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羅原是坐著,見這個人冒冒失失闖將進來,她便立起,側轉身子站在皇帝後麵,便似隨從模樣。


    皇帝道:“程卿平身,賜坐。”


    程穎田爬起來,恭恭敬敬地垂著手,標準站姿:“皇上在上,微臣不敢!”


    皇帝微笑道:“朕微服出訪,禮數從簡,程卿不必過於拘謹,坐吧。”


    程穎田不敢違拗皇帝命令,隻得在下首一張凳子上斜簽著坐了,隻臀部搭牢一點點,整個身體幾乎還是淩空的,這種坐法比不坐還累。


    皇帝打量他一番,自去年派遣至冀州查案,迄今一年多,尚未見過,如今見他精神充沛,膚色早些時候偏棕黑,這一向休息保養,竟似乎有點變白了。程穎田文武共濟,皮膚一白,倒多了幾分儒將味道。皇帝笑著問道:“卿自冀州歸來重傷休假至今,可曾康複?”


    程穎田的傷早久好了,不過起初柳歡宴派他領了廷尉緝拿定王的差事,過後不久這項差事含含混混不了了之,柳歡宴交代說另有任務,可是這項任務又遲遲不曾派發下來,程穎田自己心裏有鬼,不敢去問,這幾個月躲著柳歡宴尚且不及,對於複職一事也不敢提了。皇帝問起,他臉上微微一紅,低頭道:“承蒙皇上關心,微臣……微臣……差不多全好了。”


    皇帝打趣道:“依朕來看,程卿是耽於溫柔窩裏不想動彈了吧?”


    程穎田大驚,猛然抬起頭來,眼中充滿恐懼之色,不知所措地望著皇帝,隨後又急忙低下頭去,待略微恢複意識,才發覺自己早就不在座位上,雙腿一軟,趁勢便跪到地上,叩頭道:“微臣萬死!”


    皇帝不動聲色,端起桌上一隻木碗,起蓋,輕輕在碗口吹開茶油,遞給雲羅道:“這是正宗的酥油茶,你嚐嚐,愛不愛喝,要是不喜歡,這裏還有一碗杏仁酪,你愛吃的。”


    雲羅接過來,嚐了口,還到皇帝手裏,皇帝笑道:“這味濃,雖然篩過很多遍,另外打入了雞蛋、核桃仁、花生、芝麻等物,隻怕腥氣也還沒能完全消得,初嚐是有些不習慣的。”雲羅道:“其實還好,所謂入境隨俗,我們雖不是真正在那個地方,既然要做這個樣子,做足了才好玩。不過,皇上給我的,是你的那碗,騙我喝了,你也得喝我的一口才行。”


    皇帝哈哈大笑,果然就著她手中托的茶碗喝了一口,讚道:“這茶朕喝過好多回了,沒有哪一回更勝似今朝。”雲羅漲紅了臉,奪手出來,輕輕道:“又混說了,你不有正事要辦嗎?隻同我說些廢話。”


    程穎田跪伏在地下,神思恍惚,耳中聽得笑語鐸唬低滌醚勱且活拍牆庸柰氳氖職啄迦韁桓以倏矗瘓醯靡豢判鈉送ㄆ送ㄌ霾煌!


    皇帝被雲羅一嗆,並不氣惱,可是總算回過頭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程卿風華正當年,男歡女愛,兩情相悅,這是正常不過之事,何需如此驚慌?起來,起來吧。”


    程穎田勉強站起身來,仍舊沒有明白皇帝提起此事的用意,止不住暗暗猜疑,皇帝竟然知道了這個秘密,那是足以讓自己判死罪,而盈塵名節名聲盡喪!連皇帝都於深宮得知,那麽柳丞相更不在話下,他這半年來有意把自己晾起來,不肯動用,多半就是為此,可丞相為什麽竟含而不發一直不與追究呢?他左思右想,沒個著落,不由得心裏七上八落,麵上青白交替,大渾淋漓。


    皇帝等他獨自尋思許久,方笑道:“程卿文武兼濟,實是我大祺不可多得之人材,丞相提拔程卿於微時,致卿前程遠大,想來程卿定是感恩戴德,肝腦塗地以報之?”


    程穎田心潮翻湧之間,忽然聽到這麽幾句話,如同陣陣驚雷在頭上炸開,細細體味,有醍醐灌頂之通徹感,他急忙又撲通一聲跪地,大聲道:“啟稟皇上,奴才生為東祺人,死為東祺鬼,承蒙朝廷辨才識用,奴才這一顆心、一個人、一副靈魂,唯有我大祺是第一,皇上是第一!奴才甘心為皇上效忠,v躬盡瘁,百死而後已!”


    雲羅微一皺眉,這男人氣宇軒昂,卻是這樣勢利。她大抵是猜到了今日皇帝在這個私密之地見程穎田的用意,原來是為了策反柳歡宴身邊之人,看起來柳歡宴缺席於v兒百日宴,果然使皇帝動起猜疑,也就是那天她那番話產生效用了,可是皇帝這麽輕易便把程穎田收為己用,所謂“溫柔窩”意指何來?


    皇帝薄唇輕輕抿出一條滿意而深刻的笑紋:“行了,無需多禮。”


    程穎田這才低著頭告座,捉摸著皇帝先震後伏,必然有所差遣,可是要等皇帝親口說出來,自己這番忠心表得也就不夠誠懇了,他極力地絞盡腦汁,募然想到某天晚上所見動靜,忙道:“皇上,微臣有要事相稟!”


    “嗯?”


    程穎田道:“微臣奉丞相之命,緝拿押解上京中途逃脫的定王穆澈,實是慚愧有負聖恩,進展甚微。不過,微臣心中一直有所疑惑,有一個地方,臣欲查而不敢,特請皇上的旨意。”


    皇帝滿不在乎地喝著茶,示意小林子滿上,輕飄飄地道:“那你就去查。”


    程穎田恭恭敬敬地再次離座:“微臣領旨!”


    雲羅約略知曉皇帝的用意,也知道下麵必然還要要文,她卻不怎麽願意聽了,低聲在皇帝耳邊說了一句,皇帝微笑著點點頭,“我叫人帶你逛去。”她應了欲走,皇帝卻又抓住她道:“小心一些。”雲羅嗤的一笑,懶得回答,自抽出手來走了。經過程穎田身邊,程穎田不敢抬頭,鼻端聞到一股幽微香氣,青色的衣角在他眼前一閃走過了,那股香氣卻還如有似無的索繞不去,他心裏又不覺跳將起來,聽得皇帝喚道:“程卿。”急忙按捺所有的意馬心猿,全神貫注來應對皇帝。


    雲羅慢慢地走了出來,小林子找了瑤娘來為她引路並做講解,瑤娘年約廿三四歲,穿著粉紅桃花襖,腰細如柳,發濃如雲,白皙的鵝蛋臉,鼻高唇丹,一笑兩個酒渦,唯是一雙丹鳳眼減卻少許溫柔卻多了幾分幹練,雲羅不知何故,幾乎看她一眼就覺得由衷不喜歡,甚至心底有股淡淡的敵意。


    瑤娘極聰敏的女子,雖不知這對貴客的真正身份,但得到某些指示,猜到必有極大來頭,清樂院向來女客極少,但是一對夫妻同逛的那就肯定沒有了,她猜不到這喬裝女子的來意,隻是殷勤指路,詳加解釋,並不主動問她是否玩些什麽。


    清樂院門麵不過就是中等偏上的格局,裏麵卻是極大,積世之家幾代相傳的府邸大概不過也就這般規模,各個院落外表一點不出奇,匾額也不出奇,如江南風致就叫“六橋煙柳”,取景海邊就是“鼓浪嶼”,取其直意而已,這也意味著這地方並不計較客人的真正身份,五湖四海有錢或有能耐,大概都能是這裏的座上客。雲羅也頗想看看倒底清樂院有哪些關鍵客人,可惜尚在白天,客人極少,便有,馬車遮蓋嚴密,直是半些行藏也不露。雲羅隨意推開六橋煙柳的院門,走了進去。


    “夫人,”瑤娘欲言又止,笑笑道,“夫人若喜歡這裏,請隨我來。”


    雲羅原是不置可否,不過瑤娘這種神情,顯然六橋煙柳正有客人,她反而有些興致。此地古色古香,要比剛才的院子大得多,裏麵另分樓閣亭台,瑤娘引著她到碧雲天閣,這是明瓦綠簷的江南調格,前有噴泉,背後雖無重山疊翠,卻自一道卷棚青影,進入房中,迎麵一道軟螺鈿鑲嵌園林仕女圖六曲屏風,轉過屏風,沿牆一溜紫檀雕雲紋圈椅,另一邊是雲石貴妃榻,牆角擺放著黃花梨花幾,兩邊各有一盞垂地式宮燈,透出一片玫瑰粉色。而最引人注目之處則是占據了這房間一半有餘的龍鳳紋三屏獨板圍子床,中間放著一張彩繪描金牙角雕花的炕桌,宴飲時需得跣足上床方可。這房間處處布置精心秀巧,便如進了什麽閨秀千金的閨房一般,靡爛嬌甜,唯是這張床非但透著一股北地風格,便把這間好端端的閨房,整出了無限曖昧。雲羅愣了一下,方才回過味來,輕輕啐了一口,抽身便走。


    瑤娘在後麵追了上來,笑著拉住她,不讓她往別的地方去,卻隻笑不說話,雲羅問道:“有客人麽?”


    瑤娘點頭笑道:“才院門口我就見到啦,隻是夫人有興,不敢打擾。”


    雲羅出身大家,雖然家養女伎乃至官妓也都在宴席之上見到過,可是親眼見到這種情形,由不得心裏發慌臉上發燒,持不住鎮定,剛才打定主意欲一窺究竟的勇氣,也就消失得差不多了,她在泉畔石邊坐了,輕輕問道:“這裏都是這樣麽?”


    泉聲潺潺,可瑤娘大致意思是明白了,笑著點了點頭,道:“每個廳、院都有各自風格,這江南習氣,尤其豪奢,夫人不巧是進了這裏。不過別的地方,也……大多如此。”


    雲羅想到一個人,出了一會神,才問道:“柳丞相,也來過嗎?”


    瑤娘猶豫一小會,笑道:“這裏規矩不能透露客人身份,隻是柳大人在京華之地自有知己,他是很少到別處的。”


    若是她說柳大人從不涉足歡場之地,雲羅或許覺得正常一些,偏偏瑤娘透露的信息,又不是這樣,不禁追問道:“他出了名的正經人,也流連歡場麽?”


    瑤娘拿帕子捂著嘴,格格笑道:“象柳大人那樣的翩翩佳公子,風流多情份屬應當,誰不知得意樓的翠翹娘一向是他得意眼前人,雖如此,丞相大人迄今僅有一妻,已然太過難得了。”


    雲羅起先想證實的,不過是柳歡宴大概遇見這種地方,也要象進後宮一樣想方設法地逃脫,哪知一路聽來,遠非如此想象的情形,聽到“僅有一妻”,她忽然心頭猛地跳了一跳,想道:“皇上所說的溫柔窩,難道、難道……”


    瑤娘把她帶入了歡場味道最濃的院落,這事很快皇帝也知聞了,大為震怒,又派了一個流素過來,把瑤娘換掉。雲羅一見流素,便知道先前似曾相識的感覺因何而來,原來清樂院這些伶俐得幹的行首們,個個容貌甚美以外,最有一點,其幹練聰敏,都和錦瑟有所相似,如同一個模子裏打造出來。


    雲羅於是想到,清樂院至今天的格局,非一朝一夕之事,而若在歡場之外另外還有所深意安排,院中女子需得經過特殊訓練方可,這個訓練她們的人,必然就是錦瑟。如此看來,錦瑟也是建這院子初期的功臣之一了。


    錦瑟若以這院子為憑依,好端端在宮外做她幕後的主事人,不再進宮,或能避免其後災禍。可是她心中的仇恨怨毒始終占著第一,一心隻想報複自己,還是選擇進入宮中,終成悲話。可惜她不曾早些遇到象臨止那樣的男子。


    “仇怨大過天?”雲羅喃喃輕聲道,募然打了個寒噤,仿佛清楚地看到自己,依稀也有著錦瑟往昔的影子。


    流素已得到明確一些的吩咐,當然不會再犯瑤娘的錯誤,清樂院新奇遊玩之處也還甚多,便有意帶她至別處,特意安排一群□□作捶丸之戲。雲羅從前就愛玩這遊戲,如今卻懶怠動彈,好在這遊戲木棒單丸,並不喧鬧,她隻是坐著靜靜喝茶,心中卻緩緩轉著念頭。


    但這邊香風陣陣,嬌語俏音,早就吸引了清樂院中白天為數不多的客人,不多時一個粗獷的聲音大笑道:“是甚麽金貴人在裏頭,玩得這樣風雅,讓我老羅鍋兒也來湊把熱鬧。”聽得有人輕輕對他低語,那人立刻不作聲了。


    雲羅早已聽見,不由微作冷笑,誠王爺肥胖背佝,因他是天下第一沒正經之人,別人和自己都愛以“羅鍋”戲稱之,雲羅當即把之前的想法全都推翻:“清樂院的主事人,怎麽可能是誠王爺。錯了,我猜錯了,可是,他這一點也不肯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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