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歡宴首先替中毒的士兵解毒,接著,下令堵塞有毒水源,這樣一來城中再無別水,頓時惶惶。但柳歡宴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圈出三個地點,命人掘井。當翌日清晨深井之中終於冒出活泉眼,城中軍民三日以來的無水之厄得以解除,年輕的白衣丞相再一次得到了歡呼與擁戴。


    這次皇帝也沒有再挑他的不是。雖是罷免為布衣,卻又特許他禦前行走,載罪立功。——當然,柳歡宴眼下就隻能被抬來抬去,根本無法行走。


    悲歡寵辱,短短日子內於柳歡宴幾度榮枯,死而後生,這一切,柳歡宴不喜不怨不急不燥,都隻帶著淡淡的微笑來麵對。


    隻是,如雪身形越發孤單。到了今天,他已沒有師兄,沒有浣紗,更沒有良朋與益友,往日那些曾與他過從甚密的官員們還是保持足夠戒心,不肯就此與他往來。除了聽從皇帝差遣,除了接受皇帝派來的全新下人形同□□,他隻落得形單影隻。


    琴聲悠揚,仍然波平不起無悲喜,可蘊含著寂寞如雪。皇帝駐足聽了半晌,故意放重腳步,走入院子裏來。柳歡宴看見他,並不曾馬上停下,直至嚴謹而又完美地彈完最後一個尾音,皇帝也就默然等著他彈完這一曲。


    曲聲悠悠,仿佛還落在心頭。兩人沉默著相對,還是柳歡宴向皇帝欠身行了一禮,打破這靜寂。


    皇帝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歐陽鎧,日間已於我軍相接,他這回遇上的是曹霸。”


    柳歡宴微笑道:“鎧是一員勇將,既為皇上擊潰在先,複又錯過城中絕水的最佳良機,氣勢一落千丈,無論曹霸,或者周應楨,臣都相信他必敗無疑。”


    皇帝微頷首以確認這個結果,但說道:“朕依然不解,歐陽錚做好這個套,必是有備而為,為甚半途作廢?在城中斷水人心渙散,曹霸未能集結前部軍隊之時,就算是歐陽鎧,也為何不出擊?歐陽錚又去了哪裏?”


    柳歡宴輕輕歎了口氣,道:“皇上,你見過我妹子。”


    “不錯,那夜……定然是她。你們是雙胞胎?”


    “嗯,我母親生下我倆,即含冤離世。後來我隨師傅上山,妹子被送到西昌,起初,一直住在歐陽家。等到我倆長大以後,他們覺得我可以有更大的利用價值,就許我妹子為西昌太子妃,作為更大的榮耀,也是更大的威脅。”


    皇帝恍然大悟:“你妹子住在歐陽家,想必和歐陽錚青梅竹馬,情投意合,聘為太子妃後,歐陽錚既不願意違悖皇家旨意,又不想傷心人再度見麵,隻得選擇裝病歸隱以示兩全,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怯懦的行為。”


    “是啊,我就想看看這個人,倒底還有沒有一絲血性。所以皇上攻打歐陽鎧,我始終也不曾參予其間,鎧節節敗退,西昌君臣怒我必禍及我妹子,錚若當真疼惜愛她,就隻得選擇再次麵對現實。他選擇了出兵,也就證明這個人,心底裏仍舊有著舊愛,也還有著那麽一點擔當。”


    皇帝沉吟道:“歐陽錚久不露麵,難道他的退兵由假變真,是你妹妹那兒又出了事?”


    柳歡宴淒然道:“西昌打算等他凱旋歸去,就賜死我妹子,也饒不了他。我這邊有人報訊過去,我是她哥哥,他不可能不相信由我傳出去的消息。他若一心要救我妹子,就再也顧不得前線戰事。”


    ——但是歐陽錚絕水的計劃已經做好了,他雖一時被擒受辱,皇帝到頭來,還是少不了他,他照樣能夠大大方方的出獄來。這個人每一步的計算如此之精,每一個人的所作所為乃至每一步局勢的發展無不落在他的算計之中,皇帝欽佩之餘,不能不感到心寒。


    半晌他才又問:“那你為什麽又肯來助朕?水源被絕,士兵中毒,朕被迫離開此間,威望全掃,這豈非是你近年來一直所盼望的了?朕知道,就算不借此事出獄,你總還有別的法子。”


    柳歡宴微笑道:“皇上,你始終不如雲羅了解我呢。”


    “怎麽講?”


    “臣的弱點,就是心太軟。”心不軟,雲羅又怎麽可能以浣紗威脅他?可是縱使心太軟,他也保不住浣紗的性命,正如那一年保不住謝盈塵的性命,他不得已娶她為妻,心裏實在有十二萬分的歉意,他總是希望和他真心交往地的人,不被自己所連累,可是到頭來,他什麽也沒能保住。


    他神思恍惚,沒聽見皇帝講什麽,直到皇帝拍拍他的肩,低沉的語音:“歡宴,輔助於朕,全心全意幫朕吧。”


    柳歡宴看看他,微笑。有些事永遠沒有回頭路,就算他想罷手,有一個人也不再肯罷手,雖然,他至今猜不到她將用什麽方法。——雲羅,才是他這一生最可怕的敵人。別人都算得出,隻有雲羅,他猜不透。他明知有大事即將發生,就是說不上那是什麽?她人已失蹤,卻遞了同心結過來,那個東西上麵,沾滿的是噩夢,絕對是凶不是吉,他明白這一切,遠遠沒有完。


    目色微微閃了閃,他最終咽了那句提醒皇帝的話。要來的,始終要來,就算提醒了皇帝,戒備雲羅,那麽他幫助了皇帝就或許害了雲羅,這非他所願。——哪怕,其實雲羅從來是將他一起算計在內的,他擋得掉就擋,若擋不過,認了就是,沒必要再去影響皇帝和雲羅之間的平衡。


    皇帝見他不表態,不由恨恨道:“歡宴,朕有時想,是不是把你變成太監,你無路可走,才能真正助朕。”


    柳歡宴眼睛微眯,不冷不熱道:“皇上,太監裏不僅有臨止,還有秋林的。”


    皇帝抖了一抖,秋林的意圖,大概隻在於做一個自由人,盡量在幾方夾縫間求生存,可柳歡宴若變成秋林,那就不是一般的可怕了。


    不出柳歡宴所料,歐陽鎧再次擔任主將出戰,銳氣全失,與曹霸之戰,接連輸仗,被曹霸逐步逼回了西昌境內。就在此時,更驚人的消息傳來,——趙大將軍趙秉文,成功借道北戎,且與北戎聯兵,向西昌開戰!三十年前曆史重演,而這一次,實現的難度比上次更高,三十年前是兩國各自圍戰合擊,這一次,則是趙大將軍率軍穿過了北戎,主動出擊!皇帝一直在等的,也就是這個事情,一旦消息傳來,曹霸周應楨分兩路全力出擊,歐陽鎧更不能應付,節節敗退,焦頭爛額。而另一方麵,大將軍與北戎的聯兵勢如破竹,西昌舉國震動。


    勝局已定,禦駕準備班師還朝。舉國上下,興奮不已,對皇帝的稱揚,到了空前轟動的地步。


    皇帝遲遲還不曾動身,隻是為了雲羅,那日擄進深山的女子始終也找不到,她遞出同心結,按理來說人是平安的,可是數千軍士投入深山,照樣蹤影全無,就由不得他不重又擔心起來。


    迫使他動身的,是一個在歡呼熱潮頗顯另類的消息。


    賢妃方夢姬,被查出身懷有孕,趙皇後認定她是與人通奸以至於有了身孕,將她關押起來,等消息千裏迢迢傳到皇帝這裏,方賢妃被單獨關押七日,不供水不供食,已然饑渴幽死。皇帝大驚,他當然知道方賢妃是最有可能懷了他龍種的一個人,但是這事確實也未曾向皇後明言,沒想到,皇後手段如此毒辣!


    趙皇後的雷霆手段非僅止於此,方家聞知賢妃死而憤怒不已,上京執理相爭,皇後借口方賢妃失德通德奸,罪不可恕,竟然將方家全部下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滿門抄斬。


    ——到了這個地步,皇帝不震怒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更嚴重的是,從這個事件裏,他突然認清一個事實,京城已在皇後控製之下,趙家,權勢已熏天!


    無法再慢慢尋找雲羅下落,皇帝立時吩咐,數十萬大軍即時起拔,禦駕返京!


    他做好了一切最壞的準備,率出的大軍,並不使之中途返回其他郡部,而是一起帶回,已經意識到,另外有一場硬仗要打。


    柳歡宴當然也隨之同行,皇帝向他谘詢過,柳歡宴其實已隱隱猜到一些什麽,但依然是什麽都沒有說。


    他在等,等雲羅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出現?


    雖然有了一定的猜測方向,他還是有點想不出,雲羅怎樣可以在此一擊之內,同時擊潰皇帝和他柳歡宴兩個人?


    意外是在皇帝啟程、日夜兼程五日以後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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