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裏安謐如許,兩人一坐一立相對。臨止微笑著道:“丞相大人莫非還與皇上在慪氣不成?”


    柳歡宴瞥他一眼,懶洋洋微笑道:“大總管這話說差了,做臣子的,豈敢與主上慪氣?”


    “丞相素以大局為重,處事尤為冷靜,緣何對那等蜚蜚流言不聞不問,置若罔聞?”


    柳歡宴收了笑容,正色問:“大總管,你認為蜚蜚流言從何而起?”


    臨止不出聲,這個當然不是流言,而是皇帝真實的心態,隻不過凡是有點理智就會認為那是不合適的。


    柳歡宴卻潑他冷水:“依我看,你竟不要抱那個讓皇上改變決定的主意才是。皇上他想這麽做,不外是對雲羅有所歉疚,某些事情無法回頭,那麽就從名份上、榮華上來補報她一些。”


    臨止道:“可是……”


    柳歡宴淡然打斷他的話:“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或者說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皇上他有心病。”


    臨止一時沒能領會,但對於這一點柳歡宴也不好多說。真正的原因是,皇帝半生就吃虧在不能子憑母貴,吃過無數其他皇子體會不到的苦楚,到如今有了第一個孩子,又是心愛之人所生,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他都不能讓自己第一個孩子有個身份卑微的母親。


    反正不管臨止怎麽費盡口舌,柳大丞相就是穩坐青山,毫不動搖。他自稱是對皇帝並無怨言,但瞧這種情形,分明就是在耍小孩脾氣,到最後不耐煩了,索性憊賴地倚著錦墩半打起瞌睡來。


    臨止無奈,他畢竟還是不能出來太久,和柳歡宴打不了持久戰,隻得起身打算要走。柳歡宴似笑非笑道:“不送不送,大總管果然是忠心為主,赤誠可嘉,隻是事關皇上帷簿,大總管雖是至親至近之人,似也不必焦心炙首,過則猶不及也。”


    臨止掛著僵硬的笑容,就這麽無功而返,心實不甘,他走了兩步,重又回頭道:“丞相不想管,奴婢倒也能理解。可惜,雲羅姑娘是一失慧之人,她若為妃,朝中文武官員多半以為是因丞相之力所致,到那時,丞相的避嫌,恐怕徒致話柄而已。”


    皇帝為何冊一名癡呆之女為妃?正常情況下人們絕不會相信是皇帝鍾情於這樣的女子,卻容易想到別的地方,比如說因柳歡宴權勢熏天,連皇帝也不得不通過冊其癡呆表妹為妃這種手段來討好他。這種流言一旦傳揚開來,柳歡宴的“奸相”、“權相”名頭就跑不了了。


    這話,由臨止來說,無疑是非常難聽,柳歡宴臉上笑容倏然不見,語氣沉沉不起波動:“臨大總管,走好。”


    臨止前腳踏出營帳,柳歡宴隨後便將手邊蓮子碗一掃在地,浣紗聽了忙跑進來道:“大人,怎麽了?”


    柳歡宴冷笑道:“一個太監,也敢威脅於我!”


    浣紗笑道:“就一個太監,大人何必動怒,生氣了不值得,你看,一生氣就又咳嗽了。”


    柳歡宴拿手絹捂著嘴,半天道:“好了,我沒事,別瞎緊張。”


    浣紗微笑道:“國家大事,浣紗不懂,浣紗隻關心大人的身子。大人你這兩天,較往常火氣更大些。”


    柳歡宴怔了怔:“是嗎?”


    浣紗另外取了幹淨的帕子替他擦拭額上冷汗,道:“大人口中不言,但浣紗也明白前兩天的事讓大人堵著心,不過,韶王死、王妃歿,這不是大人最開始就做好的最壞結局?”


    是,他從出手,幫助六皇子穆泓傾宮的一刹那,就預見到那對將他引為知己的夫婦很難有好下場,然而,希望從無至有、又從有到無,轉了這麽一圈,所改變的,就是他的心境而已。柳歡宴歎了口氣,道:“你說得對,是我太衝動了。”


    浣紗拿手指抹平柳歡宴眉間細細的皺紋,輕聲道:“我知道大人的累。”


    柳歡宴閉著眼睛,緩緩道:“臨止所言雖極過分,卻未嚐沒有道理,可此事由我出麵萬萬不妥,這件事從頭到尾我參予得已經太多,我是不能不避嫌。皇帝出來秋狩,說到底還沒進行過,不妨找個機緣讓皇上帶雲羅出去,散散步,射射箭,打打小兔子什麽的,讓大家都看到雲羅實是個癡呆,那麽皇上那個荒謬的封妃念頭,自有無數老成官員跳出來擋著。你去替我辦了這件事罷。”


    偌大的營帳內牛油巨燭滋滋燃燒,浣紗神色不變地在旁服侍,顯然那番話並不是對著浣紗所說,而柳歡宴對話的這個人,由始至終都沒有露麵。


    柳丞相繼續托病,他的咳嗽傷風之症非但沒有好轉跡象,反而加重了,為了不連累到旁人尤其是皇帝金貴之體,柳歡宴先行告辭回到了京師。


    而皇帝似終於在大帳內呆得厭膩了,傳旨進行這次秋狩第一次真正的圍獵。


    軍號齊響,皇帝禦駕親臨。萬眾矚目之下,皇帝披著暗紫紅底烏雲豹大氅,滿麵春風騎馬而來,更奇的是,大氅裏尚包裹著一名女子,姿容如畫,這兩天人人聽說皇帝新寵柳相表妹,其人尚是初見,未料形影不離至斯。不及細觀,解鐙下馬嘩啦啦一大批下拜叩見龍顏。


    “平身,”皇帝心情甚佳,笑吟吟道,“今日隻須盡樂,不必拘禮。”


    隨手解下大氅,遞與臨止,身前女子露出形貌,見她穿著五色簟文刻絲流雲衫子,一斛珠抹紫皺縐比肩,轉眸間容光耀麗不可逼視。皇帝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麽,便聽她咯咯咯清脆的笑了起來。笑聲傳揚,諸大臣護軍麵麵相覷,均想:“原來是個不識禮議的鄉間女子。”


    雲羅此次蘇醒,大病初愈後性情比先前竟然改變許多,常常是眉眼彎彎聞樂即笑,偶而記著不快即櫻唇微扁。她向來是大家閨秀,禮儀姿態無不圓臻完美,皇帝十六歲與她初識起就沒見過她徹底放開性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這時見她若小孩般明淨無慮,心中隻有加倍歡喜,她的癡傻更不足為意了。


    狩獵開始照常要擂鼓三通、山呼萬歲,皇帝怕她驚著,便伸手掩住她耳朵,待那驚天動地的一陣過去之後,皇帝執起大弓欲射,雲羅按住他的手,道:“我也要!”


    按慣例這第一箭肯定是皇帝射出,並且射中才能算正式開始,圍場早已趕了很多隻野兔麅子之類的小動物,俱都一蹺一拐,安在巧妙的地方,時刻準備著能讓皇帝一箭射中,但雲羅突然插了這麽一句,大大逾矩,一眾侍衛大臣又都亂了套,傻了眼。


    皇帝渾然不察,隻低頭笑盈盈道:“你想親自射?不行啊,你力道不夠,射不到的,等朕為你射來?”他聲音雖是不響,但周圍死寂,人人聽得清楚,雲羅側頭想了想,道:“不要。”


    “嗯?”皇帝疑問,雲羅又指前方道:“我要那個!”皇帝順她指向看去,不禁啼笑皆非,那是圍場周邊,生長的一株黃色野花,深秋的風裏颯颯輕搖,倒有幾分傲人之姿。皇帝剛想開口拒絕,雲羅抓著他的袖子搖晃兩下,眼中已是晶瑩微浮,皇帝心下登時軟了,笑道:“好好,朕射給你。”


    撐開禦弓,一箭流星趕月射出,射向……射過了場中數百隻瞪著烏眼珠子驚恐不已的小獸,射過了風中翻卷獵獵作響的旌旗錦纛,射過了千乘萬騎箭囊弓弦,射過了無數雙歪斜口眼驚愕目光,最後射中孤零零開在荒草叢中的那枝黃花,由莖葉一折為二。


    小太監奔跑撿拾花兒,雙膝跪著呈上,皇帝轉手送與雲羅。雲羅接了過來,輕嗅於鼻端,低聲道:“多可憐的花兒,孤單單的,讓它與我作伴。”


    不知何以,皇帝突生蕭索,忍不住把她抱得緊些,道:“朕許你以後都不再孤單。”雲羅抬眸,笑容明媚,皇帝眼中心中都隻剩下她這個笑容,忍不住低首在她唇上一吻。圍場上呆若木雞的一幫人怔愕半響,方接到臨止不住遞過來的眼神,領悟行圍這就算開始了,群呼“萬歲”,爭先恐後急馳出去,萬獸奔舞,飛矢如流,煙塵四起。


    皇帝駐馬不動,接過雲羅手中那枝花兒,替她簪在襟前,雲羅嫣然一笑,忽見一隻香麝子慌不擇路朝他們電閃奔來,雲羅不禁向皇帝懷中一縮。皇帝抱著她,忙道:“快射了它!”侍衛統領周應楨始終伴於君王左右,聞言即帶馬前突,唰的一箭將那麝子釘在地麵,鮮血濺起讓雲羅又是一驚,頓時便哭了起來。


    皇帝道:“不怕不怕,這是在保護你呢。”雲羅哪裏聽得,更哭得大聲了,皇帝忙斥周應楨把獵物拿走,左勸右勸,這才讓她稍許平靜下來,但是捂著眼睛死都不敢再看圍場中情形了。


    皇帝所寵的女子是個傻子,這幾天皇帝身邊的內侍宮娥,包括周應楨等近侍在內已皆盡知,隻是誰也不敢傳將出去。這時雲羅在圍場裏時哭時笑,斷然並非不識禮儀恣性所為的樣子,人人都瞧出來她智商上麵隻怕有些問題,一國之君竟然喜歡上一個傻子,豈非是個大大的笑話?更嚴重的是有人當即便想到,皇帝對這癡呆女子寵愛非常,好象還傳出過有冊立為妃的風聲。


    冊一名癡傻女子為妃?笑話,這如何使得?!東祺乃是泱泱大國,禮儀之邦,皇帝寵幸癡女已屬失儀,果真再立了她為妃,顏麵何在、體統何存?不成,萬萬不成,哪怕這女子有著萬千煊赫的背景靠山,都是決計不可容忍的!


    數日後皇帝回京,一場看不見刀光的戰爭由此拉開序幕。幸好那女子雖是柳丞相的表親,顯然關係也不甚緊密,而且在這件事上柳相的冷靜程度要遠超皇帝,和諸位大臣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在他有意無意引導之下,群臣雖以各種理由勸諫皇帝打消冊妃之念,但所用言語、方式均極為溫和,大都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站在國家的高度苦勸皇帝,最後連母後皇太後也驚動起來,皇帝起初尚是惱怒,逐漸清醒些許,最後冊了雲羅為婕妤,這個份位隻比妃位低一級,但是其意義就如有天淵之隔,上到太後下至朝臣都覺得可以接受。雖有深思遠慮之人考慮到萬一這位婕妤娘娘將來生個孩子什麽的要進位,豈不是又將為妃,但這件事著實太過遙遠,這癡蠢女子能不能長期受皇帝寵愛尚在未知之數,實在無需過早杞人憂天。


    冊妃風波告一段落,而全國選秀,至此也正式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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