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羅住在蒔慧宮,此宮原名蒔珍宮,皇帝特意改了一字,大約是表現某種美好的願意。


    依然是不奉六宮傳召,無論是現在的兩宮皇太後,還是即將產生的皇後貴妃,都無法找借口傳召雲婕妤,同時也特許她每日向太後請安的豁免權。非但如此,皇帝還把目前後宮太監中第二號得意人物、僅次於臨止的大太監秋林指派過來貼身服侍。


    這時候皇宮裏格局與前番又有不少改變,除兩宮皇太後及萬太妃外,其他先帝妃子都已被打發出宮,通通發落到皇家道觀清修終生,聖母皇太後自韶王自請離京,大約是知曉大勢已去,整天閉宮不出而已。萬太妃倒是不變的張揚,不過皇帝似乎並沒把她放在心上。隻有母後皇太後異常生氣,鬧了一場,不知皇帝講了些什麽,也就勉強忍下氣去。至於宮中太監宮女,各個重要位置上已經撤換成昔日六皇子府中之人,能夠幸存下來的,都是那些真正識時務及聰明伶俐之人。


    所以雲羅的名字相貌酷似早已死去的前韶王妃,幾乎沒人再認得出來,dd認得出來,也都識趣地不肯談論一字。韶王妃在這個皇宮內苑裏留下的濃霧陰影,終於日益淡於一日,逐漸消失。


    天氣極好,風和日麗。菊花開到尾聲,遍錦繡滿地金黃,地上濃濃鋪著的那一層倒比枝頭上開得還熱鬧。雲羅叫香吟拾起落地後保存完好的各種顏色及式樣花瓣,收集起來,裝點在各色琉璃盤上,拚成許許多多不同圖案。她對著它們看。宮女們看慣了癡傻主子對各種花葉植物異常的愛好,也都不以為奇,在她身邊走過都盡量靜悄悄的不作打擾。這位癡傻主子除了這個愛好以外,整日不吵不鬧笑咪咪,算是極好服侍的娘娘,蒔慧宮的奴才們隻需衷心祈禱婕妤娘娘不會因宮中即將湧入的大批秀女而失寵,就足夠滿足。


    “奴婢錦瑟,拜見娘娘。”


    雲羅依然看著那幾盞金黃燦爛的花瓣,未改姿勢,良久,眼睫閃了一閃,再慢慢地抬起身子,笑著看向那個跪在麵前的女子,無限風雲翻湧而過。


    她曾在這個女子麵前痛哭流涕、哀聲告饒、出乖露醜,她曾無數次在這個女子揮起的皮鞭下驚悚顫栗而醒,她曾百遍描摩過這個女子清麗而略為熟悉稔的容顏,理不清在永巷之前她和她的真正關係……有些東西是那樣難忘,滄海天涯,人事無常,不足以使那些記憶的顏色略有減褪。


    雲羅蝶翅般眼睫微微一顫:“這個姐姐,好眼熟哦!”她側首望向香吟,“香吟,你認不認得這姐姐啊?”


    香吟感到她緊攥自己的手出奇地穩定,但指尖幾乎深陷摳入掌心,小心地扶著她道:“娘娘小心,先到這位來坐著。”扶她於榻上坐定,方道,“奴婢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姐姐呢,這位姐姐長得好美,說起來倒和娘娘有一二相像,難怪娘娘覺得眼熟了。”


    一麵又笑吟吟向錦瑟道:“姐姐是哪個宮裏的?我們娘娘不拘禮儀,也不懂客氣,姐姐以後知道就好了,不必多拜,請起吧。”


    錦瑟站起來,福道:“奴婢錦瑟,受母後皇太後之命,特為娘娘送些糕點來。”


    身後小太監呈上糕點,一盤黃澄澄的點心,雲羅隻就盤子裏瞄了一眼即皺眉道:“又是餅啊,天天送這些勞什子過來,早說了我不吃了。”


    香吟陪笑道:“娘娘,這次不是皇上賜下的,這是皇太後娘娘賞的點心,你得起身謝恩,不可以說不要,娘娘乖,快起來。”


    雲羅大眼睛眨啊眨的,拍手笑道:“我記得噢,太後是皇上的娘親,皇上叫我對太後要很好很好。”


    香吟笑道:“是啊,所以娘娘應該向太後娘娘謝恩。”


    雲羅十分聽話,便照香吟的意思起身,並按她所說一字字念了一遍,向代表太後來送糕點的錦瑟福了一福,旁邊自有小太監接過,這就算收下了。錦瑟卻不立即離開,笑道:“娘娘,這種金銀夾花平截是把蟹黃,蟹肉剔出來,夾在蒸卷裏麵做成,很費功夫,很好吃的,太後送來是太後一片心意,娘娘嚐嚐看?”


    雲羅愁眉道:“怪油膩的,我不想吃。”


    錦瑟微笑道:“剛剛出籠的點心,娘娘何以再三推辭不肯吃,難道是怕糕點裏有毒?”


    香吟一驚,嗔道:“錦瑟姐姐,娘娘不懂事,想必姐姐也聽說了。萬歲爺也就是喜歡娘娘這般渾然天成不做作,姐姐何以咄咄逼人?”


    錦瑟笑容猶在,聲音卻冷得結冰:“昔日尚書小姐家的貼身丫頭,你倒也算神通廣大,不過太後賞賜的東西,別說一兩樣糕點,就是真的有毒,也是不得不吃,犯不著拿皇上來壓人。”


    她兩人一個氣盛一個氣憤,就這麽頂著,秋林笑著出來打圓場道:“得得,兩位各讓一步吧,太後賞賜是喜,這成什麽樣子啦?依奴婢看,娘娘既是吃不下,就是做個意思便罷了。”尾指上勾的銀甲切了芝麻大一粒,護著湊近雲羅口邊,“娘娘這就嚐一嚐,奴婢讓人沏一壺濃濃的茶來。”


    雲羅張嘴要吃,但覺那個雖是很小的一塊,餅子裏所帶的蟹腥氣陣陣縈於鼻端,她一陣惡心,回身便吐了。於是闔宮上下忙碌起來,再沒人顧得上錦瑟,而錦瑟在一邊瞧著,既驚且疑。


    消息當晚傳到皇帝耳朵裏,太後送來這一盤子點心確是無毒,但她分明厭惡雲羅至深,無緣無故賞賜什麽點心?況且錦瑟和雲羅算是在永巷結上梁子了,那麽多人為何偏派錦瑟過來蒔慧宮?用意當然是不相信雲羅目前的狀態,皇帝當時便發作動怒,叫臨止帶一句話過去給太後,讓她對雲羅放心,再把錦瑟傳召過來,冷著臉將她痛罵一通。


    “你先前對雲羅所做,乃是出於朕意,不管雲羅如何得寵,朕自知是非,自然不會遷怒到你的身上。可是你要是還放不下從前那點恩怨,想對雲羅做點什麽,那就休怪朕躬翻臉無情了!”


    錦瑟嚇得雙膝跪地,嗑頭如搗:“奴婢縱然萬死,亦是不敢!”


    “起來吧。”皇帝沉吟一會,問道,“下午的情形,你看到了,做何想?”


    錦瑟戰兢兢道:“回皇上,依奴婢之見,雲娘娘她是否……有喜?”


    “沒錯。”


    錦瑟嚇了一跳,皇帝眼鋒如刀:“錦瑟慣能奉承,母後皇太後先前對你有所成見,但你服侍不過數日,便已盡得歡心。今日既探此信,定然是立刻報與太後知了。”


    錦瑟忙又跪下,含淚道:“皇上,奴婢對皇上忠心無二,皇上萬勿見疑。雲娘娘身懷龍種,皇上既然、既然不曾明旨記檔,奴婢又怎敢多嘴?”


    皇帝這才微露一絲笑意:“隻因這一胎在她離宮之前,十分不方便記檔,眼下隻能暫時拖著。朕時常想著宮中是非多生,雲羅雖然有礙性靈,隻怕難免還有覬覦她的人。朕便把你調過去侍候雲羅如何?替朕好好地保護雲羅,保護朕的孩子。”


    錦瑟石化不能語。她下午探得雲羅有孕的真相,直覺的認為雲羅腹中那個孩子,是大凶不是大吉。皇帝固然可以篤定地認準那是他的龍種,可是雲羅於前韶王妃的時間也實在不遠,雖說前番酷刑之後能保住孩子的可能性微之又微,可這世上都有例外的不是嗎?母後皇太後原就視雲羅如瘟,要是得知這個消息,肯定會大吵大鬧不肯幹休。這個孩子的存在,時不時就是危險的導火索,錦瑟當時就連探明雲羅是真呆還是假呆的心都沒有了,隻願躲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攪進那個是非漩渦。但事與願違,她想躲,皇帝偏偏推她一把。


    “母後那邊,朕自然替你發付。不過母後打發你去蒔慧宮,原來不就是想要探明雲羅究竟有否癡呆?隻沒借口把你放在那裏而已,如今朕的善解人意,想必母後也一定十分高興。”


    錦瑟欲哭無淚,實在後悔下午為甚麽就那麽不經大腦的去蒔慧宮跑這麽一趟。說什麽保護那個孩子、保護那個女人,按她的心思簡直是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們方才痛快!皇帝也正是料到了這一點,這招以毒攻毒著實厲害,今後她得求神拜佛那對母子不要有任何意外才行,平平安安未必是她的功勞,可是出了一丁半點差錯肯定就是她在劫難逃!


    皇帝等得不耐煩了:“不願意?”


    皇帝即位不久,喜怒無常的性情已常有顯示,錦瑟聽得他沉沉的語氣,渾身打一寒噤,結結巴巴道:“奴婢、奴婢隻擔心一點……”


    “哪一點?”


    “香吟似是認得奴婢,若是她對奴婢心存偏見,奴婢在蒔慧宮,實是難做。”


    “原來如此,無需擔心,你是女官,香吟一個青衣宮娥,她不敢為難你。”


    錦瑟再也無可推托,隻得道:“是,奴婢接旨!”


    皇帝壓迫過了,最後給予一點安慰,微笑道:“錦瑟,你夠聰明,夠有手段,朕與你也算得上是患難知交,從前你在永巷服役,便是朕想盡辦法把你撈出來,這麽多年你一直都是朕的好幫手。隻要你能衡量輕重拋開一己的恩怨,你今後將仍然是朕不可或缺的幫手,朕但願你能明白?”


    拋開一己的恩怨?皇帝他現在如願抱得美人歸,連兒子都快有了,因此大可以“拋開一己的恩怨”,而她蘇錦瑟又曾經得到過什麽?不,什麽也沒有,讓她怎麽拋得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朱顏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思長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思長安並收藏朱顏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