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道:“表妹。”


    這個簡單的稱謂,竟把雲羅叫得一抖,她道:“你過來,你想知道你父親和弟弟,是怎麽死的麽?你過來我告訴你。”


    雲羅幾乎有些本能的恐懼,不想聽,不願聽,可還是慢慢移過腳步,到了她身邊。錦瑟道:“你蹲下來,我隻說給你一個人聽。”她伏在地下,要湊過去實屬不易,可是雲羅仿佛被蠱惑一般,俯下身來。


    錦瑟募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下一拉,猛然張口咬住雲羅的肩膀,她原意是想咬她的喉嚨,可是重傷之下無力,那鐐銬極重,使得她那一拉全然沒有發揮出想象中的力道,就勢死死咬著雲羅肩膀,再不肯鬆口。春衣單薄,雲羅隻覺肩頭劇痛,但看她勢如瘋狂,雙目血紅,神情似已非人所有。


    秋林雖在門外,時刻留意裏麵情形,一見雲羅不能脫身,他搶身進來,並起雙指點在錦瑟下頷,迫使她鬆開口來,雲羅由秋林扶著站起,驚魂未定,聽得錦瑟笑聲淒厲:“梁雲羅,我恨你,恨死了你!我要報複,要報複!我恨不得剝爾之皮、食爾之肉、斫爾之骨、飲而之血!”


    秋林一腳踢得她飛起來,鐵鏈禁錮了她離地的距離,她身子如蝦米高高弓起,鮮血狂噴,猶自笑得猶如夜梟厲鬼:“梁雲羅,我詛咒你,詛咒你們全家dd生女世代為娼妓,生子癡蠢如豕犬,你陷在仇恨泥淖永不能自拔,你屠盡天下人到頭來舔嗜你最親之人血肉!”


    雲羅被秋林幾乎半是扶持半是拉,走得很快,遠遠的,還聽到那淒厲的詛咒。秋林看她的臉,白得驚人,在深夜裏如同透明一般,黑瞳無神,氣息也微細,得償所願之後難得一見的神采似乎在這時全都擊潰、煥散了。秋林有心擔心,勸道:“那賤人信口開河,娘娘還是不要去聽她。”雲羅也不回答。


    蒔慧宮燈色如晝,皇帝著絳色紗袍,在燈下略覺煩燥地來回踱步。香吟采藍等一眾宮女都如臨絕境,戰戰兢兢跪於地下。雲羅走進來,連看也不看一眼皇帝,直接往裏麵去。皇帝見她回來本已有了笑影,才放出的三分笑容卻這麽生生地扼住,默不作聲也就跟了進來。


    雲羅把那秋香色折枝大花妝花羅衫脫下來,自取了一件蜜合夾紗袍來換上,皇帝見到她肩頭染了血跡,不禁“噯喲”一聲,緊趕兩步上來瞧,道:“這是怎麽了?”


    雲羅冷冷地一閃,又教他落了空,皇帝眼瞅著她道:“這又是怎麽了,朕哪裏惹你生氣了?”雲羅固執地不發一辭,皇帝縮回了手,喚道:“香吟!”這聲音裏帶著兩分慍怒,雲羅臉色一寒,她換好了衫子,這會兒正把頭發拆散,毫無預兆地生起氣來,就把一根玉釵擲到地上,一拆為二。


    皇帝皺著眉頭,想她終於要爆發出來了嗎?皇帝雖也想過等錦瑟一死,她又拿什麽態度在自己的麵前,自己又該怎麽樣繼續裝作一無所知,兩個人把這出戲究竟要唱到幾時?可是她越來越是明目張膽,把既定死罪的囚犯也能調進宮來,半夜出去見麵,這膽子也太大了,終不能放任她這般下去,所以今天來此的目地,原也有看情形怎麽來拆穿她假象的意思,還擔心驚嚇了她,卻不曾想竟是由她先放棄這一層偽裝。


    他禁止別人進入,神色不由嚴厲起來,沉聲道:“你究竟做了些什麽,值得和我生氣的,朕倒還想給你留著麵子,你就敢和朕慪上氣了嗎?”自袖內取出一樣東西,啪地擲於地上,“你拿去看看!”


    那是一塊流雲百蝠的圓形玉佩,縷空雕刻,沁色無瑕,那玉質甚是堅硬,在地上彈了兩下仍完好無恙,皇帝冷笑道:“還要朕拿別的東西出來嗎?回頭瞧瞧,這半年多,朕賜給你的寶貝,你還能拿得出幾件來?除了過於珍貴難貨殖的,或者有標識易給人認出的,你都敢拿去賣了!得來的錢,方可供你周旋暗算,收買人心!你拿著朕的錢,就整天算計朕身邊的人!”


    雲羅隻向地下瞄了一眼,扭頭不作聲,皇帝覺得她同他冷戰,分明是仗著自己寵她,有所憑恃了,於是越發生氣,索性把所有都攤開來道:“朕是不懂你成日家叫藏經閣送醫書來有何深意?可是肉豆蔻的事情,朕不和你挑明白了,難道你真以為朕一直就瞞在鼓裏,昏昧不明?既有此舉,那麽當初從香雪亭跌下來,隻怕你也是誠心的!你就不要咱倆的孩子,是咱倆的孩子啊!孩子有何過錯?!好,就算當初總是朕對不起你,你要怎樣便怎樣,廢皇後,藥賢妃,殺錦瑟,朕哪一樁不由著你胡鬧?朕樣樣隻想補報,隻望你能夠減輕心底一分恨,可你卻並無半點遏止之意,你且明明白白答朕一句,倒底有沒有結束的那一天?你倒底哪天才可以不恨朕?朕等不及,朕等不及了!”


    雲羅起先一點表情也沒有,默然地聽他講,皇帝忿懣之極,臉漲得通紅,語聲嚴峻,隱隱回宕風雷,雲羅漸有一絲膽怯,募然抬起頭,慢慢地道:“你都知道,可是不說,不過是為著我始終逃不過你手掌心。你把我當做唱戲文的小醜,盡在那裏手舞足蹈,看我出乖露醜以取樂。一旦生了氣,便拿香吟采藍她們作伐子,足可輕而易舉挾製我,再不然,我不聽話,忤逆君意,那就把我綁到午門前,棍棒亂施,處以極刑,這些事情還怕幹不出來?”


    她嗓子裏微帶一絲顫抖,似害怕,也似激動,所以把每一個都說得很慢,以保證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皇帝也聽得清清楚楚。她說得那樣慢,語氣儼然,讓他恍恍惚惚地跌入舊情境,她還是垂髫少女的模樣,笑亦無大笑,語亦無高聲,從來是一字一句緩慢溫柔極盡耐心,望著心上人的眼睛裏蘊含著淡淡喜悅。那些舊時光,仿佛在夢裏,但是從未褪色,這樣活生生地突然跳出來,刺痛他的神經,隻少了那對美麗眼睛裏的光芒。


    “雲羅。”他輕聲喚出,那雷霆之怒露了一點影子,叫她幾句話,轟得無影無蹤。


    雲羅披了長發轉過身去,背影伶仃,皇帝伸出手,就能叫她轉過來,可是他有意繞了個大圈子,繞到她麵前,見到淚水晶瑩。她默默無聲地哭,他低聲道:“你不要這樣,你把朕的心都揉碎了。朕其實,其實一直後悔,朕從來也不曾怪你,你要做什麽,殺錦瑟,除後患,朕從未放在心上。你放心,朕今後決不提起舊事,朕虧待過你的,一定好好地償還。”


    有顫抖的寒冷在她背上爬過,任憑她裝得再好,這場戲演得再逼真,其本質還是瞞不了他。他一針見血地讓她“放心”,他明明知道她是在害怕,害怕他和她來盤算“欺君”的這筆帳。


    皇帝看她不動,而且也沒有最初那樣的勇氣來和他鬧騰了,便輕輕地攬過她肩頭,看了那傷口,皺眉道:“這是錦瑟咬的?這賤人真該死!”


    雲羅木呆呆地任由其處置,皇帝特意到外麵要來傷藥,親手替她敷上,雲羅眉目間神情複雜,忽然低聲道:“為甚麽殺我爹?”


    皇帝手一頓,雲羅又低低地重複了一遍,並且抬頭看著皇帝,皇帝頓了很久:“對不起。”雲羅的眼淚頓時又落了下來,皇帝道:“朕不是故意的,朕一開始隻打發他到邊遠的地方去,朕承認當時在盛怒之中,但是朕也從來不曾想過故意置你們一家於死地。隻是你的父親,他不甘心突如其來的失敗,所以一直在做某種努力,梁尚書世代公卿,清貴無比,有著非同尋常的號召力量。”


    “所以你殺了他?還有我弟弟?”


    “是柳相。柳相先下了手。”皇帝頹然道,“可是在當時那個風尖浪口,柳相不動,朕也會下手。”


    雲羅不由冷笑:“你這位宰相大人真好,處處幫你辦事……你待他也是真好,寧可承認與我有殺父之仇,也不願怪罪於他嗎?”


    皇帝道:“是朕做了皇帝,那原是為人君者迫不得已做出的選擇,朕不能怪任何人。雲羅,這些你是不會懂的。”


    “我懂。”雲羅眼色陰霾,唇齒間微微含著冷笑,“好比你那時候那樣待我,原也是‘迫不得已’做出的選擇。”


    皇帝彎臂摟住她,臉貼向她:“丟掉那些不愉快的,忘了從前,成不成呢?朕以後好好愛你。”


    雲羅往後一閃,淚水不斷滾落,痛苦地道:“他再壞,也是我父親。”


    皇帝輕聲道:“你都知道了?”他微微有些喜悅,這也是他放任她見錦瑟最後一麵的原因之所在,女子都是心軟的,這殺父之仇雖難逾越,叫她知曉某些真相,她的恨就無法純粹。dd雖然,那對她未免過於殘忍。


    “可能不要淩遲?”這話不應當講,可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雲羅忍不住閉上眼睛,何處湧來的歉疚、痛恨、彷徨、驚恐、刺痛,乃至無地自容的羞慚,緊絞著她的心。卻聽皇帝溫柔但堅決地拒絕了這個提議:“太遲了,皇命非兒戲。再說,她差一點兒就害你斷送性命。”


    太遲了,什麽都太遲。


    太遲知曉真相,自己從小敬愛仰慕的父親有著不可告人的真麵目。


    太遲明辨恩怨,錦瑟雖不無辜,卻也不至罪惡滔天至極刑。


    隻有一件事太早,那就是早早認識六皇子,柳下還鷂朦朧初發的情意還留存著春日遲遲的甜美,生命卻從那一天開始,如秋風卷落的葉子般脫離了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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