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穆澈眯起了眼睛,望向那人,凝立如石的身姿,犀角黑弦的大弓,心中不無震動:難道是他?原禁軍統領雷震豪強勇武,八石強弓舉世聞名號稱箭神,於宮門嘩變之後失蹤,其職也由周應楨取代,原以為早已死於那次嘩變,可難道竟反而做了隱形人,在這種情況下現身?


    他全神戒備,不敢稍有鬆懈,可是心下轉念飛快,如果那個人真是雷震,手中所舉乃是八石流星趕月弓,那麽自己這一回是在劫難逃。後麵有山溪,水流甚急,如果自己以物格於前,偷得一瞬,當足以爭取逃脫的時間,然而……然而……他心內微微一頓,這裏最就手能做抵擋的,是柳歡顏。要是沒有方才那一番交談,要是沒有方才那一眼的驚豔,或許他會毫不猶豫的這麽做,可是現在,那鐵石般的心腸裏,不禁生出一絲搖動。


    那張弓拉得更加飽滿,隔了那麽遠,他甚至能聽見弓至滿月狀以及開弓人骨骼的爆響,對方也在等待,等待他對峙心神微一鬆泄的最佳出箭時機,這種滿月狀態之下對方的精神已強至極點,隨時隨地就爆發出來,一旦爆發,勢將如奔雷泄洪,絕無給他喘息的機會。是怎樣?是怎樣?!保自己,抑或兩敗俱傷?!穆澈咬緊牙關,陡然間一逼,眼底似也紅了一片,猛然想到:柳歡顏是仇敵決非良朋,把她帶在身邊就是為了保護自己,事到臨頭,豈容遲疑?!


    他的手腕一緊,柳歡顏已自察覺。柳歡顏沒有武功,雖然也感受到殺機,可是遠遠不及穆澈來得強烈,因而她能分心,穆澈或許隻是下意識的一收手腕,她已經立刻察覺到並且猜出了穆澈的意圖。


    這一點她並不意外,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人是自私的這個道理,換成她也會這樣做,可是心頭總也難免有一絲失落。


    就在穆澈抓緊她手腕的瞬間,蓄勢已久的箭也終於飛出,暮色四合,青灰的天裏一道黑色閃電狠狠劃落,顏色是純黑的,然而是那樣的觸目驚心,宛若驚天之虹,炫傷了眼神。風起雲湧,雷聲落落,這一箭虎縱狼奔,帶出了天地的殺意!


    穆澈手指一扣,迅速地發力,卻不是將柳歡顏擋在前麵,而是把她一把推開。


    這一記發力雖猛,角度、落力恰到好處,剛好是把柳歡顏扔退了五六步,摔到一塊足以藏人的圓石後麵,半幅裙裾浸入水中。柳歡顏摔得眼前隱隱有些發黑,耳邊聽得穆澈狂吼:“順流而下!”語猶未了,人如怒箭般射出,軟劍化作一團白光,迎麵碰上了黑色厲箭,短兵相接,轟然炸響,柳歡顏眼睜睜看著他的人突然之間象根爛木頭一樣直直地墜落下去,驚駭欲絕,掩住了口。


    穆澈才落到地麵又立即反彈似地向後躍起,空中風聲大作,天色愈加的暗了,第二枝箭便似魔鬼的長鞭一般緊隨不舍地追來,穆澈虎口鮮血直流,再度狂吼一聲:“滾!”連人帶劍不避反迎,那箭隻在電光火石之間已與他的軟劍相撞,一團火光冒出,這次柳歡顏看得清楚,軟劍從中一斷為二,黑箭餘勢未消,淩厲向前,最後一刻穆澈移開半尺之距,撲的一記射穿了穆澈肩頭,把他牢牢釘入地麵。


    柳歡顏腦子裏微微一眩,隻覺眼前頓然迷髕鵠矗孟蟠飼櫬司埃興小h歡患跋趕耄彩笏渥鬩圓厝耍贍歉鏨浼聳薔癰吡儐攏諞荒勘曇瘸淥鞘喬岫拙僦攏餷樾穩薟壞盟邪敕稚爍校采葡呂嵋猓螄髦幸凰酢


    雷震兩箭重傷定王,第三箭略一猶豫,是一股作氣置穆澈於死地,抑或先解決了旁邊那個白衣少女,所以第三箭與第二箭之間,稍微留出一個空檔,顯然是發現了柳歡顏的意圖,他第三箭便是向著柳歡□□來,莫說柳歡顏毫無武功,就算是一流高手也未必來得及躲這一箭之速!


    但是他第三箭和第二箭之間隔著的那個空檔,卻終於給了穆澈最重要的機會,穆澈釘在地下受了重傷,始終還保持著神智清醒,左手伸到肩頭,用力把箭拔出,那箭頭帶著倒簇,血肉泉噴飛起,他連哼也沒哼一聲,立時撲了過來,抱住柳歡顏,往水下一跳。


    他不住地向下潛,向下潛,手臂宛若鋼箍,箍得柳歡顏透不過氣來,但眼睛是閉著的,臉上神氣非常嚇人。水流很快,把他們帶著往下遊衝,他胸口肩頭湧出無數血泡,透出胸口時很濃,立刻就被水泡得淡了,卷出一縷縷血水四下裏洇開。


    柳歡顏起先僵硬著,慢慢地伸出手來,把穆澈摟住,雙足輕輕一勾,身若遊魚的遊動開去。她沒有武功,水性卻是極佳,加上水流湍急,不一會兒便已遁出老遠。


    起先擔心那個可怕的箭神追上來,她隻敢泗著水,然而穆澈臉色越來越差,溪水不停衝過他的身子,他胸口混濁的血水卻沒絲毫衝淡的跡象,而他鋼鐵一般緊箍著的手臂,也慢慢地鬆了下來。柳歡顏一咬牙,抱著他浮上了水麵。


    似乎隻是很短暫的一點時間,然而她重新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絲絨般的穹廬之上布滿星光,萬山冷寂,鬆壑傳風,這是鮮活而清靈的夜,彌漫著重生的空氣,她本該慶幸死裏逃生才對,可是勉力把穆澈拖上岸來,拍拍他的臉,毫無知覺。


    她摸了摸袖中,抽出一個盒子來,表麵雖已打濕內部卻沒浸濕,打開來先取出一粒丹藥喂他服下,撕開肩上那個奇形可怖傷口上的破衣,替他抹上傷藥,鮮血頓止,隻是被箭簇帶出來的傷肉皆已反卷出來,水中泡得發白。最後唰的一下撕了一幅裙子,做了一個簡單但行之有效的包紮。


    按定他的脈博,發現那一箭貫穿力量之巨大,非但是把他的肩膀射了一個對穿,更重要的是那箭上附著令人膽寒的力量,這一箭,幾乎毀壞了他全身的經脈。穆澈即使能在這麽嚴重的傷裏將養回來,以後武功也大打折扣,再也回複不到以前的水準。


    她精於醫藥,也擅用毒,各類防人救人害人的東西都隨身攜帶,隻是今天大相國寺一行,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要帶上治內傷的藥丸,明知道穆澈現在最迫切的問題是那嚴重的內傷,她卻隻能手足無措地守在一邊。柳如顏向來心誌堅定,不易為外物所移,然而這名男子,似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有力量的行動徹底打亂了她的深井不波的心情。


    除了擔心穆澈的傷勢之外,同時憂慮著那個人是否會追上來,這一程泗水沒有太遠,順著下遊追,就算對方不會水,也不是太難的事情,而一旦他追上來,似乎自己沒有任何應對的方法。


    最初被穆澈帶進深山的時候,她曾經百忙中留下印記,隻是人太多,太倉促,難保接應自己的人看見沒有,第一次狙擊截殺的時候她又留過印記,這次明顯一些,但也得有人找進山來才行啊!更關鍵的是,敵人便在眉睫,自己人未知蹤影,時間上拉開的距離或者便是天涯。


    柳歡顏心想,“我大事未成,豈能輕易就死在這裏,而且穆澈也要死在這裏。我是多麽不甘!”


    眼前這個昏迷之中的男人麵色蒼白,剛毅的臉部線條流露出一絲哀傷的軟弱,想起不久之前他對她的傾訴,他是“不忠、不孝、不義”,轉眼之間他救她,枉棄了性命。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腮上,哭泣對她而言是那麽陌生而不恥的衝動,記事以來未曾哭過,等到眼淚衝破閘關,悲傷已逆流成河。


    穆澈的頭動了動,眼睛並沒睜開,卻有聲音從他的嘴唇裏漏出來:“傻瓜……他要殺的人是我……你是無辜牽連。”


    柳歡顏抓住他的手,低聲道:“但第一次是殺我,所以你已經救過我一次。”


    穆澈不再回答,柳歡顏感覺到他握緊了自己的手。


    這在他是理所當然,仿佛他牽著她的手,生來便是如此的習慣,血濃於水,不相分離,可是柳歡顏的臉慢慢地蒼白起來,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手從他的大手掌裏抽回來。穆澈並無知覺,他好象是昏過去了。


    那個無情而狠毒的老皇帝,怎麽會有如此性格各異、截然不同的三個兒子?從血緣上來說是同胞同兄弟,但是無論長相或性格,彼此再也沒有一絲相象。從長相上來說,韶王盛傳象母,皇帝呢,大抵也是象其母多一些,反而這個昏迷不醒的定王最肖其父,那英挺的鼻,濃黑的眉,剛決冷硬的下巴弧形。從性格上來講,皇帝的冷漠嚴酷,心狠手辣,與老皇絕似,韶王優柔寡斷還帶著幾分詩人浪漫,完全不知象誰,可是定王呢?或許是軍營的血火烤煉,反而養成了忠肝義膽的真性情?


    她忽然聽見一種非同尋常的聲音,不用看,就知道是那個人畢竟追上來了,森冷的殺氣隨之而來。


    雷震卻沒有馬上動手,很驚訝地道:“是你?我在山頭上就覺得好似是你,還以為看錯了。”


    柳歡顏頭也不抬,道:“你認錯人了。”


    雷震想了一會,笑道:“是了,聽說柳歡宴還有個妹妹。”


    柳歡顏什麽也沒說。


    雷震遠遠見她一麵已是心動,近距離麵對,更不覺心旌神搖,穆澈躺在地上不知生死,他絕無顧忌,八石強弓往地上一扔,地麵也噗的隨之一震,跟著一把將柳歡顏拉扯起來,笑嘻嘻道:“柳歡宴已是絕色,女人則又更勝三分。”


    柳歡顏惡心欲吐,依然一語不發。


    “我叫雷震,”他想著她應該不曾見過他,於是主動自我介紹,“與你哥勉強也算是同僚吧。”


    柳歡顏終於問道:“雷震,原先的禁軍統領,不是死了嗎?”


    雷震笑道:“原來你也聽說了啊,我沒死,皇帝要求我先躲起來,是為了dd”他嗬嗬的笑了聲,柳歡顏立刻領悟內中寓意,皇帝暗伏了這顆釘子,用來對付柳歡宴的,她不由微微一笑。笑容如此豔麗,雷震的目光陡然迷亂起來,不由分說將她擁到懷中,胡亂地親了上去。


    猶未觸及,他狂叫著跳了開來,隨手一推,把柳歡顏甩到樹上,柳歡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賤人!”雷震咆哮道,捂住腹部的手指間血如泉湧,隱隱帶著黑色,那是有毒的暗器,他連點穴道,先止住了血,“憑你也想動得了我?!”


    柳歡顏被他那一甩,直撞得天旋地轉,在她麵前的這個人根本也是看不清楚了,她心中還有著其他許多難以名數的憤怒,但是沒必要對著一個禽獸控訴,這人不但是要殺她和定王,而且不懷好意,她在轉念之間便作出了決定,寧肯身死不受辱,抬手往胸前急刺。


    手腕一緊,雷震抓住她的手,獰笑道:“想死?有那麽容易?你傷了我,哼,本來識趣的話我可以把你睡了再給你一個好好的死法,現在,做夢吧!”他凶狠地岔住她的喉嚨,怪笑如同惡魔,“你喜歡地上那個人對吧?好,我把他弄醒,讓他看著你出乖露醜,看著我享受,最後我考慮考慮是不是讓你們這對狗男女野合一番再殺死,提到京城裏,瞧瞧看,你哥哥,所謂的丞相大人,今後還有沒有這張臉繼續做人!”


    柳歡顏喉嚨被他卡著,沒法出聲,一向冷凝的眼神裏卻也透出一種絕望的鄙視,宮中那位如今受盡萬千寵愛的雲妃曾經曆的種種瞬息閃過目前,她腦子裏浮起最由衷之念竟是:“莫非是報應?”


    然而即刻之間,透出她若幹心事的眼波又回複寧靜,她似乎是帶了一點冷笑地望著這個粗陋鄙夫。


    雷震反應極快,差不多與她同時反應過來,來不及考慮,來不及回頭,甚至那強大的危機使他來不及把手下的柳歡顏當成人質,出盡一百二十分力道盡力側撲,冷如妖光的銀劍就自他離開的那個方位刺過,堪堪停在柳歡顏胸前。dd隻要雷震慢閃半拍,這把銀劍就會穿透他的身體。


    來人身長玉立,白袖飄飄,正是柳歡宴的那位影子師兄,楚岫。


    攔腰抱起柳歡顏,柔聲問:“你還好罷?”


    柳歡顏絕色容顏閃過震怒,厲聲道:“殺了那個人,千刀萬剮!”


    雷震在生死關頭撲出,第一個想到便是他的弓,平地打一個旋搶過去撿起,箭還沒搭到弦上,耳朵裏聽得柳歡顏那句話還沒講完,楚袖細窄的銀劍卻已經早一步飛了過來,挑掉了他的箭,閃電一劃,再挑斷了他的弦。


    雷震一身的本領,都在那張弓上,一旦失去這件利器,便如猛虎生生拔下了爪牙,絕世之強十失七八,他怒吼一聲揮舞強弓向楚岫撲了過去,然而當地已失了楚岫身影,猶有餘隙在背後向他肩上一拍。


    楚岫在柳歡宴身邊擔當了四年影子保鏢,從未被任何一人發覺過,輕功之高舉世無雙,擅長遠戰卻近距離搏命,強於力量卻拚上了速度,雷震在楚岫麵前的一招一式不免猶如孩童般可笑,不數招已被楚岫抵住心髒。楚岫低頭看了看懷中含怒懷嗔的美人兒,微微笑了笑,銀劍輕輕一送,沒有任何猶豫的,結果了雷震的性命。


    柳歡顏不喜反怒,尖聲道:“我不是叫你千刀萬剮嗎,作甚麽一劍就殺了他?!”


    楚岫道:“抱歉,我實在沒法如你所願。練武之人決鬥,打輸也就是一個痛快的死。”


    柳歡顏氣得發抖,道:“你有這好心,別人沒有!你可曾見、你可曾見dd”


    她的話語說到一半被打斷,穆澈在地麵上動了動,似乎有將醒的跡象。


    他和她的每一個景象從柳歡顏心頭悠悠地掠過,柳歡顏一咬牙,頓時斂去怒容,撲在楚岫懷裏,全身微顫,叫道:“師兄!師兄!”


    穆澈幽幽醒轉,便見到這個情形,一個是白衣勝雪的人間仙子,一個是玉樹臨風的絕世劍客,蒹葭白露天地蒼蒼。他心中竟爾轉過無限幽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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