臨止。


    臨止是最接近皇帝的人,皇帝的意思雖未宣諸於口,可也表現得十二分清楚了,確是有這個意思。


    但雲羅身份其實敏感,現如今公然把一個兄弟遺妃帶進宮裏,隻說是隨便給個封號埋沒於宮中即將多出來的無數鶯燕之中則也罷了,偏要出頭人地冊什麽妃,要知道韶王妃畢竟不是人人皆不認得,而韶王雖死,難保朝中沒人懷舊,大張旗鼓至斯,豈非是前麵那番掩人耳目的功夫都白做了?


    再者,雲羅現已癡呆,皇帝再怎麽疼愛她也都是小事,冊一個癡呆妃子,往小了說埋下後宮火索,往大了說那就是攸關國家體麵了。


    臨止左思右想別無良策,他一個太監,終是低三下四之人,就算皇帝平素多麽倚重也好,怎能在這事上頭對皇帝說三道四?無奈隻得來找柳歡宴。


    柳歡宴這兩天老是托病,而身子著實也有些不爽,那夜跟著皇帝一路狂奔回蹕,路上受了些風寒,不時微咳。


    皇帝這兩天神魂都撲在雲羅那裏,美其名曰“秋狩”整天就躲在營帳,一般大臣於是都很清閑,柳歡宴更是個何時何地都不肯稍微放鬆一點享受的人。


    獨自處於右後營,營內鋪陳華麗似也不遜大帳幾分。柳歡宴一襲寬鬆白袍,腳上僅著軟底繡花緞鞋,伸長兩腿,愜意地靠著一隻虎皮半人錦墩,浣紗在旁,手裏端一碗冰糖蓮子羹,半哄半威脅:“大人把這個吃了,咳嗽管保就好了,要是不乖乖地吃這個,晚上那藥我給你苦一百倍。”


    柳歡宴一口一口地吃,嘴裏卻沒半分消停:“蓮子燉得火候過了,甜得又膩了,發絮。”氣得浣紗瞪眼道:“我的爺!你消停點吧,這又不是在家裏,要不是你鬧性子不肯正常吃藥,你這咳嗽,服一劑藥也就行了,偏要出許多妖蛾子,臨了還挑精揀肥!”


    柳歡宴看到臨止,眨眼笑道:“別‘臨了’、‘臨了’,可不就把人家臨大總管召喚過來了?”


    他兩個前一天方鬥過嘴,見了麵倒又象是沒事人似的,臨止細聲笑道:“柳大人溫香軟玉,俏語香唾,真好享福呀。”


    柳歡宴道:“唉,大總管光降,是取笑我的呢,還是就單單為了打破我這好容易偷得的半日閑。”


    臨止笑道:“真是對不住,奴婢隻怕真得打擾大人你這半日閑。”


    “不成吧?”柳歡宴道,“你要半日皇上那裏也離不開呀。”


    臨止繼續語氣斯文:“皇上有了柳家表小姐,隨便哪一個小太監在跟前當差都並沒分別。龍顏大悅,奴婢們這等服侍人的人也跟著有福,說起來真要謝謝柳大人。”


    這“表小姐”和柳歡宴有甚關係?但皇帝金口玉言,他說有就是有了,柳歡宴聽著臨止強人所難的口蜜腹劍,也不好回對,哼道:“原來倒是大總管有了半日閑。”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暗含機鋒,浣紗聽得明白,這位內務大總管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當下悄沒聲息地退出。臨止望著她的背影,嘖嘖讚了兩聲。


    柳歡宴手裏還托著浣紗臨走也未忘記塞給他的那碗蓮子,無意無緒隨便撥著:“大總管又有何見教?”


    “奴婢是讚,大人身邊的人,可都是萬中挑一之奇才啊!”


    柳歡宴身邊就一個浣紗,其他得用辦事人雖還有幾名,但是臨止絕對不是指那些人,白衣師兄是從未在公開場合朝過相的,柳歡宴慵懶眯起的眼睛內閃過一絲厲芒:“我不明白大總管的深意。”


    臨止一笑:“那咱就不提了吧,柳大人,奴婢此來,是特為向大人討主意來的。”


    柳歡宴盛了一勺冰糖蓮子入口,慢慢地咀嚼著,老半天才說:“如果你是為了說服我去勸諫皇帝打消冊妃之念,那就不用開口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朱顏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思長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思長安並收藏朱顏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