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鉛雲沉沉如鐵。既定日子未可改期,太後和皇貴妃的鑾駕照常出發。雲羅雖是貴妃,皇帝早吩咐了享皇後的全副鑾駕,兩副鑾駕加三千禁軍迤邐數裏,浩浩蕩蕩出了清和門,打從西邊出京。


    風愈刮愈大,漸漸的看不清前路,砂塵漫天席地而來,蓋住車輛馬匹,連人身上都撲了滿滿的一頭一臉。


    大內副統領曹霸冒風沙請示皇貴妃:“娘娘,風沙太大,前麵不遠有戶村落,是否暫且休息一時?”


    車子裏一個年輕女子聲息回答:“娘娘問這是到了哪裏?”


    曹霸回答:“剛出城,十數裏左右,過了前麵這個村子,就是落鳳坡了。”


    裏麵停了一會,先前那年輕女子道:“娘娘不作主,曹副統領,你去請示太後娘娘。”


    曹霸隻得轉過來,又到程太後那裏,程太後也嫌風沙太大,怕有危險,吩咐暫時歇息,曹霸即命人搶先趕去前麵的村落,好生安排,他這裏剛剛忙了一陣,小元子又來說娘娘有請。


    原是皇貴妃改了主意,不停前麵村莊了,直接到落鳳坡,那裏也可歇足。


    明明是她要和太後對著拿主意,卻拿底下這些人作耍,曹霸好不有氣,粗聲粗氣地答應了,卻聽裏麵說道:“原是本宮思慮不周,叫曹統領費心了,還請見諒。”


    皇貴妃清柔的語音,在極大風沙之中聽來隻是若隱若現,曹霸聽得呆了,那點怨氣早就拋到雲霄以外,大聲答道:“不費心,不費心!謝娘娘垂顧!”


    但是這樣一來,路程比原先預計的更多出五六裏路,於平常並不要緊,而今走一步都與風沙相搏,這五裏路整整又走了一個時辰。程太後遣人問了兩次,得知是皇貴妃的意思,不停村落而停落鳳坡,十分不高興。


    不過皇貴妃要求停在落鳳坡原也非全無道理,這裏有一座不甚起眼的別邸,也是屬於皇家所有,落鳳坡向後便入玉泉山,山上建有皇家別苑,這裏通常作為宮中人來往打尖之用,接待太後貴妃尚屬首次,臨時匆忙打掃收拾起來,等雲羅鑾駕駕到,那屋子裏堪堪打掃完畢,連熱水都未來得燒起來。兩副鑾駕,無論不可能全數駐入,一大半倒在外頭,好在京中風沙常見,別邸備有必用的圍幛等物,盡數拿了出來。


    雲羅身子孱弱,那車駕一路迎風搖沙的,顛簸遠異往常,早便累得支撐不住,香吟等趕著收拾一間上房出來讓她安睡。


    才剛躺下,便聽得外廂鬧起來,香吟出去看了一看,原來是程太後嫌給她的那間屋子樣樣都差,執意要和皇貴妃調換上房。


    雲羅懶洋洋道:“這樣的天氣,既不能趕到雲林寺,到哪裏不是將就,我這裏不比她更好,不過是她心頭有根刺,請她一起過來坐坐便是,甚麽事值得這樣吵鬧呢。”


    她與程太後一年多未曾相見,乍乍相見,不禁愕然,昔日美豔矜貴的豪奢婦人今已幹瘦異常,濃濃色彩之下掩蓋不住滿臉憔悴,鬢發生斑,一年間衰老三十載。


    她看得目不轉睛,程太後苦笑道:“怎麽,不認得哀家了?”


    雲羅緩緩起立欠身:“太後。”


    “不必多禮了,”程太後道,“聽說你對著那位,也是無需日夜請安,更不必對哀家客氣了。”


    “不敢。”雲羅客氣道,“太後是韶王母後,臣妾自當敬之。”


    程太後眼鋒一閃,從這句話裏聽出雲羅無限怨恨,如今她在上風,程太後自也不肯一句句同她針鋒相對,含混著便過去了。


    兩人雖然見了麵,屋裏屋外有不少人,依然講不得話,程太後隻道:“今日趕不到雲林寺,唉,也就耽誤了法事,如何是好!”


    雲羅道:“這也是天意。”


    她語氣平淡,並不見得有多少感慨,程太後看了看她道:“這是何意?他連一場法事也擔當不起了?”


    雲羅淡淡道:“太後不必動怒,臣妾並無此意。”


    她以為穆瀟是平生最可值得信任之人,然而穆瀟也曾騙她,使用令其兄早婚的方法成全他自己,或許那不是他主動做出來的,但穆澈在幫他之時他一定也知情,可是他瞞著她,一直瞞到他死去。她也以為父親是最值得尊重景仰之人,母亡後拒不續弦,父女間慕孺情深遠勝他人,她一遍遍想象日後所嫁丈夫,便如父親般專情。


    韶王是她丈夫,父親還是她的父親,這些關係並不曾改變,可是時至今日,讓她悲慟十二萬分,就象眼睜睜看著穆瀟在她麵前倒下而她除了暈倒以外一概不能做,重新生出這情緒太難、太難,不知是失望了,抑或時間衝淡了傷悲?


    太後盯住她,半晌,道:“看起來,好了傷疤忘了痛,這話沒錯。”


    雲羅手輕輕撫上肩頭,嘴角微現苦笑,不曾開口。


    雲羅越是沉得住氣,太後便越是顯得有些煩燥,欲待直說,又怕周圍有人,挺不耐煩地在房中走來走去,終忍不住沉下臉來,道:“哀家此番出宮,是為了我那苦命皇兒,也是為了你,叫你心上能得個平安。哀家自己,可危險得緊。”


    她話中有話,雲羅自然一聽分明。此次出宮,原是雲羅首先暗中致意,所定的日子,要程太後那邊先成功,料想皇帝為了下手,必不堅阻出宮,而待她出宮既定,雲羅才施計也跟著要求同為一事出宮,地點定在玉泉山深i的雲林寺,便不能是一日來回,出得深宮,太後和雲羅方能找到機會一晤。此行有險,太後思量再三,終日為兒子報仇的心理占了上風,可是瞧著雲羅不急不慍、更似對韶王淡然處之的情形,她不免著急起來,等不到機會,便含含混混地指出。


    雲羅微微一笑,簡短地道:“母後放心。”


    雖然答得模糊,但她肯叫“母後”二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太後方略開懷,一時宮人送了晚膳過來,鄉野之間倉促未能備得豐盛,雲羅隻喝了兩口湯,早早即睡下了。


    夜晚風聚如嘯,聽得屋瓦掀動的響動久久未歇,這樣天氣,使她們停在落鳳坡,離開她選定的地點更近,可是這一點路隻怕比平時還要難走,是好事,也是壞事,雲羅心內暗暗發愁。


    二更天上,摸索著起來,香吟為她張羅衣裳,發愁道:“沒料天氣變得這樣厲害,雖然帶了幾件,恐怕還是有些涼呢。”


    雲羅笑道:“這是我不好,雖然看著要變天,也沒料到一冷如斯,早知道帶件皮子就可以。”


    香吟不禁笑道:“哪有這個天氣還穿皮子的?”


    雲羅笑道:“那不就得了,你都把我裹成這個樣子了,還嫌不足?”她一一翻給香吟看,單衫、夾衫,一重套一重,看得秋林在旁也噗哧笑了。


    “秋林。”


    “娘娘。”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娘娘請明示。”


    雲羅道:“你是柳相的人,為何肯幫我,且為我隱瞞?”


    秋林笑道:“娘娘從哪裏見得,奴婢是柳相的人?”


    雲羅笑道:“你到了這時倒想來考我?”


    “奴婢是說,娘娘猜錯了,奴婢不是柳相的人。”


    “是皇上?”


    秋林低頭一笑,道:“皇上待奴婢向來是不錯。”


    “那你……”


    “我不是任何人的人。”秋林心裏補充了一句,我隻是臨止的人,“也許我隻是低三下四之人,但並不代表我因此而無主見。”


    雲羅道:“我真不太明白你。”


    秋林道:“娘娘隻管放心,奴婢既然應承了幫你,而且透個消息給丞相,我就決不食言,而且不會出賣你。”


    “何以對我如此?”


    “奴婢喜歡你。”秋林看著雲羅微愕,便笑了,“奴婢喜歡娘娘的容顏衣飾,娘娘的性情脾氣,娘娘的音笑言行,無處不叫奴婢喜歡,眼裏喜歡,耳裏喜歡,心裏也很喜歡,dd或者不是喜歡,是愉悅,愉悅,娘娘明白了嗎?”


    “那麽,柳相呢?”雲羅歪著腦袋問,“也是愉悅?”


    秋林眸子微微閃爍,道:“那不是。……那是命中注定。”


    雲羅看他不象是想再說下去的樣子,便也不問,說話間雲羅已然換好了裝束,秋林伸出手,替她戴上風帽,帽沿下垂著長長的幕縭,隻是出宮時萬萬未曾想到變天如此厲害,這重幕縭是春日所用,秋林想了一想,另外把披風剪碎了,給她嚴嚴實實地罩上,低聲道:“風大,奴婢帶著你走吧,別害怕,一路上可也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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