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綁架似地被強行帶走,柳歡顏第一個想到的是……莫非他們是一夥的?


    微微側轉頭,一襲灰衣、一隻壓得極低的鬥笠落入眼中,暗道一聲原來是他。


    那人帶著她在人群裏穿來穿去,真個是毫無阻滯,柳歡顏身不由己,但料到這個人未必向自己即時發難,也就靜下心來,暗中留意人流去向,以及捉拿刺客的種種動靜,心裏越發有了底。


    不一會出了人群,往山上走,坡路陡峭,柳歡顏漸漸跟不上了,那人在她腰間托了一把,速度加快起來。


    樹影婆娑,蒲草紛披,山上的春意來得早,早遍是濃蔭滿坡,沁綠生涼,人聲漸稀而鳥鳴蟲聲喧囂起來。這條路越來越是偏僻,連腳下的小路亦不易分辨了,但柳歡顏感覺到身邊的人精神高度集中,並未因逃到幽僻之處而有所放鬆,便知並未將追兵撇開。


    濃蔭間刀光一閃,十數柄飛刀,一齊撲向柳歡顏,這一記暗襲來得突然,可那人那象是早就有所防備,突前半步,把柳歡顏身形全部擋住,軟劍飛出一道炫色光芒,叮叮連響,把那些刀子全數嗑回。樹上撲下兩個人來,俱是黑衣蒙麵,看不出任何身份來曆,與那人劍舞飛花,戰在了一處。


    柳歡顏靜靜觀看這幕戰局,明知自己的存在在這種情形下對那人而言隻是個累贅,於是絲毫不出力道,不躲更不掙,任由那個人偶然把她帶來帶去,盡量做到不讓他還要分心來管顧自己。她雖然不懂武藝,但自小看過很多人打架,也不乏高手,那點眼光還是有的,樹影裏半途殺出的這兩個人絕對是高手,比起灰衣人來卻還有一定的差距,不過灰衣人因為始終一隻手要拉著她的緣故,等於隻分出一半心神來對付對方,應付起來還是相當吃力。那兩人也甚是精滑,一見他護住了柳歡顏,倒有一大半的招式用在柳歡顏這邊,讓那灰衣人疲於應付。


    柳歡顏微微蹙眉,從小到大她都是被保護得非常好的那一個,但同時也從未被人當作累贅過,她的驕傲與出身也不容許她真把自己當成了累贅,這三人對打了總有十來招,尚無其他暗襲,意味著此地隻有這兩個人攔截,她本來一直形若無跡地乖乖躲在灰衣人身邊,猛然一掙手,冒冒失失地向著一柄劍衝了過去,灰衣人一驚,急忙使力將她帶回,反手出劍,喝道:“你不要命了!”


    語猶未了,但見柳歡顏雪白的袖子裏有冰梭似的冷光飛出,那兩名黑衣蒙麵人原就衝著她死纏爛打,她又主動靠得近了些,這一袖飛出,縱然毫無力道,那準頭卻是不差的。冷光在中途迅速地擴大,而且變幻飛旋出多種絢麗顏色,離她最近的那個蒙麵人一驚,便見那片彩色的東西往他門麵撲來,速度之快無法躲避,冷冰冰沁涼的一陣粘上了臉,他大叫一聲,陡然覺得麵頰和眼睛劇痛,這種顏色,這種劇痛,自然立刻就讓人想到銷魂蝕骨的劇毒,他不由得心膽俱喪,揮出的武器早已不知何指,灰衣人豈能容得在他麵前的敵手露出這麽大一個破綻,一劍刺入喉頭。


    另外一人見機也算快,撒腿便跑,灰衣人如何能放過她,軟劍脫手,飛星雷霆般追尾,刺入他後背,一直透出前胸。那人搖搖晃晃兩步即倒在地上死去,灰衣人攔腰把柳歡顏一抱,飛步趕上,把軟劍拔了出來,在靴底擦掉血跡。


    柳歡顏早已緊閉雙目,灰衣人輕聲笑道:“動手殺人的時候不怕,殺完人倒怕了。”


    柳歡顏閉著眼睛道:“誰怕了,我隻是不喜歡看見鮮血。”


    灰衣人聽著她強口,隻微微一笑,並不反唇相譏,蹲下去在死者身上翻著,拿到一件東西,對仍然緊閉雙眼的柳歡顏看了一眼,放入懷中。


    解決掉這兩個人之後,後麵已不見追兵,灰衣人把柳歡顏帶著斜坡下,三麵是山,最後一麵上方有極大的瀑布,但是一路奔流至此便成了一條珠玉飛濺的山溪,地勢極為隱僻。他這才把她放下來。


    那一陣急奔,柳歡顏雖然不出多少力,可也憋得一陣胸口急痛,喘不過氣來,她整了整衣襟,好容易調息回來,方道:“多謝。”


    灰衣人低沉的嗓音從鬥笠下傳出來:“你也在躲,我也在躲,不過順路,有何可謝的?”


    柳歡顏看了看他,她胸前猶有起伏,氣息也較明顯,隻是神情已顯得古井不波,一雙明眸尤其澄澈寧靜,低聲說道:“當真是這樣嗎?定王殿下,如此好心,就沒有其他深意?”


    穆澈吃了一驚,鬥笠下麵的黑紗飄動了起來,沉聲喝道:“你怎麽認得我?”


    柳歡顏道:“先還想不起來,但你帶著我走這麽老大一段路,四城門上貼滿形影畫圖,我一點也猜不到,豈不是太笨了?倒不知殿下如何能認出我來?”


    穆澈輕笑一聲:“你這麽篤定我認得你。”


    “定王殿下也並不象笨蛋,自己在跑路,還要帶個累贅。”


    穆澈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宏揚,驚得樹上一陣宿鳥亂飛,道:“你和你哥哥如此相像,就算我沒見過他兩麵,就算我對他厭惡至深,可這雙眼睛,我不會認錯的。”


    “所以說,殿下是想帶著我奇貨可居了?”


    穆澈笑聲一斂,在鬥笠下惡狠狠地盯著她,冷冷道:“你鋒芒太露,足以引動我的殺機。”


    柳歡顏立刻道:“好,我就此當個木頭人。”


    穆澈看著她,她站在暮色裏,有昏昏的光落在她身上,越發襯托得肌膚、衣裳欺霜賽雪,長發如墨,眼眸如鑽,自身好象就有某種自內而外發出的光澤,柔柔地裹著她的身子,遠處有水噴湧如珠玉,頭上枝葉疏疏成畫,她分明就站在那兒,靈透潤澤得卻不似真實中人。穆澈陡然心頭一陣劇跳,輕聲道:“把麵紗摘下來好不好?”


    柳歡顏沒有理他,返身走向溪流,找了塊石頭隨意坐了,在水裏洗了一洗手,這才解下麵紗,緩緩道:“你也跑了這一陣,打了一場,不累嗎?坐一會。”她這時的語聲仿佛帶一點魔力,穆澈恍恍惚惚的,似乎想不到任何違拗她意思的理由,過來坐在她旁邊,靜靜地望著她。


    柳歡顏把鮫綃麵紗放在水裏,任由上方衝下來的溪水靈活歡快地淌過那薄如蟬冀的麵紗,奔湧穿過晶瑩細長的手指,洇了一陣子,方拉起薄紗,擰開,輕輕拂在因一路疾奔而湧現的麵頰紅暈之上。穆澈忍不住道:“天氣還涼著,小心不要貪圖一時爽快著了涼。”


    柳歡顏開了口,並不是接他這個話:“你也是個聰明人,為什麽要做出不智之舉。你本來逃了,逃了不就很好嗎,為什麽冒險進京,你以為,有這樣的機會就能順利刺殺了太後,即使刺殺成功,你也賠上一條性命,複有何益?”


    穆澈沉吟了一會,輕聲道:“母妃死了。”


    萬太妃打入冷宮,不過半個多月便暴病身亡,這個時間也就是在皇帝下詔令定王回京探母而定王藉辭回絕之後沒多久,本來說的就是太妃病重,她那樣死了,倒也順理成章。


    柳歡顏壓了一壓心頭怒,還是忍不住道:“這是報應。”


    “也許吧。”穆澈苦笑,沒有追究柳歡顏為何看上去那麽痛恨他的母妃,“但我身為人子,所以你這種話對我講,並無用處。”


    柳歡顏尖刻道:“沒想到定王倒是個大孝子。”


    “我不是。天下人都在笑我,不忠不孝不義。當初獨自離京不肯侍君,是為不忠,母病不返,是為不孝,拋妻棄子,乃是不義。”


    柳歡顏眼波微閃,道:“如果盡忠盡孝盡義,世上早就沒有穆澈此人。皇家無人性,聖人至理,那是拿來約束平常人的。”


    穆澈輕輕一笑:“也許,你說的對。”


    “可是你當初做得很好,為何事情沒了回頭路,反而行此不智之舉?”


    穆澈沉默了一會,抬眼望著風中搖擺不停的樹梢,說道:“有些東西,是失去了方才珍貴。比如親情,我娘固寵廿餘年,那後宮裏頭,有多少人是她算計下的受害者,有多少人成了她囊中之物,她所做下的事有多少昭昭可見天日?但她是我的母親,一直是我的慈母,她把不好的全對著外頭人,把好的全對著我,我是她的兒子,所以隻能記得她的好,記不住她的不好。”


    柳歡顏靜靜地聽著,微微笑了笑。她一向不笑,稍縱即斂的笑容猶為絢爛奪目,穆澈道:“笑我挺幼稚的?”


    “不是笑你,是羨慕。”柳歡顏低下頭來,繼續拿輕紗擰著水,然後把擠出來的一顆顆水珠沾上指尖,“因為我從不知曉我母親的模樣,也難以想象她對著我,會是怎樣一種慈母心腸。”


    她很想說,你的母親,正是逼害我失去親情的幫凶,可是這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穆澈由衷道:“你的母親定然是絕代佳人。”


    柳歡顏沒有答話。


    “對了,你是做什麽得罪了朝廷?你哥哥不替你解決嗎?”


    柳歡顏道:“怎麽講?”


    “攤子上有人要帶走你,而剛剛那兩人從一開始的偷襲,也就是對你而發,別跟我說你不知道他們的來路。”穆澈探到懷裏拿出一塊大內牌子晃了晃,“柳丞相的孿生妹妹,竟會遇到大內追殺,豈非奇事?”


    柳歡顏道:“這也是今天才發生的奇事,我dd我哥哥來不及插手。”


    “哦,倒底是為什麽呢?”


    柳歡顏沒有回答,也不及回答了,穆澈一把把她搶了過來,迅速地轉身,然而陡然僵立不動,柳歡顏分明覺得他抓住她的手也為之一僵,全身戒備,聽得他低聲道:“別動。”


    灰衣憑風獵獵勁舞起來,他一寸一寸地抬手,摘去頭上那頂礙事的鬥笠。


    柳歡顏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那邊山凹之中,一塊突出懸空的千鈞巨石。石上有人,手挽巨弓。


    箭頭生冷的光在濃濃暮色裏微微閃爍感覺,柳歡顏頓時感到渾身冰冷,一股無以遏製的殺氣,四下裏凜凜地生起,他們兩個人站在溪邊,仿佛陡然處身於廣漠無邊的大沙漠,那樣渺小,那樣無力,任由飛塵四漫,將他們徹底地包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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