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風沙而外,又加了雨,雲羅抖落一身塵砂和泥水,好容易自天旋地轉中,回轉過來,見程太後居然比她更早在那裏。


    這是一座山穀中依山而建的石屋,建造甚是堅韌,外麵沙塵雨霧撲天蓋地,然而絲毫不曾影響裏麵。但這也是一座久已無人至的石屋,裏麵到處積著寸許來厚的灰塵,窗口懸了一盞昏暗油燈,程太後正皺著眉麵團團轉著圈子,在地上踩出一圈圈潮濕足印,一見雲羅即問:“這是什麽地方,你怎麽認識這種地方?”


    雲羅道:“這個地方,我和穆瀟進山玩耍,是遇上了疾雨,迷路到了這裏,後來穆瀟見這裏寥無人跡,便造了這所石屋,有時我們兩個人過來玩,與世隔絕。”


    聽說與兒子有關,程太後先前的不滿便自摒除,隻問:“宮中說不了話,哀家也知你大費周章,必有所謂,現在可以明言了?”


    雲羅並不誨言,開門見山道:“把你手裏還有的力量給我。”


    程太後一怔:“什麽?”


    “太後在深宮,也能從容傳遞消息給我,三千禁軍鐵桶般圍護,也可輕易脫身,太後手中仍有力量,我說得不對嗎?”


    話是在理,可是這也是太後最後的護身符,就算她和雲羅的目標一致,也不可能將底牌輕易亮出,猶豫時節,雲羅冷笑道:“太後還在指望什麽?指望穆瀟起死還生,奪回帝位,尊你為天下獨一無二的太後?或是指望你那生死下落不明的遠親程景養為你程家重新掌權,還你一個程姓江山?抑或是有朝一日揚眉吐氣登臨絕頂,哪怕無子無孫,無親無情,做一位如前朝武皇的女皇帝?”


    太後倒退一步,喃喃道:“不,都不是。”


    “為報仇,你隻為報仇,”雲羅接著說,“你不甘心原本享有的一切為人所奪,你不甘心親生兒子死於非命,所以你隻是要報仇雪恨,隻要你出盡一口汙濁氣,可是你自身安危在在難保,所指望者,唯雲羅一人。當初你刻意將我送還到皇帝身邊,為的不就是這個目的,如今我如你所願,一步步走上你所期望的那條路,卻對我有所保留。”


    她語音不高不低,語氣也不激烈,然而舒緩依舊的同時滲透著侵骨寒意,她說的這些,既無忿恨,又無激動,便如存在千年的高原堅冰,不再為任何外物所動,報仇是她今生認定的一個方向一條路,但已失去了除此而外所有的熱忱。


    “你要我除了報仇,”程太後訥訥道,“其他甚麽都別指望了……有生我能滿足的願望隻此一個,除此而外一概皆是空的,空空便如雪洞一般……”


    她不寒而栗,即便報了仇,那樣的活著還有何趣味?然而不報仇,怎能眼睜睜看著那對母子高高在上,享萬世榮華?不不,便是自己死了,也要他們一起死了這才甘心!


    短短的思量瞬間,背心陡然湧出一層熱汗來,終於咬著牙道:“好,怎樣給你?”


    雲羅早就有所準備,取出一大幅白緞子,用來寫字的卻是一顆螺子黛,程太後邊想邊寫,不一時滿滿地寫了一麵多,雲羅接過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問道:“趙婕妤不算嗎?”


    太後答道:“趙大將軍由我父親一手帶出來,可如今位高權重,並不是哀家可以左右,趙婕妤之所以熱心於此,據哀家來看她更想借機而作皇後。”


    這和雲羅設想的原也相差不遠,雲羅點了點頭,牢牢記在心內,便打起火石把它燒了。


    程太後冷冷道:“你要的哀家均已給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嗎?你今後想做些什麽,趁著這個機會,也不妨告訴我。”


    雲羅沒有答話,卻轉首看向石門方向,與此同時,恰恰門首傳來三聲清晰的叩響。半夜三更,唯風聲陡厲,突然冒出來這個聲息,縱然似乎是雲羅有所期待的,還是把太後嚇了一跳,驚道:“是誰?!”


    那石門沉重,並未設閂,以巧力方能推之,便見那重石門緩緩移動,這時節雨已下得很大,沙塵反而微不足道了,冷風裹著冷雨飛卷而入,門首緩緩映現一道影子,來人從容除去油衣風帽,露出底下含著清淡笑容的臉來,映在昏淡的光線裏,蒙昧不清。


    即使是蒙昧不清,亦足使程太後倏然間睜大了惶恐的眸子:“你……你……”


    在那樣的惡劣天氣之下,柳歡宴依然形容瀟灑,進入這所荒山野嶺的石屋,宛若閑庭信步一般,他微笑著不動聲色瞧著程太後,等著她驚恐萬狀結結巴巴地叫出意料之中的名字:“顏……顏、顏妃!”


    柳歡宴朦朦朧朧的黑眸裏有閃亮的光芒掠過,緩緩地道:“太後娘娘,好記性。”


    他今日的打扮與往常輕袍緩帶都不同,流雲似長發垂在肩頭,頭頂烏發以繡巾綰起,若非玉牌束腰,足蹬高靴,清麗樣貌實與女子無異,程太後一眼看過去,和當年顏妃毫無區別,幾乎以為是顏妃鬼魂降臨。“顏妃”兩個字一出口,便不由渾身顫抖起來。


    雲羅語氣涼涼地在旁邊插了一句口:“不是顏妃,這位是我大祁朝的首相大人。”


    程太後愕然道:“首相?……柳歡宴?!”


    柳歡宴微笑頷首對雲羅道:“你很聰明,怎麽就猜到的呢?”


    雲羅道:“因為楚岫,楚岫在聖母皇太後遇刺後冒險入宮,和臨止一同受傷,隨後宮中顏妃畫像全數被毀,而你無論如何也不肯見後宮諸人。”


    柳歡宴微笑道:“隻怕你的收獲還不止於此?”


    “我還知道,方賢妃也是你的人。”


    柳歡宴猛地一怔。


    “那天臨止追蹤到蒔慧宮,可是鍾粹宮卻發現了楚師兄的蹤跡,別人隻當他去過鍾萃宮又到了蒔慧宮,然而我知道楚岫從始至終不曾去過別的地方。次日皇後受騙燒毀據說是顏妃的畫像,可是在當場,也發現了方賢妃的蹤跡。”


    柳歡宴神情已然恢複正常,笑咪咪道:“楚岫這會兒正聽著呢,想必他一定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雲羅微笑道:“我也十分佩服柳大人的禦下能力,楚相公武功高不可測,天底下能用他的人,又有幾個?”


    “大相國寺一行出了意外,你猜到我必欲見這位程太後而後方甘,然而我不方便進宮,因此你才故意安排了這場法事,甚至事前挑選了一個很可能氣候相當惡劣的日子,秋林自然會把你們的行程通知給我,這個機會,應該是你替我一手造成的。”


    “各取所需而已。”


    柳歡宴由衷道:“雲羅,當年天真純善的你,如今宛若一夢,你真的改變好多。”


    “這得感謝很多人,柳相大人也是其一。”


    程太後聽著兩人一來一去的對話,漸漸領悟過來,顫聲道:“原來,顏妃有個兒子,就是你?那麽,柳歡宴打從一開始就是懷著明確的目的而來了?”


    柳歡宴微帶謔笑:“太後娘娘明察秋毫。”


    程太後卻怒不可遏:“就是說,你接近哀家的兒子,從一開始就不懷好意,你是為報仇!你把瀟兒看作仇人,瀟兒蒙在鼓裏,卻把你當知己好友!你好狠,瀟兒是你害死的,你、你可真是披著羊皮的狼啊!”募然轉首打了雲羅一記耳光,“都是你這女人引狼入室!”


    雲羅呆住,柳歡宴也呆住,程太後打完,也呆住了。雲羅白皙的臉上緩緩浮起五個清晰的指印,將頭一低,並不說話,唇角笑意微透,卻是極端的清冷。


    程太後募然厲聲大叫起來:“來人哪!來人哪!有人意欲謀反,快保護哀家離開!”


    “請太後省省力氣,”柳歡宴微笑道,“我有一些事情想請太後為我解惑,你的人不會這麽不知趣中途來攪於我的。”


    程太後臉色大變,退過去靠著牆壁,喝道:“柳歡宴,你想做什麽?造反麽?哼,顏舜華那賤人,仗著幾分顏色狐媚誤國,當年哀家不怕她,她死了二十幾年,難道我還怕她後人?”


    柳歡宴慢吞吞地道:“太後何需色厲內荏,你不怕顏舜華,不怕就不怕了,那也不必叫得這般大聲,縱然聲振屋宇,除了茫茫風雨之外,也是無人聽見。”


    程太後紊亂的思緒漸漸理清楚,突然起了疑惑:“不對,那妖妃早已死於火場,怎麽會有你這麽大一個兒子,不可能,絕不可能!你一定是冒名頂替!你dd你是西昌派來的奸細,假冒顏妃後人,趁機從中興風作浪。你是奸細,是奸細!”


    她想得倒也不慢,柳歡宴搖搖頭,沒有興趣和她兜圈子,望著她道:“太後娘娘,我隻想問你一句話,當年你想盡辦法陷害顏妃,在顏妃宮中,定然是埋下線人,其中出賣顏妃的是兩名太監以及顏妃從西昌帶來的一個宮女,據我所知你在那夜大火中趁機也把他們弄死了,除此之外,還有人,那是誰?”


    程太後瞧著柳歡宴的容貌,這樣容顏,實不做第二人想,即便是顏妃近親,也未必再有這麽一副顛倒眾生的妖孽相貌,他確實就是顏妃的兒子,換句話說,他也是老皇帝的兒子,既然如此,他是回來報仇來了,想方設法,除掉了當年陷害顏妃的主謀也就是自己,接著要做的,隻怕還有更大圖謀。


    她忽然記起當日王太後跑來壽春宮瘋瘋顛顛說的那些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回來報仇兼報恩,結果,卻連真正的仇人和恩人也沒搞清楚,就已經沾滿兩手鮮血,篡逆先皇,背叛知己,出賣朋友,當你造下天大罪孽以後,卻突然發現自己報錯了仇、報錯了恩!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之極!荒謬之極!是你的報應,是你那妖孽母親的報應!”


    柳歡宴臉色微沉:“報錯了仇,那也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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