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宗皇帝在神京觀後坡見到柳歡宴,他在桃花林下讀書,風來花瓣簌簌地落了一身,讓沉緬於醉酒多年的承宗為之疑幻疑真,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個爛漫春日,顏妃小憩於花林,櫻花片片綴滿錦衣,未知是人砌花,抑或花砌人?然而他見白衣少年站起身來,拂衣撣花,便覺韶光濃情似酒的日子似是隻在彈指,時光轟轟然地從眼前奔湧而過,兩張臉在光陰的過道裏重疊起來,他幹涸枯燥的眼裏凝聚淚霧。


    “舜華……舜華!”那個終年到頭醉醺醺的帝王失口叫了出來,聲音帶著由衷的喜悅,“是你嗎?你沒死,你……回來啦!”


    柳歡宴轉眸間,如切冰雪的目光使他清醒些許,低聲道:“你不是舜華,……你是誰?”


    這是精心設計的一次見麵,柳歡宴長得太象亡母,絕瞞不了人,若不過了皇帝這一關,他又怎能穩穩立足於京畿?腦海中雖轉過百千念想,麵上依舊無動於色,輕描淡寫的開口:“顏舜華早就死在火場,皇帝陛下難道醉酒醉得連這也忘記了?”


    承宗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方道:“雲汲宮夜半大火,無有一人逃脫,是時舜華懷孕七月,朕親自翻遍火場,每一塊殘破的屍骨都親手撿起來看過,雖然找到手上戴著顏妃鐲子的屍首,然而那卻並不是舜華。”


    柳歡宴口角間噙著輕微冷笑:“原來小小的障眼之技沒能瞞得了皇帝陛下,那麽是否小民當代替顏妃娘娘多謝皇帝陛下一念向善,不曾繼續趕盡殺絕?”


    承宗黯然道:“舜華在宮中,朕尚不能護她周全,更何況隻身出逃在外?朕雖將那妖婦恨之切骨,奈何其族兵權在握,隻有封鎖消息,宮中禁絕重提顏妃,讓那妖婦以為顏妃已死,放鬆戒備,可是二十年來,朕無有一日忘卻卿卿。”


    他自袖內取出金剛鑽石鑲嵌而成的鐲子,哀傷道:“這是朕第一次見到她時送給她的禮物,朕要她戴著這鐲子當可永記我們定情之時,可是她始終都是恨著朕的,朕以愛她之名,不惜發動戰爭,卻不能平息後宮娥眉妒火,更令她招致禍水罵名終日鬱鬱。大火之下,人走鐲留,便知她已對朕失望,朕隻能祝福她借火而遁,遠走高飛,覓得全新人生。”鐲子依舊華麗滿眼,隻是焚跡宛然,上麵的鑽石脫落了幾顆,看上去就象顏妃的人生,風華絕代,半世悲苦。


    那時柳歡宴滿懷怨恨而來,種種猜想,唯獨不曾料到,那個絕情負心的君王,那個為著一個女子掀起腥風血雨的君王,深埋著鮮明深刻的記憶,從未減卻。他捧著那鐲子微微感到不知所措。


    承宗抓住他的手,滿懷希望問道:“孩子,你一定是她的孩子,你是何時生辰,舜華她還好嗎?”


    柳歡宴聽得他提起亡母,微熱的血液重又冰冷,一字字道:“她雖然逃出宮禁,但已受火傷,終究沒能熬得過去。神京觀坡後的山洞裏,禁錮著她無緣重返故國的幽魂。”


    柳歡宴以知情人的身份出麵,然而自始至終,他不曾鬆口,承認自己就是顏妃冒死產下的那個七月早產小兒,聞晦告訴他,承宗皇帝確實懷疑過顏妃的忠貞,兩人之間亦確曾就此有過相爭,如今人死骨香,承宗或許一時激動承認父子關係,焉知這種帶著負疚的情感能夠維係幾時?何況他此來東祺,是為報仇雪恨,不為認祖歸宗。


    他不肯承認此來隻為報仇,然而承宗卻清清楚楚告訴他:“二十年來朕為顏妃雪恨,後宮內幸萬妃以恣恩寵,朝堂上抬趙家取代程姓,太子早夭朕終不立後,朕要讓她看似什麽都得到,到頭來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的孩子,你想要做什麽?朕已經幫你收拾好局麵在等你。”


    “為何告訴我這些?”穆澈打斷了柳歡宴浮想連翩的回憶,幹脆地問,“那幕後之人是聖母皇太後?難道你一係列行為是在為顏妃報仇?你又是她的什麽人?”


    柳歡宴微微笑了笑,慢吞吞的回答:“我是要告訴你,有些人作了惡,種了因,害了人家一生一世,這報應不是不報,終將來到。她們的後代吞咽苦果,不能去怪怨別人。”


    穆澈眼中光芒暴漲,凶惡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母妃亦是從中推波助瀾,你叫我打消報仇意念,乖乖接受這個妻離子散、家敗人亡之現實?”


    柳歡宴厲聲道:“不錯,你的母親誠然該死!”


    他似乎念著定王救過他妹子的恩情,一直是輕言細語,到了這時記起往事,小時候為此風塵顛沛倍嚐苦楚,若非遇見心機老人,焉知這一世可有出頭之日,心中怨憤無極,嗓音有變,眼圈兒也禁不住紅了。


    穆澈聽了這句話,卻沒有進一步動怒,道:“就算我母親有錯,也輪不著你來代顏妃報仇,你究竟是她何人?”


    柳歡宴捺定心神,道:“你不必管我是什麽人,我隻問你一句話,倘若當時種下的因,唯有一人算錯算漏,現在輪著當今皇帝也得來嚐一嚐這個苦果,你是否願與我合作?”


    這話說得很曲折,但定王是什麽樣的人,自小也在勾心鬥角間長大,一聽之下立刻就意會了,目光烈烈地望向柳歡宴,半晌未曾答複。柳歡宴也不著急,隻是靜靜地等著。


    穆澈自打蘇醒之後,一直是半坐半靠著石牢的牆壁,這時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低聲問道:“你以報複之名,借著顏妃的幌子,她不是東祺之人,這麽說,堂堂一國首輔,宰相大人,竟是來自西昌的奸細?”


    柳歡宴道:“我可以認為定王殿下這麽問,是由於忠誠愛國,因而毫不猶豫拒絕在下?”


    穆澈道:“我可以認為柳丞相這一反問,是自證身份?”


    兩個都是聰明人,雖然互相抱著不肯明明白白拒絕合作的宗旨,話說到了這份上,卻又誰都不願意挑明了繼續深談。穆澈又想得更多,柳歡宴還有一個妹子,就看在這個妹子麵上他也不願與他當麵絕交,他和皇帝不同,皇帝恐怕至今蒙在鼓中,而他已經知道柳氏兄妹的真正出身,縱然他們不是東祺人,但隻要他們將來願意留在東祺,結果也就是一樣的。他望著柳歡宴躲在陰影之下依舊光華流瀲的容色,不由想起那一天在擠擠攘攘的人群中一回首便認出那雙宛若星辰的眸子,心中微微生出喜悅。


    “我要見一見歡顏。”他道。


    柳歡宴沉思良久,緩緩道:“歡顏委我轉告定王殿下,一俟傷勢好轉,她便將和楚師兄一道回轉家鄉。”


    穆澈怔了怔,道:“她要回轉家鄉?何時回來?”


    柳歡宴不動聲色地答:“歡顏自小與師兄締約,這次回去之後兩人成婚,還過不過來,就得看楚師兄他的意思了。”


    穆澈張著嘴巴,一時發不了聲,仿佛理解能力出了問題,雖然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柳歡宴講的更是明明白白,遠非方才要求聯手合作時的晦澀,可他就好象是聽不懂其中含意,滿耳充斥著“締約”、“成婚”,他如同在半明半昧的夢境裏行走,整個完美的世界轟然傾塌。


    “你……”他想說你是在騙我?可是這樣大事,柳歡宴怎能隨便說謊,他又何需說這樣的謊?自然是看出他用意所在,是以明確告訴他斷絕妄想,合作是合作,既得江山又得美人的奢望卻是不存在的。高大濃蔭的櫟木底下,少女和身撲進白衣男子的懷抱,那一幕不期然浮上心來,其實歡顏早就在暗中點醒於他,是他一廂情願耽於幻想。


    霎時間心事如湧疊湧,眼麵前紛紛擾擾悲喜無數,穆澈一口真氣接不上來,心頭劇痛,猛然吐出一大口鮮血。柳歡宴有些緊張地向前走了兩步,卻又收住,隻把兩手握緊成拳,道:“定王殿下,願你保重,你我改日再談。”


    說完倉促退出了那一層地牢,雙手發抖地將那巨鎖哢嚓鎖上,便如渾身失去力量,廢然靠在石門,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他從小受苦,向來冷觀世事,不近人情,今日或是憶起半生波折,竟有紅塵紛繁之憂,身體裏流動的冰冷的血,禁不住微微沸騰翻複。


    “這又何苦?”楚岫悄沒聲息出現在他身側,“若是擔心定王心存他想,隻需告訴他兄妹真相,不就可以了嗎?”


    柳歡宴睜眼看了看他,眼底已是一片通紅,他低聲道:“我怎麽說?說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真相,火燒雲汲之時顏妃已懷孕七月,她逃了出去,生下孩子這才死去?有幾人會相信,有幾人不猜疑?這風聲倘然傳了出去,如何堵住世人悠悠眾口?顏妃本就是以不潔之譽離開人間,你要讓她再度留下更多的汙名,玷她身後清白?我以為師兄你還算是個聰明人,可沒想到,你也是個糊塗的!”


    一連串的質問把楚岫逼問得無地自容,道:“對不住,我沒有想得你這麽周到,是我的錯。不過你要和定王合作,這麽瞞著他終歸不是辦法,我看定王是個明白人,隻說給他一人知道,也許,還不礙事。”


    柳歡宴冷冷道:“我幾時告訴你,我要和定王合作?”


    楚岫期期艾艾道:“可你剛才不是……”


    柳歡宴笑道:“原來你偷聽了我們的談話。”


    楚岫鬧了個大紅臉,隻好再度道歉:“對不起。”


    柳歡宴哼了一聲,道:“告訴你也無妨,我說和定王合作,那是緩兵之計。母後皇太後究竟在二十三年前做過什麽?我、母親生前、聞晦大師,乃至承宗皇帝都竟然一無所知,此事要查,要徹查!若是一切行為全都得推翻重來,我今日拉攏定王,隻為將來或許要用著這一枚棋子,根本沒有真正和他合作的意思。而定王他若是隻為了、隻為了女色才與我合作,聽說婚配無望就生別心,他就根本和死去的老皇帝是一脈相承,根本上就算不得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更有何理由與他合作?!我現在全部告訴你了,免得你成天東猜西猜胡說八道。”


    少年宰相態度從來都是深莫可測,但是這番話說得頗有點聲嘶力竭,一會兒否認合作一會又說要合作,顛三倒四強辭奪理,分明就是很心虛的樣子,但是他急成這樣,又有哭過的痕跡,楚岫一句也不敢駁他,隻陪笑道:“是是,我明白了,是我什麽也不懂就胡亂說,你別生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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