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穎田回府,心情猶未平複,得覲天顏已使他激動萬分,更何況皇帝已經明示了一條青雲直上的通達大道,令他忠君報國之意沸騰至極。從皇帝的言談間來看,最在意的還是定王去向,尤其如今大敵壓境,定王穆澈在軍中向有極高聲威,此人一天不獲就一天難除心頭之刺。自己原有五六分把握,為謹慎不出錯,今晚需要親自一探才行。


    “相爺有請。”


    程穎田微驚,瞪大眼睛俟青衣小僮又說了第二遍,方支吾道:“哦哦,相爺在哪裏?可是我今天晚上,唔,有些頭疼。”


    青衣僮麵貌清秀,表情平靜,正所謂有其主必有其仆,柳歡宴府中訓練出來的下人,多半也學會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聲色的本事,程穎田這樣問,他便道:“相爺在錦心亭,備酒相待,程爺如非病得緊了,還請去坐坐,別掃了相爺的興才是。”


    程穎田回到別院隻顧想心事,連外出衣裳都還未換,托病不去,似乎理由過於勉強,點頭笑道:“出了一趟門,略有傷風,不過不要緊,我換套衣裳馬上來,請先去知會相爺,勿令久候。”


    他換了套家常衣服,腳步輕快地來到後苑錦心亭。程穎田傷後賦閑已久,早就歇得神完氣足,往常見柳相總懷著一種莫名心虛,難免低頭俯腰躲閃不迭,然而今夜的喜氣是由內而外地發出來,麵上紅光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


    柳歡宴著淡青色輕紗袍子,黑漆漆的頭發歸束頂心,用古木簪子綰住,髻心斜挑一方湖水藍頭巾,飄飄如欲仙,園景清幽,燭光照若星辰,映著這少年宰相如玉容色,卻不過都似淡淡水墨在後襯托。浣紗照樣寸步不離侍立於左右。


    他眯起眼睛,打量大踏步走來的男人。這個男人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個武人,即便是從前最最愧於在他麵前的時候,亦改變不了方行闊步的習慣,更別提今晚,渾身上下挾帶著陣陣喜氣,越發走得虎虎生風。他無聲地笑了,對著年輕男子舉舉酒杯,開口道:“看來程大人,大好了呀。”


    程穎田一路尋思,足有兩三個月見了柳歡宴就跑,也沒怎麽說過話,最近聽說他病了,連皇長子百日宴亦未出席,當即當揖一禮到底:“恩師大人,身子可曾大安?”


    兩個人同時出聲,問的話也差不多,柳歡宴不由笑了:“我很好,穎田不必客氣,坐吧。”


    “是。”程穎田告座,他滿腔歡喜,待與柳歡宴麵對麵坐著,不知怎地心間又生了一種恐慌,柳歡宴眼光如水,他卻覺得如刀割麵,原來並沒想到那件事,這時也不由上了心,柳歡宴怎麽突然見他?是否知道了一些什麽?可是,他若抓住把柄,以其權勢直接除掉自己以使家醜不外揚,也不是一件難事,又何必客客氣氣請他過來。要不他就是什麽都沒發現,隻是為夏夜無事而邀客同飲,可是自己本來愧對於他,如今更添一重心事,又怎麽能夠泰然麵對?他坐也坐得不安心,低頭不斷調換坐姿,局促問道,“恩師大人,呼喚晚生,不知有何吩咐?”


    “晚生?”柳歡宴涼涼笑道,“穎田,你是歇傻了麽,難道你因傷休養,連身上職務,都一並革除了麽?”


    程穎田窘迫不已,忙道:“是是,是我失言了。”


    柳歡宴沒有多說什麽,示意浣紗斟酒,清樽浮綠醪,煞是美麗,程穎田一口喝幹,不由咂了咂嘴,這酒甜得如同蜜水,柳歡宴笑道:“穎田想是嫌這酒味寡淡,不過我素來體弱,兼有寒症,即使暖夏也隻能飲少許溫酒,要是喝不慣,我讓人換一種上來。”


    程穎田心中有事,不敢多飲,忙起身笑道:“無妨無妨,恩師不用費事了,偶然一飲淡酒,也別有風味,這酒不錯。”


    柳歡宴並不客套,輕輕歎了口氣,清美容色略現寂寥:“皆因我這體質,實在是辜負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垂目,惆悵凝睇著那杯淡綠澄澈的美酒,又低低歎了口氣,程穎田隻覺得一顆心猛烈狂跳,幾乎要跳出口腔,額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沁出來,如坐針氈。


    柳歡宴好似不曾注意到他的失態,一口口慢慢地啜著酒,緩緩道:“年初我曾經交派你一件任務,可還記得?”


    程穎田剛剛鎮定下來,又猛吃一驚,這件事擱了很久沒有再提,如何白天皇帝方才點到,晚上丞相又問起?


    “恩師大人,那次實在是……咳,我、我……愧對大人……”


    “你的傷沒好,追捕無果又致舊傷並發,”柳歡宴溫言道,“原是我思量不周,和你有甚麽關係?”


    “是,謝恩師體諒。”程穎田心懷疑惑,舊話重提,莫非又要派遣這個差事給自己,那麽今後行動可就方便多了,“恩師大人,穎田這次已經完全康複,絕無問題,願聽大人差遣,萬死不辭!”


    柳歡宴似笑非笑道:“你又錯了,你是食君之祿,自然忠君之事,歡宴何德何能,豈敢私自差遣?”


    程穎田漲紅了臉,低聲道:“大人在於高位,所思所為無不是為國為民大事,卑職愚鈍,但聽大人吩咐行事,決無差錯。”


    柳歡宴嗬嗬一笑,道:“若得穎田如此,我就放心了。”


    這話聽似尋常,程穎田卻思之再三不知何解,半晌支吾道:“恩師大人,還有什麽囑咐。”


    柳歡宴話已說到,也不願多提,遂道:“你傷勢既已痊愈,那麽從明天起,還是回兵部吧。”


    程穎田一時還未解其意,應道:“是。”


    “你單身一人,在京中猶未置業,長居客寓終非長久之道。我替你在鈸子胡同購買了一所房屋,並仆僮若幹,車馬家具,俱都安備,屋契在此,還有良田百畝在京郊,且收好了。”


    程穎田一楞,望著那張屋契,上麵寫足額白銀三十五萬兩,略略一翻,見那所宅院進後五進,占地極廣而屋宇極多,柳歡宴不僅代他買了房屋,並且置好僮仆等輩,百畝田地都是上好的水田,這一手筆,以自己目前俸祿,搭進大半輩子也換不來。


    過後柳歡宴又不再說什麽重要之事,和他隨意聊天,說些瑣碎家常,也談些風花雪月,明知程穎田對此敏感得很,亦隻一掠而過,他喝酒不多,約摸喝了一杯半,便站起來扶頭笑道:“我不成啦,今晚此酒權當餞行,穎田,再會。”


    程穎田忙道:“門生扶大人回房。”


    柳歡宴搭著左邊浣紗的手,笑道:“這就不必了。夜涼如水,穎田若愛此佳景,那就再坐一會。”


    花園裏除了程穎田一人而外,但有風來葉動,月影投在波心輕漾,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情,微風簌簌,在他背心卻有澈骨之寒。


    柳歡宴今晚的表現非常明確,他無疑是知曉自己與謝盈塵暗合的真相,然而,他卻容忍下來,不論是為不能盡人夫之職的自愧,抑或是對他這心腹門生的知己,都不忍發作而容忍下來,不聲張,不警告,反而給他立即安排有著錦繡前程的差事,以及他豐厚家產。


    柳相為人如此寬厚,而他今晚卻立刻就要做對不起他的事,程穎田不禁猶疑為難起來。


    他心煩意亂地站起來,繞亭而行,正麵對數重院落之後花樹掩映的小樓,夜色把那座小樓裹在其間,窗戶裏透出扣人心弦的薄薄燭光,一想到明燭之下那雙含情含羞的美目,止不住心猿意馬,想道:“柳相待我再好,此舉等於是逐我出府,從今而後,我便失了與盈塵共處的機會。榮華富貴雖然好,怎比得上盈塵一句話,一個笑容?”


    因又想道:“柳相若是對皇上忠心耿耿,他們君臣原也不至暗中生隙,這自然是柳相有所不對,皇上和丞相之間兩者必擇其一的話,我為皇上辦事,忠於皇上、忠於朝廷又有何錯處?”


    他眼望小樓,心頭熱血微湧,“盈塵、盈塵……你且等我!”


    柳歡宴放開扶著浣紗的手,一雙清水眼了無醉意,輕輕歎了口氣。浣紗道:“大人,我看那個人的眼睛,賊溜溜的不是好人,大人從不心軟,何故對他客氣?”


    柳歡宴微喟道:“我要盈塵歡喜,也沒有太多方法,卻不想令她過於悲傷。”


    “可是我看那人未必領情。”


    “哼,機會我已給他,如自擇死路也隻好由他。”


    浣紗笑道:“這才對了,這原象大人一貫的風格。”


    樹梢風起,和著風語,仿佛有人在說話,柳歡宴忽地停步,道:“浣紗把燈給我。”


    浣紗一怔,悄聲問道:“見他?”


    柳歡宴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來,道:“嗯,我剛接到消息……他在這裏,住不得了。”


    浣紗不放心道:“還是我跟著你吧?這黑咕隆咚的,你照得見甚麽?”


    柳歡宴搶過羊角燈,順手在她額上敲了一記,“沒規矩,真當我是瞎子了。”浣紗嘻嘻而笑地去了。


    輕雲蔽月,星光如水,提燈在手,其實是對柳歡宴用處不大,可是他向來記性奇佳,這府中住了一年多,每一個角落何時生出一叢荒草也記得清清楚楚,這條小徑的終點,那石亭下的地道,雖然這三個多月來他沒再下去過,可是這條小徑他卻走了不知多少遍,原是不用照亮,他摸黑也能順利走到。


    他用舊法打開亭上石階,慢慢走入地道。


    柔色衣衫在黑暗裏如雲浮動,輕履無塵,手中羊角燈的光芒,色如琥珀,純淨而安謐。


    他腳步略為停了下,不知在傾聽什麽,忽然說起話來,“穎田,深更半夜你何故夜遊至此?”


    程穎田大驚,他一路都算小心,遠遠似乎見到有密探向柳歡宴稟告了什麽,柳相便向西而來。他素知柳相消息靈通,下午見麵皇帝雖有滿滿的把握可以瞞住任何人,不要也還是被他聽說一二。由此看來錯過今晚事當有變,他明知柳歡宴想進地牢,搶先一步更早進來躲著,卻不知哪裏露出的破綻,讓柳歡宴立即便察覺出來。


    柳歡宴看著他慢慢地走到角燈的光明裏,再次輕輕歎口氣道:“穎田,原來你一心想害我。”


    程穎田一隻手扣住袖中箭,心裏怦怦而跳,“他這時當是無人跟隨,這地道是一條直路,如果有人跟著,肯定無法匿形。他既無人跟隨,那麽我一箭射出……”胸中轉過殺人之念,眼神也隨之凶惡起來,卻忘記答話。


    柳歡宴看著他,眼神不知是憐憫,抑或是失望,聲音清涼如雪水,“穎田一定是從未見過我殺人,所以也錯覺我不會殺人吧。”


    話猶未完,程穎田全身猛地劇顫,絕望似地大吼,手指狠狠連摁數下,三枝黑色利箭呈品字挾風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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