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後雨意綿綿,方夢姬自滑胎後多有不適,在床上躺臥多日,隻見陰雨不見晴,心中鬱結所至,竟然漸成弱症。皇帝素所情薄,尤其不喜對著愁容,自那日匆匆一晤之後,再也沒有來過,早些時候皇後年輕,皇帝原本叫方賢妃輔佐左右,皇後既廢,如今改由趙淑真暫理六宮事。方賢妃向來不算得寵,可是位高,鍾萃宮每日人流不絕,這段時間不知不覺冷落下來。


    這日天色放出晴光,方賢妃在床上躺得快要生苔,讓另一名大宮女玉靈扶著,到外麵坐一坐。雨前桃花開得正好,鍾萃宮到處開滿雲蒸霞蔚爛漫不絕,然而幾場春雨一落,廊下望出去隻見天光雲影徘徊,原先仿佛一直燃燒到天邊的緋花雪影殘了一半,粉瓣墮在泥地,尚有許多不及掃除幹淨,還有的落在池子裏,柔弱的花色起浮搖蕩在碧綠清澈的池麵上,美則美極,淒涼也是淒涼得極了,方夢姬癡癡而望,低低歎道:“流水落花春去也。”


    玉靈明知她在歎些什麽,但是方賢妃禁止她們拿著那個孩子來勸慰,況且墮胎向來也是宮裏的忌諱,所以方賢妃明明是那樣不開心,她隻能呆呆地侍立於一旁。


    方夢姬道:“我想一個人在這裏靜一靜,你們都下去罷。”


    人皆退走,方夢姬半闔著眼睛,微馨的花香鬱鬱氤氳,桃花叢叢疊疊繞在身周,每一朵嫩蕊裏都舒開一張孩子的笑臉,向她搖動著肥而白的胳膊,笑聲回蕩在天空裏,為什麽好象有些浮?就象那些花瓣飄在水麵宛若浮萍。


    方夢姬隱約有幾分心慌,頭痛欲裂地醒來,天色已經陰了。


    薄暮裏年方十三四齡的碧衣小宮女挽著個食籃向她走來,笑容天真:“奴婢明蕊,拜見賢妃娘娘。”


    “起來吧。”方夢姬手指用力地擠壓額頭,“你是哪個宮裏的。”


    “奴婢是蒔慧宮的,香吟姐姐讓奴婢給娘娘送參湯過來。”


    參湯有什麽稀罕,巴巴兒特別送來?方夢姬想著大概宮中上下因她生病都來看過,唯蒔慧宮女主癡呆不曾有過表示,香吟這是周到之舉,所以笑笑道:“你放下吧。”


    明蕊答應了,卻把那絞絲紋單層筒形食籃放在大理石圓桌上,取出一隻青花折方罐,向銀碗內傾注了小半碗,方夢姬兀自出神,等醒悟過來,明蕊捧著參湯跪在前麵,笑盈盈道:“賢妃娘娘,這是四百年老參熬煮而成的參湯,香吟姐姐說極難得的,娘娘趁熱喝了吧。”


    這女孩子年輕心熱,還有些不懂規矩,方夢姬也奇怪玉靈等怎麽一走開就不見人了,當麵推托她又懶得費此精神,於是伸手接了過來,看著那淡青色熱氣微嫋的液體,喝了一口,苦津津的,四百年人參湯和她平日喝的亦無二致。明蕊看著她喝,眼中似是有種不明的神色,仿佛有些憐憫,等她注意,那眼色一轉便消逝了。


    她喝到一半,玉靈方才慌慌張張地趕進來,方夢姬順手遞了給她,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怪她離開得太久,被人勉強喝些什麽縱然那是絕好的東西,心裏也是不快活的。


    四百年的參湯終究是難得之物,玉靈把那罐子抱了進去好生珍藏,又有兩個宮女遠遠站在廊下,明蕊暫且沒有走,陪著方夢姬說兩句話,笑語如珠,稚氣未脫,很象是以往的琴兒,她是這樣想,明蕊已笑道:“賢妃娘娘,琴兒姐姐在我們這裏也挺好的,上下沒人欺侮她。”


    方夢姬怔了怔,道:“琴兒在哪裏?”


    明蕊笑道:“琴兒姐姐留在我們蒔慧宮了,娘娘沒聽說麽?”


    方夢姬道:“本宮不曾聽說,怎麽回事呢?”


    明蕊道:“就是那天雲娘娘忽然生氣,打了蘇宮正,琴兒姐姐滯留在蒔慧宮,也沒有人敢到蒔慧宮來討人,加上當時蘇宮正帶著桂枝離開,我們宮裏還有兩個人的缺,於是琴兒姐姐就留下來了。”


    方夢姬微微帶笑聽著,話鋒一轉道:“謝謝你送來的參湯。”


    明蕊道:“這是應該的啊,娘娘身體不好……”她說了一半,猛地頓住,方夢姬道:“不要緊,本宮這裏沒有忌諱。”明蕊鬆了口氣,由衷道:“娘娘為人真好,願娘娘以後別再……碰著什麽不幸的事了。”


    方夢姬看著她眼中又一次浮現出來的不明神情,極認真地說:“好的,本宮也謝謝你。”


    明蕊失足掉入池中殞命的消息次日傳入方夢姬耳中,她並不意外,阻止了玉靈把參罐送還蒔慧宮:“就是一點細小事,不必小家子氣拿去還了,等我好些,親自上蒔慧宮道謝就是了。”


    說到“蒔慧宮”三個字,她語音略有顫抖,心下尋思:“明蕊那些話必是有人教的,而這個人是錦瑟無疑,她卻為何不來見我?dd不過,就算她來見我,我也該當成一無所知才是。”


    另一廂臨止也在逼問錦瑟:“明蕊是怎麽死的?”


    錦瑟冷笑道:“明蕊是蒔慧宮的人,和我宮正司有什麽相幹?你問得太可笑了。”


    臨止沉默著,緩緩將一隻深紅色竹編筒形食籃舉到她目前:“明蕊送參湯,這隻食籃是蒔慧宮的東西,還是你宮正司的東西,總是很容易查的吧?”


    錦瑟臉色微微一變,伸手去搶:“還給我!”搶不著,她憤然跺足,“好,你拿住了我的把柄不是嗎?你去出首!你去出首!”


    “錦瑟。”臨止悲哀地道,“你所作所為愈來愈過分了,再陷下去,更是欲拔不能。”


    錦瑟昂首笑道:“拔?隻有你翻來覆去叫我拔,可是其他人無不望著我陷下去!臨止,我這不過是自衛,她不讓我好過,她不會讓我站在岸上的你懂嗎?”


    她把那日香吟所言逐字念出:“自今日起,她所受苦楚,每一樣還加你身,她不要你死,她隻要往後數十年,每一天,每一時,你都身受如她曾經受過的痛苦。”她睜大眼睛逼問臨止,“她這麽咄咄逼人的迫上來了,她說得出做得到,事到如今你尚且叫我不要動手,不要還擊要忍耐,你是打算眼睜睜看她擺布我幾十年,從這一刻起如履薄冰時刻苦難直到死嗎?我不能!絕不能!不是她死便是我死,我們兩個之中,隻能活一個!”


    臨止道:“她其實不能有更好的辦法來對付你,錦瑟,我承認之前是有些大意,往後我步步小心,必不再給她出手機會。”


    錦瑟慘然笑道:“你防得住麽?在這宮裏,她是主我是奴,永遠是她主動我被動,她處心積慮來找碴,我十次裏避得了九次避不過那最後一次,光是這一次就能整得死去活來!”她想起混了其他藥物的水精膏,那種折磨難以忘懷,用清水洗了上十遍也不見舒緩,至今一想起來,就害怕得渾身發抖,她害怕再來一次。


    臨止躊躇道:“還記得我對你說過出宮的話嗎?要不然,我就去求皇上,寬赦你出宮。”


    “出宮,隱姓埋名一輩子,要不然就是一不小心等她來追殺?我不做烏龜,我不做這種縮頭烏龜!”她尖利笑聲擊中臨止心髒,臨止臉色唰的變白,“臨止,別再管我,求你別再管我!就當我從不認得你,我們不過是路人,最多也就是同一個宮裏服侍人的奴才而已!你不必以我為念,我今後也不再麻煩到你!”


    臨止有些焦急,道:“就算我不阻止你,可你絕不是她的對手,你這樣和她硬碰硬的來,死的是你,不會是她!縱然你成功挑撥方賢妃和雲妃的關係,但方賢妃謹慎自保,斷然不會如你所願踩這淌渾水,你想和她聯手,徒然白費心機。”


    錦瑟刻薄地道:“你不是個男人,但也不是女人,懂得女人心理你不會比我多,你想得到的我未必不明白,大可不必為我操這份心。”


    她又如那天晚上一樣,每一句話都是刺傷他的自尊,使他體無完膚而怯於在她麵前正顏,可是他的心雖痛得片片碎裂,猶自不肯退縮,苦笑道:“我懂了,你並無把握,所以你走漏消息給方賢妃,是讓雲妃從今起多一個隱在暗處的敵人,你指望賢妃忍耐多時一擊而中。dd而這卻是安排在你失敗之後暗藏的一著,你未動手,已先想著完敗。”


    錦瑟負氣轉過臉去:“嘿!這都是我的事情,你不讚成,何必問東問西,我倒疑你刺探機密轉頭邀功。”


    臨止道:“明知你在走上絕路,也教我不管你嗎?我辦不到。”


    錦瑟哼了一聲,嫌惡地甩開他的手:“謝了,你對我不聞不問那才是真的為我好!”


    臨止得不到切實的答案,隻得走了,心想:“錦瑟這次出手,必然是不見鮮血不停手,而付出的必定是她性命的代價,我又怎能眼睜睜看她走向絕路?”當此時機最好是能把雲羅和錦瑟分開,唯一途徑就是錦瑟出宮,可是這也未必行得通,錦瑟出宮需要一個理由,他在皇帝麵前雖是得力,也不就意味著一手通天,更何況皇帝十分多疑,上次把錦瑟調出蒔慧宮他必然已經察覺到什麽,如若有更進一步的請求,反而容易讓皇帝生出戒備之心,倘然如此,則是自己親手將錦瑟送上絕路了。


    與其讓皇帝對錦瑟起疑,倒不如讓皇帝對雲妃起疑。雲妃裝瘋賣傻,知者漸眾,皇帝未必便蒙在鼓裏,這一層用以遮羞的假象撕開,逼得皇帝不能不過問,總也能使雲妃暫時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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