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止舀來清水,親自動手替錦瑟抹拭血跡,全身肌膚鞭痕累累,便如上好瓷白玉器之上鑲嵌的斑斑紅絲,不過看得出這頓鞭打到後來,是大大的放水了,要不然傷得更重。饒是這樣,臨止也心疼得不能自已,隻是無法久留,隻得把桂枝叫來,再三叮囑她好生照料,尤其告誡,這段時間不可離開錦瑟一步,倘若有人強行把錦瑟帶開或者支開她,“你就想辦法通知慈元殿祁侍禦。”


    臨止並不願意同雲羅正麵衝突,一個人曾經過那些苦難若有能力報複便當報複,這是可意料中事,不能怪雲羅心狠手辣。然而雲羅報複的是他此生唯一想要守護的人,若無法防衛便隻能回擊。後宮裏唯一能夠對雲妃尚有挾製作用的就隻有王太後。


    錦瑟對於這一切,似乎明白,又似乎渾然不知。天地間到處是紅焰焰的大火,明亮的、灼痛的,追逐著她,把她烤煉的體無完膚,肌膚表層的痛楚一直灼延到心底深處,那裏好象另外燒得一大蓬火,又如明銳的刀子,將她五髒六腑一刀一刀地割開,那應該是很痛的,可是她不覺得痛,隻覺得恨,非常非常濃洌的恨意,就象漫天的烏雲,把她緊緊地包裹,有電閃尖錐刺中她的心髒,憤怒地喝問:


    “你想這樣低聲下氣、任她欺侮的過完一輩子嗎?”


    “你忘記你娘生不如死的痛苦了嗎?”


    “你要和你娘一樣,被人羞辱至死,毫不還擊嗎?”


    烏雲深處伸出的手爪,消瘦而尖利,似她母親臨死之前奄奄一息的手,除了筋骨之外包著一層皮以外,什麽都沒有了,那隻手五指虛空而無力地抓著,徒然抓著留不住的命運。


    好夢要醒,好事難留,好日去而不可尋。在那大火、濁雲、傷痛和仇恨的夢裏,臨止靜默的麵容浮浮沉沉,反複地道:“不要陷進去,不要陷進去!”


    錦瑟喘著粗氣醒來,體燙如灼,仿佛真的剛剛從獄火烤煉裏麵掙紮出來,桂枝拿著塊井水浸透的毛巾,替她覆上額頭。


    錦瑟艱難地向左右看一看,道:“隻有……你一個人?”這話說了出來,才察覺口角邊一陣痛楚,八聲軒裏那群內侍,防她叫出什麽不堪的話來,將嘴巴胡堵一氣,竟有些微的撕裂。


    桂枝道:“臨止公公來過。”


    錦瑟看紅日當窗,晴光正好,浮起譏誚之意:“這樣好的天氣,主子心情也好,做奴才的,當然也要追隨左右片刻不離。”


    桂枝低聲道:“公公很著急的。”


    著急又能怎麽樣呢?錦瑟回味夢中情形,大火已經燒到身上,然而臨止隻叫她“不要陷進去”,當初是她故意討好他,是有所指望,臨止果然如她所願的一頭栽進了柔情網,但事到如今看得明白,他無論怎樣用情,終究是個奴才,處處看人眼色,他護不了自己。錦瑟悲哀地想:“到頭來,我還是孑然一身。”


    她傷後力弱,隻打起精神說了這幾句話,很快便又睡著了,睡中高燒不退,而且夢悸,一兩個時辰便醒過來一次,這樣整整一日夜,水米未沾牙,臨止也沒再來過,偏偏第二天喬昭容那裏出了點小事,急需她去處理,桂枝推了她幾遍,錦瑟對於一切聲響尚能聽見,隻是有心無力。她去不了,最後打發典正過去,那喬昭容也還是個年輕女孩兒,一向驕縱,回頭便有風言風語故意傳到錦瑟耳朵裏,罵她故意擺架子,討好閹人不守奴才本份,“自己還沒能爬上天,倒以為踩到雲上了!”錦瑟氣得兩眼發黑,又失去知覺。


    等到再度醒來,卻見桂枝喜孜孜地拿了個小盒子,道:“臨止公公打發人送來的傷藥,囑我給錦瑟大人敷上呢。”


    那是一隻雕縷精美的碧玉盒子,巴掌大小,閃在手上光澤動人,還未打開便有馥鬱芬芳的甜香撲鼻而來,及至盒蓋彈將開來,裏麵是大半盒子水紅色的膏體,看著便是細致可愛。似曾相識,一時卻想不起來,錦瑟問道:“這是什麽?”


    “這個叫做嫋紅水精膏,是西昌國進貢的傷藥,臨止公公說,用了以後肌膚上不會留下一絲疤痕。”


    錦瑟聽見那名字,便記了起來,當初雲羅在永巷受刑,因她一心求死,那傷總也好不了,皇帝便交代送了一盒這個過去,她當時還十氣嫉恨。想不到如今輪著她來用這個了,隻是當初雲羅熬過一關,就有出頭之日,自己則是黑夜漫漫,永無寧日。


    “臨止呢?”


    桂枝怯生生道:“臨止公公沒有親自過來,這是他叫人拿來的,他還說,這一陣忙著,實在抽不開身。”她偷覷著錦瑟臉色,忙笑道,“可是這個水精膏,聽說是上好的傷藥,宮裏也沒幾盒呢。”


    錦瑟皺眉道:“我沒說不用,你隻管灤┦裁礎!


    她心情不好,也就不給人以好臉色看,桂枝不敢多言,忙捧水來把錦瑟傷口又清理了一遍,這才捧著盒子,雙指拈起碧玉小勺,挑起一點膏體,隻見瑩潔猶如凝脂,細膩華美,小心翼翼拭抹在錦瑟肩頭那個最醒目的鞭痕處。


    “噯喲!”錦瑟挨打時忍著不曾示弱,這時卻尖叫起來,“好痛,這是什麽?!”


    桂枝的手一哆嗦,說道:“哎呀,我忘記說了,這膏子初抹上去有些疼的,忍一忍就過了,傷口很快愈合。”


    錦瑟疼得滿頭大汗,然而人皆不乏愛美之心,錦瑟也不例外,這日子是難過得很了,行一步如掙紮在泥潭之中,可是但存一口氣在,總是不願意今後身上留下一些傷疤瑕疵來,雖痛得要命,她畢竟不肯說不要,手指緊緊抓住錦被,讓桂枝全身細細塗抹。桂枝不知多少方才合適,那些翻出傷肉的地方都厚厚塗了一層,錦瑟但覺渾身肌肉都在突突地跳著,牙齒硬生生在嘴唇下方咬出一道深血痕來,忍不住叫道:“停!停一會!”


    桂枝忙放了盒子來扶她,看她覆在額前的發汗淋淋地粘著肌膚,眼中痛出來兩行淚水,後悔道:“早知這樣痛,該一條傷痕一條傷痕這樣抹。”錦瑟怒目視她,馬後放炮又有何用,但是這一會兒連罵也罵不動了。


    歇了半刻,藥膏抹上之處的痛楚絲毫未緩,反有愈加猛烈之象,好似全身上下有千百把細刀子在割,一條條肌肉血淋淋地生撕開來,錦瑟忍了又忍,幾乎在床上翻滾,手裏用力過甚,兩枚染著大紅蔻丹的長指甲齊根而斷,就算這膏藥性子猛烈一些,也不至於到這地步,塗上了比不塗時疼痛百倍,錦瑟終於起了疑心,尖聲道:“這是誰送來的?!”


    桂枝戰戰兢兢道:“是、是臨止公公身邊的小林公公呀!”


    小林子是臨止的徒弟,是少數幾個可以絕對信任的人之一,錦瑟疑心稍去,她再忍一會,終於熬不過去,道:“去拿水,快去拿水!”


    清水觸及傷口,明明是極低的水溫,錦瑟卻驚跳起來,眼前一黑,幾乎痛得暈厥過去,好容易喘過一口氣來,哭道:“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桂枝,幫我叫太醫!”


    桂枝囁嚅道:“可是……”錦瑟明白,她職銜雖為三品宮正,然而畢竟是個宮女,傳叫太醫需得請示皇後或是內務總管,如今臨止片刻不能離開皇帝,而後宮六院無主,半夜三更的,這一個消息,竟是遞不出去。她道:“先請司藥房的人來。”桂枝答應了一聲,急忙跑了出去。


    錦瑟咬緊牙關,苦苦地熬著,肌膚之上如割如灼,稍微一動,碰到的錦被、羅衣,甚或她自己的指尖不小心輕輕碰一下,都似個錘子一樣重重敲打她的痛神經,她性子一向是倔強,可是這痛得延綿不絕著實難熬,但覺生之痛楚,挨一刻,如一年,房中無人,她不禁熱淚漣漣道:“娘,娘啊,你怎麽不來把我帶了回去!”


    卻有一聲輕笑響起來。錦瑟驚而抬頭,香吟笑吟吟地站在床頭,俯下身子,伸手按上她的肩頭,錦瑟大恐,避讓不開,香吟的溫軟手掌猶如烙鐵,錦瑟心念電轉,叫道:“是你!你在那藥膏裏摻了毒!”


    香吟笑道:“是啊,錦瑟大人是不是笨了點,這樣珍貴的藥膏,國中所有不超過三盒,臨止豈能隨便拿給你用,他既拿到了這個,又怎能不親手來交給你?你自己不小心,怪不了咱娘娘。”


    錦瑟咬牙道:“是……是小林子,還是……桂枝?!”


    香吟道:“錦瑟大人不能指望仇敵告訴你什麽,你應當慢慢去想,想不明白,時日一久,就自然而然明白了。”


    錦瑟痛得全身發顫,不能回答。


    香吟又道:“娘娘要我來傳一句話。”


    她停了一下,悠然道:“娘娘說,自今日起,她所受苦楚,每一樣還加你身,她不要你死,她隻要往後數十年,每一天,每一時,你都身受如她曾經受過的痛苦。”


    香吟這番話便如下了一封戰書,說完便離開了錦瑟住處,想道:“娘娘處心積慮,把她視為對手,現在看來錦瑟不足為慮,無疑要落入娘娘的圈套,一步步被娘娘牽著走了。”


    是因為錦瑟是所要報複的人當中,最容易算計的一個,雲羅才拿她來祭刀,但是冷眼旁觀對方落入泥淖最終自尋死路,即便有著深刻的仇恨,那也不是愉快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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