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風雨如晦,更鼓綿長而清冷,柳歡宴躺在床上,望著窗戶中透進來的潮濕的清光,遲遲未眠,心裏沒來湧動一種沒來由的不祥預感。倘若俟皇帝進京,擺平了趙皇後,那麽從此以後皇帝的江山真可謂鐵桶也似,再也無人可以搖撼。到現在柳歡宴完全相信雲羅是和趙皇後串謀,兩人裏應外合,共同設下圈套。否則單憑雲羅,無人也無力,縱有智謀千條亦難奈皇帝何;單憑趙皇後,師出無名,雖掌兵權亦複何用?dd更何況,皇帝現在也至少占有天下一半兵馬。


    隻是,雲羅報仇的心思很簡單也很明確,她不過是要為自己討還一個公道,趙皇後又是為了什麽?後族勢力一向都是最強的,曆代後族的結果也一向都是最糟的,難道說,那個女子竟有如此冷睿的殺伐決斷,皇後名份、權傾天下都不足以使她滿足現狀?


    他扶枕輕輕歎息一聲,算計人心,誰有他透徹深入?可是即便是他,也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人的心,太深,太廣,太複雜,而他,是已經太累了吧?幾乎不願意再去籌謀了。


    外麵火光忽起,呼喝聲、腳步聲夾雜在風雨之中異常緊張而淩亂,來回地奔跑著。這些聲音起自於他隔壁的院落,也就是皇帝歇息的地方。柳歡宴很快聽見了皇帝威嚴而壓抑著惱火的語音,但是並不能聽清在講些什麽。


    喧雜吵鬧並未持續很久,卻是很快靜止下來,之後不久,幾騎快馬潑蹄濺雨,沉沉沒入遠處。柳歡宴雙眉微擰,幾乎可以立刻斷定,快馬之中,有一騎上麵,載著皇帝。


    皇帝竟然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帶多少人就出去了。有誰能夠令他如此?不問可知是雲羅,隻有雲羅。


    柳歡宴在枕上搖了搖頭,如果不拿著自己的主觀來看皇帝,皇帝其實算是一個雄才大略、有著真正本事的有為皇帝,然而情之一字,竟至迷目,雲羅有些手段,有些計謀,有些心思,掩藏得並不是很好,倘若那個人不是雲羅,而是趙皇後,或者其他他的枕邊人,皇帝不可能不發現的。但是他一次次為她而動,兩人互嘔之時,他每退一步,都預示著皇帝失敗了一步。


    人真的是不能有感情,便如他,有了感情,才有一次次心軟,如師兄,有了感情,第一次主動行事便葬送了定王。


    想到定王,心口深深地一揪。仿佛那也不是痛,而是一種說不出的遺憾。定王失蹤以後,他想盡辦法去找他的下落,也曾命人在西昌刺探消息,幾乎能確定應該是無人將定王帶到西昌。也許定王早就死了,而他隻是癡心妄想期待奇跡而已。


    他緩慢地轉了個身,腿斷之日,奔勞多日,始終不曾好好歇息,這傷腿自然是怎麽也好不了。陰雨天,微微酸痛,他伸手在膝蓋處自行揉搓,心下突然大大一怔:會不會,任何深奧的圈套都用不著,隻需要一條、隻需要一條dd


    他不曾想完,便見房門悄沒聲息地打開。


    進來的,居然是小林子。


    小林子作為皇帝的近身太監,一向是皇帝到哪裏,他到哪裏,根本沒有理由,皇帝冒雨而出,他卻還留在臨時駐紮的官衙內。


    小林子氣質與往常迥異,素日他雖是個皇帝身邊的紅人,可總是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卑躬屈膝,難免不使人有輕視之感。他師傅臨止清和謙禮,身份雖微決計無人看輕,可是他恰恰一向給人相反的感覺,仿佛再受到多少重視都是一根成不了材的朽木。


    朽木,神奇地遇春發青了。


    在他身後,隱約有十幾條人影在門口、窗口,每一個柳歡宴可以想得到的角落裏晃動。


    柳歡宴心裏沉下去,臉上依然保持微笑:“我沒有想到,小林公公,你才是埋得最深的那顆釘子。”


    小林子莞爾一笑,笑容奪目:“能騙倒驚才絕豔的柳丞相,咱家可真是榮幸。”


    “我隻猜到,往日皇上放在臨止身邊的眼線必定是你,所以臨止一言一行都瞞不了皇上。但是,我不曾想到,你何時歸到別人帳下?”


    小林子尖聲道:“不是幾時,小林子從一開始就來自北邊,柳丞相大約僅知咱家是個孤兒罷?”


    柳歡宴不說話,也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小林子自懷中取出的一件物事。房裏晦暗,他看不清那是什麽,隻是那一抹秀麗的粉色,已讓他猜到了那件東西:雲羅拿去的鞋子。


    小林子尖聲而慢悠悠地道:“皇上聖旨:經查,柳歡顏顛倒陰陽,禍亂乾坤,本應處斬,以彰國法。念在君臣一場,即日起,沒入後宮,充為宮女!”


    柳歡宴咬住嘴唇,臉上變得沒一絲血色,果然,最後一著,是他在最後一刻才猜到,根本不是什麽智謀,不是什麽妙計,不過就是最濫最陰的一招,但也最狠。dd撕開她女扮男裝的真麵目,廣而傳於天下,從此以後,世上再無有柳歡宴此人。


    可是更不堪的是最後那四個字:充為宮女。


    皇帝明明知曉他們是同父異母的關係,就算迫不得已殺了他,也絕不可能將之所謂的“充為宮女”,一旦傳了出去,連皇帝的臉麵都丟盡了。


    柳歡宴臉如白紙,可是並不徒然的嗬斥什麽“你假傳聖旨”,事到如今,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這房子的裏裏外外,則都是有備而來的人。


    “師兄啊……”他微微惆悵地想,歐陽錚早就趕回西昌京都,而師兄,他又去了何處?不過,算起來這也是他自動放棄,怨不得天,怨不得地,當然也怨不得雲羅收斂人心比他成功。


    “柳大人,”小林子咯咯笑道,“你還是很聰明的人。”


    ……


    拂曉時分,雨漸收,晨霧輕嫋飄浮,雨後氣息清新舒爽。而皇帝全無這樣的興致,一夜奔忙,追逐若隱若現的雲羅蹤跡而毫無成果,心中早已是氣急敗壞。官衙門口,小林子狂奔而出,抱住他尚未下馬的大腿,尖叫道:“皇上!皇上!雲娘娘可曾回來?”


    皇帝心情焦灼萬分,冷不丁被抱了一下,更是怒從心起,一腳踢開這奴才:“滾!”


    回到房中,皇帝拒絕今日動身,不多久便有一道旨意傳出,合全軍之力搜尋雲羅。雲羅確實在當地出現過,這一點是他一夜中唯一的成績,他不相信,當夜出現過,幾十萬大軍,還能搜不到一個人。


    一夜未睡似乎讓他感到頭暈,身上又濕,且冷,心情極壞,內侍請浴,皇帝同意了。


    雖是途中安排的沐浴,華貴唯美,未減半分,寬敞而深的金絲楠木浴盆,熱氣蒸騰,飄浮起點點猩紅的花瓣,香氣縈鼻。皇帝到了這時,方才心神一舒,由著宮人脫去外衣,緩緩跨入盆中。


    觸足竟然是溫軟生香的嬌軀,他大吃一驚,見白生生的人影躺在水底,一動不動,黑發如綢,如藻,輕漾搖動。


    是誰在他沐浴的盆中安置了一名女子,這是罪該萬死的欺君之罪,然而當此之際,他完全生不出暴怒的情緒,心頭泛出微妙的香豔旖旎的夢幻感覺。他憑著觸感知道那是一個身段玲瓏曼妙的女子,可是這樣子躺在水底,豈非要窒息而死?他心頭一動,把她拉了出來。如畫如雪的驚人美貌,令他一呆。


    他抹去她臉上的水珠,她氣息幽微,肌膚如玉,這樣的相貌,似曾相識,又有著莫名所以的驚心動魄。他撫了撫額,努力思考著眼前女子的身份,但是心頭陣陣衝動的渴望似乎壓倒了這一切思量。


    他低頭吻她的唇,那女子全然失去了知覺,隻軟綿綿倒在他懷裏,眉心點著的茵紅痣遇水有小小的化開,似乎化成額間一朵飄落的桃花。他抱著她,心髒緊貼她的肌膚而跳,這女子的相貌不住在幻化,仿佛是雲羅,又仿佛是他最初的王妃,還仿佛,是他一個十分十分熟悉但怎麽也想不起來的人,最後這些容貌終歸又合為雲羅,他喃喃而喚:“雲羅!雲羅!”


    不清醒便似風吹過,皇帝呆呆看著身下的女子,似曾相識的麵龐變得如此熟稔,眉間的花跡不過是個虛張聲勢的遮掩。


    “你、你——你是女的,”他驚慌失措,而又怒不可遏,“你竟這樣害朕!”


    美貌無比的女子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哀,很顯然她還是不能說話,隻是眼底的絕望,令得皇帝逐漸冷靜。


    “是有人要害朕?利用你來害朕?”


    “皇上!”


    窗下,募然響起齊唰唰的叫聲,類似吼叫,氣急敗壞,“皇上,柳相雖則有罪,念她之功,皇上萬萬不可將她沒入宮中啊!”


    皇帝冷汗流遍全身,沒入宮中?他何時命令柳歡宴沒入宮中?他根本不曾猜疑過柳歡宴的性別!


    “皇上!血緣相通,你絕不能臨幸柳氏女子!”無數的嗑頭聲音。


    侍從魚貫而入,一雙冷嘲熱諷的眼睛,默默看著這既已發生的事實。


    仿佛他做的這一切,從來都是在無數人監視之中。


    柳丞相是女扮男裝,柳丞相是老皇之女,柳丞相和皇帝是同父異母的親生兄妹……最後的結論,不出三天已傳遍天下:當今皇帝荒淫無道,兄妹亂倫。


    如果說,這還僅僅是皇帝□□的一個醜聞,不足以動搖根本,更大的衝擊在後麵,便在這場流言愈演愈烈之時,有人開始質疑皇帝的出身。


    這種流言的苦味皇帝嚐到過一次,但相比起來,那回簡直就是小風小浪。這次盛傳的是,當今太後當年被臨幸之時,未曾記載於彤史,而據後來生得皇子補充記錄來看,距她得到臨幸時僅有八個月,可是醫案上並無早產兒相關記錄。


    早就準備好的輿論,蜚短流長鋪天蓋地,皇帝幾乎沒有招架之力。


    而在這時,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一直沉默的柳歡宴——柳歡顏,巧妙地利用了另外一些流言,通過她最後殘餘的渠道,傳遞出去,開始澄清她自己的身份,從來就是假托顏妃之後,她不過就是西昌派來的細作。


    皇帝不得不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嚴辦細作”。柳歡顏隨後自殺身亡。


    然而這最後的證明終於也擋不住來自皇城的最後一擊,皇帝非皇室血脈的說法,隨著宮中太後“畏罪自縊”,流言已成事實,再難挽回。


    皇帝見了雲羅最後一麵。那次數十萬大軍齊出,雲羅終究沒能再匿得身形,被帶了回來,隻是帶回來之後,兩人卻未曾見麵。


    皇帝憔悴,而黯然。


    “朕一直讓自己,相信你,永遠不要懷疑你。”


    雲羅冷冷道:“我是你手中一隻螻蟻,如此微不足道,你不需要選擇信我或不信,隻是覺得在縱容我,看我演戲而已,自以為這是天大的恩典。”


    “是啊, 朕以為你到得哪裏……你最成功的便是與趙淑真聯手雙簧,朕沒懷疑,竟然一點都沒懷疑過,你倆是一路的。”


    “不懷疑隻是你愚蠢。我想報仇,而趙皇後,她更是日日夜夜防備著喬昭容那樣的下場。”


    “你要報仇……雲羅,你不愛朕?真的一點也不愛朕?”


    雲羅沉默良久,緩緩道:“不是不愛,而是無法再相信。”


    “你專心報仇,最終也不過為他人做嫁裳。你還是被朕找到,你的性命,仍然如同朕指尖的螻蟻。”


    “四年以前,我已經死了。再死一次,亦複何懼?”


    “但v兒呢,你不顧v兒?”


    雲羅微笑道:“要是我死了,我的v兒他就是皇後的親生子。v兒多麽幸運,他不聰明,所以他會好好地活著的。”


    皇帝再也不開口,隻是看著她。


    雲羅轉過了臉:“我在等死,皇上。”


    “不。”他喃喃道,“別回頭,讓朕看看你,讓朕好好地看你,讓朕——記住你的容顏。”


    雲羅不語,耳聽得他緩緩道:“雲羅,朕錯了,朕知錯。如果有下世,朕一定記得自己這一世做得有多麽錯,朕一定改,下一世,你不要再裝作看不見我。”


    次日,皇帝被迫退位廢號。隨後不知所終,有人認為他已被害,有人則認為他回到了翼州,那裏還有他最近的親信。或許不久的將來,又會出現一個鐵麵將軍。


    雲羅抱著皇後讓人千裏迢迢送來的v兒,回到翼州,回到了她曾經養傷待過的那個山穀。


    她在那裏待了三年。


    三年裏,發生了太多天翻地覆的改變。


    首先皇後擁立年僅十二的小皇叔為帝,次年小皇帝立年長其一輪的嫂嫂趙淑真為後,不出月餘,小皇帝暴斃身亡。此後三歲五歲的皇室子孫走馬燈似的換,直到最後一個三個孩童死於意外,臨朝稱製的趙皇後再也不提立帝之事,她的父親回朝為國相。


    但這一切都和雲羅無關了。


    山穀裏景色變幻,落葉枯黃又萌綠,白雪融化成清流。而到了春日的時候,爛漫的彤雲,燃遍了山穀。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終將等到生命中的那個春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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