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昭容壓根兒不曾懷孕。


    這一切都是錦瑟做的套,為了勾引她與之同謀。


    錦瑟隻想拚一死換一命,然而自己出手,決計是未傷人而先傷己,於是主意打在喬昭容身上,不僅僅是看準了喬昭容衝動草率容易上當,更是由於喬昭容母親。喬屏雲是嫡女,但她的母親早年卻是西南蠻漳之地的族長之女,嫁入巨賈之家後多年來修身養性,低調行事,坊間知其出身者並不甚多,錦瑟卻不知用什麽方法打聽了來,她那地方有種巫術,七樣巫器內分別盛作法對象之貼身小衣及毛發等物,作北鬥之星陣,中間點一座燈,念誦咒語作法施蠱,待油燈燃盡之時那作法的對象也即氣絕無救。作法時間短,又不驚師動眾,隻需事後將法器掘洞掩埋或擲入井中,便如飛鳥掠水,絕無痕跡。


    為此錦瑟買通司膳、司藥兩房,使喬昭容身體產生不適之狀,司藥女史模棱兩可的結論令她以為當真懷了龍種,若是個沒能耐的,當然隻好祈求上天保佑不要有人來加害自己的孩子,偏偏喬昭容爭強出頭之心無可比擬,再加上她又確有恃憑,想不入錦瑟的套也難。


    這件事前後做得機密非常,錦瑟原先打算說服喬昭容在雲羅分娩之日進行,那就更加毫無痕跡。可是不曾料到喬昭容性情張揚至斯,一俟懷有龍種便恨不得昭告全天下,逼不得已錦瑟一再催她趕快行動,以防她的圈套被拆穿甚或是給雲妃反擊之機,但也正是這樣的匆忙,才給了雲羅死裏脫生的機會。


    真相大明,喬昭容固然跳足大罵錦瑟居心險惡,香吟也恐懼得不能自已,看著秋林搜來的那套巫器,燈光下微微反蕩著鐵青的妖光,一陣陣後怕,顫聲道:“娘娘啊,世間毒計無窮盡,真是防不勝防,這喬昭容、這喬昭容若是誰也不商量,那……那可……”


    她發抖著說不下去,雲羅卻毫不在意,她還躺在床上,衣裳和頭發均散開來,氣息雖弱,精神卻是好的,她伸手撫摸著那些冰冷的銅器,微笑道:“再虛無縹渺的巫術,可不也得拿著我的衣物和毛發?這等暗術,除是我身邊的人都暗自叛了我去,原也不可能實現。”


    香吟低下頭,這件事裏她有不少責任,給雲妃專事梳頭以及浣衣的宮女,居然都給錦瑟買通了去,若非她最近時時刻刻戒備巡查,原也不易察覺,恨道:“平日待她們不錯,居然仍為小利動心!”雲羅反是安慰她道:“這和你沒有關係,一宮之主既是個傻子,忠心於一個傻子倒底又有甚麽好處?難得眼前有利,貪圖一下原是人之常情。你也不必自悔,也不必後怕,總之是我嬴了。”香吟道:“可這代價也不小……”雲羅笑著半欠起身,捂住她的嘴道:“別再說了,我說了別再後怕。”


    香吟不敢再說,可是心裏總有一塊地方,高高懸起了落不回原處,便似雲羅,自家小姐和從前一樣美貌,對她一樣溫和,可是總有什麽地方,是變了……變得太多太多,再也找不回從前小姐那般的感覺了,便是她的語氣,似乎是裝喬拿捏說話的時間久了,聽著總是虛飄飄的,有些矯情似的誇張,再也不是從前那般溫和敦厚柔婉的語氣了。香吟看看雲羅,又不覺羞愧,小姐變得再多,也是為了對付那些對她不好的惡人,對她又何曾有過半點改變?


    錦瑟以謀逆罪論,不關在內宮而關到廷尉監,然而她提出最後一個要求,要見雲妃。按理一個重犯死囚的要求怎樣能夠傳出大牢都是問題,不料錦瑟果有辦法,到底把這願望送到宮裏,雲羅卻也願意。


    雲妃雖是不能輕易出宮,卻將錦瑟押回宮裏來,關在西場的角房裏,容她在宮裏過最後一夜。


    這地方在西場極北之處,單獨一座小院,辟開兩間作為牢房,雲羅並不陌生,她曾在這裏待過此生難忘的日日夜夜。


    二更過後,羊角燈飄飄搖搖,雲羅圍著錦衣兜帽悄無聲息地進了屋子。三月過近四月的暮春天氣,並不冷,卻有種黏乎乎的濕氣,和著幹草發黴的味道,恍然舊景撲麵而來。窗戶上卡著一盞燈,火光極微,投在鬥室當中,這地方也沒有床,幾把亂草半是潮濕半是紮毛,錦瑟不曾睡在那上麵,隻是蜷著身子伏於地麵,衣衫盡裂,露出肌膚之處皆是橫七豎八的傷痕,顯是用過了大刑。頭頸裏套著粗如小臂的鐵鏈子,連著手足,雲羅估量這鏈子大概是比她當日罰幹粗活時所係的更重,她並不作聲,隻靜靜而望,目中流出欣悅而滿足的神色。


    錦瑟慢慢地抬起頭來,身子動了一動,雲羅隻怕她臨死反撲,向後退了一步。錦瑟咯咯地尖笑起來,牽動鎖鏈上下哐啷作響,雲羅才看清那鏈子極粗而短,從頭頸開始,緊係著手足,全然無法立起,更不能直起身子,隻能如獸一般手足駢地,鏈子一頭鎖在木樁之上,隻有兩三步之距,根本近不了雲羅的身。錦瑟猶在笑,雲羅也就漸漸瀉出一縷笑意來。


    歪著腦袋,打量這曾經狠狠欺侮、□□過她的女子,如今不得不匍匐於她足前,錦瑟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她於是徐徐出言:“你倒真是有本領,又怎樣說服得人,可以傳進那個消息來,再見本宮一麵?”


    錦瑟嗤的笑道:“何必問,我用的方法,和你用的方法,有何兩樣,不過是你的運氣好些。”


    雲羅臉色一變,卻笑道:“可惜了臨止,那麽癡情。”


    “即使我不提這個要求,難道你就能忍著,雲妃娘娘此時的得意,最不願意錦衣夜行,說什麽都要來威風威風,你這一局騙了多少人,終於初初報了仇恨。”


    “你這樣的聰明人,我隻想不通一點。”雲羅道,“即便你幫他做事,我們中表之親,多年未見,為何你視我如仇如瘟,放手叫我一死都不甘心。”


    錦瑟聞言隻抬目看她,半天不言語。夜裏瑟瑟風動,扣在門弦窗戶,把那盞油燈撲的一下吹滅了,隻有秋林在門口提的羊角燈的光沿著半開的門灑進來,叫雲羅的身體遮擋了大半,變形的黑影籠罩在錦瑟臉上,更映出一雙黑瑩瑩的眼眸發著雪亮雪亮的光。錦瑟幽幽地開了口。


    “我父親和程家是同鄉,程家勢大滔天,兩家雖然從無瓜葛,但父親也一向以後學晚生自居。後來程家勢敗,驃騎大將軍更陷入貪汙醜聞之中,牽連到我父親。家中男丁發配徒刑,女子沒為賤奴,一夜之間我家就這樣風流雲散。”


    “可是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那時候你的父親梁大人,甘冒風險救下我母女,讓我們棲身府中,母女兩個感激涕零,恨不能粉身碎骨以報大恩。”


    她說著感激的話,語氣惡毒,是全無半點相謝之意。雲羅淡然道:“救也不是我救,這與我,又有甚麽相幹?”


    錦瑟慘然道:“哪知道吏部尚書梁大人,世代簪纓,宰相之子,位列九卿,卻是一個人麵獸心的畜牲!他對外道德文章天下楷模,思念亡妻誓不續娶,暗底裏好色殘忍,無恥變態!”


    雲羅默然聽著。


    “他收留我母女全無善意,實對我娘早有垂涎,進府次日,便不可忍耐地占有了我的母親。”錦瑟哽咽道,“母親為我,不得不委曲求全,然而他索求無饜足,不分日夜不問情由也要我娘陪侍,甚至連我在旁,他也不避嫌!我實在忍不了這口氣,想到此人肮髒下流,麵上卻是道貌岸然,尤其在你麵前,做得一派慈父模樣,如此我娘跟著他,決計是沒有出頭之日,我便想出一策,欲引你看到真相,叫你父親顏麵掃地無從作人!”


    當年錦瑟未成人,已是這般心機深沉,雲羅方五六歲,若真叫她目睹醜態必驚至癲狂,雲羅倒吸一口氣,不恨父親,隻恨眼前這個人,這般惡毒。


    錦瑟喘了口氣,續道:“可是我從小便乏運氣,或者說你父親早就防著我了,他把我中途截回,捆著扔到床上,而後、而後……”她眼淚湧了出來,尖利之聲不若人音,鐵鐐相擊連響,“我才八歲……才八歲……你父親不是人,他是畜牲!他是畜牲!”


    雲羅臉色陡地發白,不禁再往後退了一步。


    錦瑟伏地痛哭道:“那時候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或者根本就是他玩厭了我們母女而出首告發,我們重新被抓起來沒入宮中,就是這個地方,是陪伴我整個童年以及青春的地方,你可知道?”


    她其實不需要雲羅的回答,自顧自說了下去:“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娘以色侍人的風聲傳了出去,西場子的宮奴哪一個不是心狠手辣,恨不得將別人往死裏踩的人?我娘名聲惡臭,人前抬不起頭,人後為了護我,又吃了不少苦頭,不上半年,便被人誣陷偷了東西,活活打死。她一死,我更是失了庇護,從此任人欺淩,任人踐踏,任人恥笑。你是錦衣玉食眾星拱月的大小姐,可知道我陷在泥淖之中,一天天生不如死,若非報仇心思埋在心裏,我掙不到你父親死在貶官途中、更等不到親手折磨你的那一天!我有多少恨,便還你多少,一記鞭,一次辱,都是你父親欠我的債,是你父親那個衣冠禽獸欠下的債!”


    火光穿透了雲羅的身子,薄薄的一層,照在錦瑟臉上,如暗夜妖魔。雲羅先是滿腔憤恨,夤夜到此而來確實為了如錦瑟所說不肯“錦衣夜行”,半年多來裝瘋賣傻,吃苦無限,終將第一個對頭人親手送下地獄,說不得意那是假的,也還存著質問的心思,中表之親又有相救之恩,何至生出這般落井下石置之死地後快的心腸?但是聽到這裏,竟似乎與她所執意的反道而馳,胸中堆積如山的恨意,竟如冬後堆的雪人,點點滴滴在融化。


    她既恐懼,又不甘,心底裏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叫:“不,她撒謊,她在撒謊!反正是非黑白,都由著她一個人說,又有誰能夠證明!”手足的溫度,卻不住地涼下去。


    錦瑟說得累了,麵覆於地不再開口,幾人的呼吸微不可聞,隻有夜裏的長風,悲涼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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