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馬兒到了莫離手裏,大概是動物的本能告訴它,背上坐著的人不好惹,一路奮蹄,努力非常,全不似被我驅策時那樣憊懶,不多時便將那客棧遠遠拋在後頭。


    莫離策馬離開官道,我見馬前道路越來越曲折,不多時便轉入山道,兩側山巒起伏,群峰交錯,漸漸心生不安,總覺這地方是自己曾經來過的,且給我留下的絕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


    “我們不是要出關嗎?”


    他點頭策馬踏上高處,遙遙一指,“看,那就是重關城。”


    我隨著他所指的方向極目,紅日略沉,遠處煙塵中城郭朦朧,離我們不過十數裏之遙。


    “出了重關城向南兩百餘裏就是我教總壇所在之地。”日光刺目,他在馬上微微眯眼,脊背如標槍一樣挺得筆直,我就坐在他身前,兩人身體幾乎是緊貼在一起的,插不入一根手指的間隙。


    出關……


    我心裏發沉,嘴裏發苦,“出關不就是墨國地界了?”


    “墨國城關需出重關城向北,也有百裏之遙,關外遼闊,族群眾多,那墨國過去隻是個遊牧狩獵的大族,數十年前開始逐漸吞並其他部族,最終自立成國。我教綿延百餘載,墨國又怎能與我們相提並論?”


    “那你們聖火教不在墨國境內?”


    他露出一個略帶輕蔑的表情。


    我大概明白,右使大人的意思是,聖火教不收他們保護費已經很好了,在不在境內這回事,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果然,亂世裏講究的是力量,自立成國又怎樣?流氓怕強盜,強盜怕官兵,可就算是官兵,遇豆絕世高手還不是一樣白搭。


    我又想到那兩個被我一刀劈死的官差,默了。


    他拍馬繼續前行,山路狹窄陡峭,馬兒腳程不快,他也不催,任它慢慢地走。


    山路蜿蜒向上,漸漸像是走到了絕地,前頭峭壁高聳,隱約傳來轟鳴聲,轉過一個山坳,忽有飛暴乍現,白練當空,冰花飛濺,一輪彩虹忽隱忽現。


    如此美景突現,就連莫離都目光一舒,望著瀑布那頭道:“原本此地有個捷徑,可以走暗道直通關外,可惜三年前被墨國叛軍炸滅,現在經由此地出關,就必須得翻過這座山。”


    我茫然四顧,隻怕自己仍在噩夢之中,一個無比真實的噩夢,耳邊聽到自己聲音幹澀、虛飄飄的沒一個字落在實處,“怎麽會……怎麽會是這裏?”


    “你來過此處?”


    我眼前發暗,已經看不清他的臉,嘴裏還在自言自語:“不可能,我去的是長川,不是重關,不是這裏。”


    他指向北方,“雲山山脈縱貫兩國邊境,長川在雲山之北,山脈相連,也有人取道長川出關,隻是三年前兩國聯姻,送親隊伍在長川邊境出了事,之後兩國局勢緊張,之後長川便常年駐紮著重兵,很少讓百姓進出了。”


    我已聽不到他所說的話,整個人如遭重錘猛擊。是了,是這裏,李家莊建在山中,季風帶我離開那莊子後曾在山中一路奔走直至天明,既然山脈相連,那麽我們曾到過的地方……就在這裏。


    “平安?”他轉過臉來,終於發現我的異樣,臉色一沉,一把將我抓住,我低頭去看,看到他的手指在我腕上微微地動,再看一眼,原來是我在發抖,抖得太厲害了,衣物摩擦,瑟瑟地響。


    他皺眉,“你怎麽了?”說著放開韁繩,兩手將我抱住,見我仍是抖個不停,索性抱著我跳下馬來,一手塔住我的脈門,檢視我的內息。


    我驚醒。他的臉像是一道光,將我帶離那無邊的噩夢。我再低頭,隻看至地下石縫中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花,夕陽下隨風爛漫。


    原來我真的回到了這裏。


    我慢慢蹲下身子,手指刮過粗糙地麵,刮過那些細小碎石,刮過我與他曾經一同走過的地方。馬蹄追逐聲,刀劍相交的聲音,還有無數的嘈雜人聲從我記憶中最黑暗的地方蜂擁而出。我又看到三年前的自己,看到三年前的季風,看到他手上的黑線,看到我在他眼裏驚恐萬狀的臉。


    “平安?”


    他又喚我。我轉頭,見他仍在我身邊,山風陣陣,吹起他的衣擺,與我的糾纏在一起。我眼前模糊,怎樣都看不清他的臉。但他是帶著光的,黑暗中僅剩的一點光,讓我能夠逃離那些恐怖的回憶。


    我定定地看著他,忽然間熱淚盈眶。


    幸好,幸好你還在我身邊。


    2


    我壓下抱著他大哭一場的衝動,搖頭道:“我沒事,是不是要爬山?”


    他點頭,目光仍落在我臉上。


    “哦,那我們走吧。”我鎮定心神,不再去想三年前的那些事情,隻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感覺果然好了許多。


    莫離帶我棄馬上山,我也不用他催,自動自發地沿著山壁往上,隻是心裏總想著他重傷初愈,不敢大意,一邊上山,一邊時時去看他。他就在我身邊,我一側頭就能看到的地方,腳步穩健,偶爾與我目光相遇,又很快地分開。


    我三年後意外回到故地,萬千感慨,有心與他說說話,卻聽他問我:“你為何拜入文德門下?”


    這個……倒是真的一言難盡啊。


    我想了想,說老實話:“沒地方可去。”


    “你的家人呢?”他再問。


    ……我又是一呆,想到父皇,半個身子都是涼透,再想到皇兄,另半邊也沒了溫度,許久才接上話,“都不在了。我家遭逢京城內亂,師父在我快死的時候救了我,又帶我上山。”


    他側頭看我。暮色漸濃,他的雙目落在陰影中,總也看不清,但那裏麵有些微亮而莫名的東西,讓我停不下口。我掙紮著,期艾地,“還有那個,那個東西上山之前就在我身體裏了,我不知道它是怎麽來的。”


    他終於開口,啞聲道:“平安,我最恨被騙,知道嗎?”


    我在這一瞬,手腳冰涼,腳下發軟,幾乎要跌到山下去,但奇跡般,目光卻牢牢被他吸引住,他的雙眼有磁力,而我是一隻被蛇盯住的青蛙,動彈都不能,更妄論逃跑。


    我們對視良久。他忽然嘴角一動,然後轉身繼續向前走,招呼都沒有一聲。


    我立在原地,像是一隻被蛇放過的青蛙,就差沒有四腳朝天地呱呱叫出來。


    之後他一直沉默。我默默地眼在他身後,小心觀察他的臉色。他麵容沉靜,怎麽看都沒有那種我已經知道一切,你就等死吧的意思散發出來。我漸漸定下心來,又安慰自己,我並沒有騙他,隻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不說與撒謊是兩種概念,至少在我心裏是兩種概念。


    其實又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呢?隻要你想起來,隻要你能夠想起我。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無話。漸漸到得高處,低頭再看,那片烙滿了我這一生最慘痛回憶的砰石坪已變得渺小遙遠,暮色中微不足道的一塊暗影。


    我倆腳程不慢,但即使是這樣趕路,待到上得山頂也已是滿天繁星。山頂亂石處處,雖有些草木,但都是低矮稀疏。我腳下打滑,還未站穩身子便有一陣狂風橫掃而過,險些將我吹翻在地。


    莫離就在我身側,伸手將我一把抓住,“小心!”


    我一個退步,就靠在他的身上,狼狽地穩住了腳步,頭頂就是他的下頜。忽聽他低哼了一聲,風裏模糊不清,竟像是笑了。


    我怔住,他已經往前走去,我不自覺地跟上,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仍在他的手中,十指合攏在一起,很是溫暖。


    我們翻過山頂,再一路向前,山裏黑暗,他卻像是熟知路徑。我輕聲問:“莫離,你來過這裏?”


    他點頭,我一陣驚喜,又滿懷期待地問:“你還記得這個地方?”


    他轉過頭來看我,“暗道崩塌前我曾數次隨教主由此地出入中原,自然熟悉。”


    暗道崩塌前?我心一涼,“怎麽會?”


    他並未在意我的話,忽地折下身側樹枝一揚手,我還未反應過來,就聽草叢中有響動,兩下便停住,像是有什麽動物被擊中了。


    “去撿回來。”他推我一下。


    我撥開草叢去看,隻見一隻肥壯的野兔仰天倒在裏麵,額頭上一根樹枝筆直插入,兩眼還睜著,一臉死不瞑目。


    我回過頭看他,敬仰地。


    老大就是老大,跟著你果然有肉吃。


    之後莫離帶我走入一片平緩之地,四周草木茂盛,還有山溪流過,身側大樹參天,一柄大傘般張開在頭頂。


    莫離拿出火折子,就地生火。山裏黑暗,我總覺樹叢中幽幽有光,問他那是什麽?他正點燃火堆,側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聞言頭也不抬地答我。


    “是山狼。”


    我聽小師兄說過,山裏的狼最可怕,人一樣塔爪在你肩上,你一回頭就咬住你的喉嚨。小師兄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夜裏,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大家,還掐著脖子學狼叫,我那時便被嚇得不輕,這時突然聽到莫離這樣說,伴著樹叢中幽幽綠光,再聽到風裏傳來的隱約淒厲叫聲,頓時驚恐,情不自禁地往他那裏靠過去。


    他已經生起火來,轉過頭看我,眼裏忽有笑意,大概是笑我沒用。


    “怕了?”


    我從不在他麵前強撐好漢,立刻點頭,“山狼會過來嗎?”


    “有火就不會,真的來了也沒什麽,隻需擊殺頭狼,其餘的自然就散了。”他將剝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手勢熟練,淅漸有香味溢出,讓我頓覺饑腸轆轆。


    “你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會……”我感慨。


    “我曾在山中生活過,這些事自然知道。”他輕描淡寫,打開老板給我們準備的包裹取出饅頭牛肉來,又撕下一隻兔腿遞給我。


    我忽覺頭疼,手裏拿著香味四溢的兔腿卻胃口全無,渾身僵硬,隻是不想他再說下去了。他自火邊抬起頭來,見我如此模樣,忽地開口,聲音裏隱約帶著笑,“怕得都不想吃了?”


    我確實是沒了胃口,放下那隻兔腿發愣,千言萬語想問他,話到嘴邊卻一句都不敢出口。


    他立起身來,帶我走到高處,“你往那裏看。”


    我隨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隻見黑夜中群山寂寞,夜風盤旋,夜鳥鳴叫聲隱約高遠,一切都是遙不可及,極遠處一座山峰高聳,直插入雲霄那般。


    “那是我教總壇所在之地,關外之地大多荒野,但聖山常年青綠,珍獸無數,風景一直是極好的。”


    我不知他怎麽會突然有心情與我說這些,聽完也不覺激動,低頭道:“你又不是帶我去看風景的,等我到了那裏,你那位教主說不定就要把我開胸剖肚,先找出你們的聖物再說。”


    他轉過頭去不看我。我聽得一聲輕笑,驚訝之下隻當自己是幻聽了,可抬頭仔細分辨,他雖側臉對我,但嘴角揚起,確實是笑了。


    無論是季風還是莫離,這樣的反應都是令人震驚的,更何況我們聊的還是那麽沉重的話題。我當場愣住,“你……你笑什麽?”


    他突然伸手,握住我的肩膀,莫離與我師父文德一樣武功高絕,單手裂石毫無問題,這一抓要是用了力氣,我這半邊肩膀定是不保,但他手指握得雖緊,卻力道不重,轉過臉來麵對我,眼中光亮如星。


    “笑你笨。”


    我無語。


    “平安。”他叫我的名字,“三年前我教內亂,我險些喪命此地,是教主傾盡全力將我救回,之後我教異變陡生,教主閉關,再未露麵,一切教務由現任祭司代掌,而我被迫離教,這一切都與你體內聖物有關,此物關乎我教存亡,我既尋到,那是必定要將之帶回的。”


    他說了這麽多,意思還是和最初見我時一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將我帶回去就是了。但我隻聽到三年前這幾個字便忽略了之後的一切,緊張地抬頭,“你三年前在這裏險些喪命過?”


    他點頭,卻沒有要細說的意思,隻問我:“你可是害怕與我一同回教?”


    我搖頭,又點點頭,“莫離,如果我求你不要管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了,我們一起大江南北到處去,你會不會答應我?”


    他莞爾,“平安,你在想什麽?”


    我知道他不會答應,但仍覺泄氣,默默地低下頭去。


    “教主待我如兄如父,我此生必不負他。”他轉過臉,遙望那山峰說話,隨後又低下聲音來,“至於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我沒明白,滿懷期待地等下文。他卻不說了,牽起我往火堆邊走去,將那兔腿放回我手中,“吃吧,明日還要趕路。”


    我撫額,泥人也有土性子,莫離,你再對我這樣打啞謎,小心我翻臉。


    二 故地


    1


    當晚我們就在火堆邊度過。山上雖冷,但火邊溫暖,我又吃得飽足,雖然滿腦子混亂,但仍是睡意漸生,頭一點一點的,幾次都差點落進火堆裏去,怕自己會落得與那隻倒黴兔子一般的下場,隻好退開。


    莫離早已在樹下閉目打坐。他昨日凶險萬分,今天雖看上去大致無恙,但仍需運功恢複。我怕火堆熄滅會有山狼趁機而來影響到他,離開火堆也不敢睡,摸到他身邊坐了,就著星光守著他。


    他合著眼睛,星光下靜如止水。我坐在他身邊回想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一切,還有他所說的話,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卻覺得處處是死結,根本想不通。


    有人暗殺金潮幫幫主,又模仿聖火教的出手痕跡,難道是為了挑起中原武林與聖火教之間的爭鬥?


    天水坪上,是誰布置炸藥要將我師父與莫離這兩方一同炸死?若是那些長老們,他們又何故還要替神秘人物招募莫離?


    聖火教內亂到什麽地步莫離並未說明,但看長老們勾結異族,莫離又在三年前被迫帶人離開,顯見現在的情況糟糕至極,說不定他這樣帶我回去,自己也是危險萬分。


    而那藏在長老們身後的神秘人物,竟像是衝著我來的,難道墨國已經得知平安公主未死,仍要將我找回,完成三年前的兩國聯姻?若是這樣,那我的皇兄,是否也已經知道我沒死?


    我想到這裏便開始發寒,隻覺天地之大,竟沒有一處不令我驚惶,身子情不自禁地往他身邊靠去,直到手指碰到他的一角衣擺,這才略覺心安,而倦意隨之上湧,眼皮沉重,想著要自己千萬別睡,心中念著念著便沒了意識,朦朧間覺得身上暖,更覺貪戀,哪還有力氣再睜開眼。


    我這一覺睡得又深又長,半點夢都沒有,再睜開眼,像見自己竟枕在他的膝蓋上,兩手抓著他的衣袖,臉埋在他的衣衫裏,身子在兩件披風下蜷起,睡得像一隻暖爐邊的貓。


    “醒了?”他在晨光裏低頭看我,聲音仍是啞的。


    我望著他愣住。他卻麵不改色,稍歇之後又道:“如果醒了,就自己站起來,我腿麻。”


    我突然間明白過來,這不是做夢,身子一仰,差點滾翻在地上,爬起來之後仍覺不可思議,小聲道:


    “我,我怎麽會……”


    他眼尾微掃,“難道是我?”


    壓迫感如此強大,我立刻識相地閉上了嘴。


    隻是,莫離與過去不一樣了啊。若是從前,他絕不可能讓我在他膝上睡一整夜,還有那披風,若不是他替我披上的,難道是我?


    他並沒有想起過去,那麽,這些改變又是從何而來?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在片刻之後才站起身來,看來是真的麻了腿,又很是看不慣我晨起茫然的樣子,伸手指指一邊的山溪。


    “去洗把臉,我們還要趕路。”


    我也想讓自己清醒清醒,走過去蹲在溪邊掬水潑臉,山溪冰冷,凍得我一陣激靈,頭腦也隨之清醒許多。


    是了,莫離雖是為中原武林所不齒的聖火教中人,但恩怨分明,昨夜聽他提起往事便能證明,那教主救過他的性命,之後無論再對他做了什麽,他都隻念著必不負他。而我前兩日在他中毒之時對他全力維護,他嘴上不說,但定是放在了心裏,所以才會對我改變態度,還說出讓我不必擔心的話來。


    再與莫離一同上路的時候,我便直截了當地開口問他:“莫離,你對我好,是不是因為我替你取出了那枚毒針?”


    他就走在我身前,聞言忽地回眸,不答反問:“你說呢?”


    山間晨霧彌漫,他也與我一樣在那山溪中洗過臉,臉側烏發微濕,白色的臉在霧氣中靈秀如仙。這樣一個回眸,竟讓我當場紅了臉,哪還說得出話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相幹的句子。


    “那個,你的麵具……還是戴起來的好。”


    他倒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句話來,一怔之後仰頭笑起來,“你還有空惦記這事?”


    他的笑聲在山間回蕩。一時天地悠悠,隻有我與他還有這笑聲在一起。我忽覺心滿意足,再不想多問什麽,也不再覺得山路艱苦,心裏隻盼這條路是永無盡頭的才好。


    與他一路下山。莫離雖說翻過這山便是關外之地,但山脈綿長,我們一路行去,竟足足走了兩日有餘。他功力恢複,隨手便能獵殺野味,老板為我們準備的幹糧又充足,入夜之後再生火休憩,有吃有睡,倒也不覺辛苦。


    在夜裏總是盤腿打坐,我每晚都想好了不睡不睡,但每每一睜眼卻發現天已透亮,而自己不是靠在他的身上,就是躺在他的腿上,雖然他總是表情平靜,但越是這樣,越是讓我不能不萬分羞愧。


    就這樣行行走走,到了三日的正午,我們終於入了平地。


    我從未到過關外,出山之後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草原平緩開闊,正值四月,綠草濃密,讓人看了便想奔上去盡情地撒歡打滾。


    草原上還散落著一些牛羊,都在懶懶地低頭吃草,根本不理人。


    我在皇城長大,後來到了慶城,山裏哪有牛羊,隻有廚房裏的大伯養了些雞鴨,另有肥豬數頭,甚有靈性,每次見到有人經過就驚恐萬狀,唯恐被牽出去就是一刀,與這些牛羊悠閑淡定的模樣真有天壤之別。


    “莫離,你看牛,你看羊!”我乍見牛羊,禁不住興奮,拖著他左指右點。莫離兩日下來,氣色已經完全恢複,對我時不時的觸碰也像是終於習慣成自然,也不推開我,隻在陽尤下眯眼遙望。我踮腳與他一同望過去,隻見遠遠有匹馬往我們所在處跑來,馬上還坐著人,不知是否就是這些牛羊的主人。


    “還有馬。”我驚喜。


    “很好,我們正需要馬。”莫離望著那人開口。


    我一愣,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要搶了那匹馬?


    我再仔細看,那馬兒在陽光下皮毛油亮,高腿長身,果然是一匹好馬,而馬上所坐的竟是一個姑娘,穿著我從沒見過的關外服飾,一把粗長辮子甩在身前,一張臉黑紅閃光,最多不過二十。


    我急起來,怕他隨手就殺人奪馬,鼓起勇氣抓著他的手臂不放,嘴裏小聲道:“莫離,其實我們走路也不是很慢,那個馬……”


    那姑娘馬術極好,策馬向我們迎麵飛馳而來,不等我一句話說完已經到了我們近前,勒住馬後雙目落在莫離臉上,還未說話,先自紅了臉。


    我看得皺眉,在他手臂上的雙手抓得更緊,之前想說的話都忘了,就差沒上去擋住她那直勾勾**裸的目光,


    莫離被我抓得衣服皺起,終於有了反應,伸手抓住我的手背將我的手拿了下來。


    “你們是關內的漢人吧?怎麽到此處來了?”那姑娘馬鞭一收,利落地跳下馬,仍是盯著莫離說話,“我叫伊麗,你呢?”


    我心裏暗叫,誰問你叫什麽名字了?關外女子果然不知含蓄,見了陌生人就報出自己的名字,民風開放啊!


    2


    那姑娘仿佛聽到我肚子裏的那些話,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忽地轉到我身上,然後又回轉過去,看著他笑,“這是你小弟嗎?你們穿著一樣的衣服呢。”


    小弟……


    我低頭看自己一眼,我與莫離都穿著老板的衣服,同樣款式,他人高,那衣服其實並不太合身,但穿在他身上,就是怎麽看怎麽舒服,而我立在他身邊,不用人提醒就明白自己有多像個小跟班。


    況且在山裏待了三天,我嫌每日整理頭發麻煩,索性與他一樣用發帶一把紮了,再加上胸前這一馬平川……確實像他帶出來的小弟啊。


    其實我並不介意自己外表看上去如何,隻要能跟他一直在一起,做了跟班還是小弟都不算什麽,隻是突然聽她這樣一說,心裏總有些不舒服,當下板起臉,哼了一聲,撇過頭去不看她。


    “這匹馬是你的?”莫離並不回答她的問題,隻伸出手去,放在那匹馬的脖子上。


    “是。”伊麗很高興他開口,立刻笑著答,“它叫追月,自小就是我養大的。”


    莫離檢視那馬的牙齒,又拍了拍它的腰,那馬兒踏蹄揚頭,一聲長嘶。他點點頭,“好馬。”


    伊麗爽朗地笑了,“你很懂馬啊,你們是來買馬的嗎?中原常有人到我們這兒來挑馬,可來的都是一隊一隊的馬幫,你們這樣單單兩個人過來的很少見。跟我走吧,要買馬,去我家牧場就對了。”


    伊麗自來熟,一開口就是一大堆。我聽得好笑,莫離帶我出關又哪是為了買馬?沒想到莫離卻接著問道:“你家牧場在哪裏?”


    她回身一指,“就在那草甸後頭,騎馬一會兒就到。牧場上還有好些馬,我們草原上的人最好客了,有客人來了,就算你沒有買我家的馬,我阿爹也一定會為你殺一頭羊的。”


    我原本還替她擔心,擔心莫離一出手就將她打飛了上馬就走,沒想到他竟與她聊起來了。他的手仍按在馬身上,而她靠在馬邊,手裏拽著韁繩,臉上紅撲撲的,年輕健康的臉上閃著光。


    這兩人,真當我是透明的?


    我越看越氣,上去拉住他,“莫……大哥,我們到底還趕不趕路?”


    我不想叫出他的名字,半是怕泄露我們的身份,另一半卻是不想讓伊麗知道他叫什麽。


    我這一聲大哥出口,莫離立刻一挑眉,我有些緊張,他卻並沒有開口糾正我的意思,隻對著伊麗道:“我確實需要馬,不過我還在找一個人,你們久居此地,或許有他的消息。”


    “找人?”伊麗睜大眼,“我們這兒可沒有漢人,你要找蒙族的人嗎?”


    “是個有醫術的漢人,中原都稱他聖手賀南,據說就在這附近隱居,隻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漢人……”伊麗認真地想了許久,最後還是放棄,抬頭道,“我不知道,不過我阿爸對這片草原從東到西都很熟悉,或許他會知道。”


    “也好,那我們就先去你家牧場一趟。”莫離點頭。


    “太好了!”伊麗雙目一亮,臉上笑得像要開出一朵花來。


    我不知道情況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驚訝之餘還來不及開口,伊麗已經牽著馬掉轉馬頭方向,道:“你們上馬吧,我來帶路。”


    莫離搖頭,我身子一輕,轉眼就被他送上馬去,伊麗在旁邊想說話,他已開口,“你也上馬,帶著她就行,我會跟上。”


    伊麗眨眨眼,還想說些什麽,話未出口卻忽然抿唇一笑,接著便拉著韁繩上馬來,坐到我身前一揚鞭,叫了聲:“好!”


    追月果然是匹好馬,一縱便躍出老遠。我回頭急看,卻見莫離衣擺飄然,就在我們身側,腳下不徐不疾,絲毫都沒有落後。


    草原上的風吹起伊麗未編進發辮的散發。她轉頭,目光與我落到一處,兩眼發光,在風裏對我說了句,“好俊的功夫!小弟,你大哥真是個好男人。”


    我噎住,久久說不出話來。


    伊麗姑娘,就算我家莫離真的很帥,就算草原上不流行含蓄美,你也不用誇男人誇得這麽直白吧。


    還有,我悲憤交加地往後仰了仰身子,咬著牙不再看她。


    還有就是,就算我胸前起伏真的不大,與你背後相貼都沒能讓你醒悟,但我確實是個女人,你也留點口德,這樣小弟小弟地不停叫,我被你傷得很徹底啊!


    3


    伊麗騎術高超,一開始還限製著追月的速度,後來見莫離跟得毫不吃力,好勝心大起,竟然揚鞭擊馬。草原開闊,追月奔起來與我之前在官道上搶來的那匹肥馬相比簡直快若流星,一時間我耳邊隻聽風聲颼颼,心裏不禁大急,叫道:“慢一點,還有我大哥呢。”話音未落,隻聽一聲清嘯,我再轉頭,莫離腳下發力,竟一躍數丈有餘,轉眼將追月甩下老遠。


    伊麗愣住,接著大笑出聲,雙腿夾馬,身體前傾,對我叫了一聲“坐好”之後猛地一揮鞭,鞭聲清脆。追月立時長嘶奮蹄,猛地追了上去,竟像是要與莫離在草原上賽跑。


    我難得見莫離如此好興致,心裏也高興起來,遙遙望著他的背影,不知有多想到他身邊去與他並肩。


    草原遼闊,天高雲淡,雖然前路迷茫,但這時能與他一起縱情跑上一會兒,甩去這些日子盤旋在頭頂上的陰霾,能快活的時候就快活一場,總是好的。


    我一念至此,馬背上就再也待不住了,正要縱身下馬,忽見遠方有大片水鳥飛起散開在天空中。伊麗低叫一聲不好,猛地勒馬,追月被勒得前蹄揚起,幾乎直立,我正要離馬,雙手才放開,這一下便被直接甩下馬去,幸好有輕身功夫在,雖然落地狼狽了一點,但好歹沒有被摔倒,隻是蹬蹬蹬往後退了數大步,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後一股力道回護,我一仰頭,原來是莫離轉瞬即回,已經在我身後,一伸手將我帶住。


    伊麗跳下馬來,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又俯下身來,單耳貼在地上細聽。我從未見過有人擺出這副模樣,當下吃驚,小聲問莫離:“她怎麽了?”


    莫離未答,伊麗已經跳起身來,“有許多人向著我家牧場去的,可能是軍隊,我得趕回去。”


    “軍隊?”我愣住,“這裏在打仗嗎?”


    伊麗眉頭緊皺,剛才快樂的樣子蕩然無存。遠處有一點黑影奔來,一人一馬,對著我們的方向遙遙揮手,叫著:“姐姐!姐姐!”是個十多歲的小孩,也是紅裏帶黑的一張臉,雖是個小男孩,但與伊麗十分相像,一看便知是一對姐弟。


    那小孩奔到近前就跳下馬來,氣喘籲籲地奔到伊麗麵前,一把抓住她開口,“總算找到你了,阿爸叫你快回去,墨國人要來了,我們得趕快把馬趕過河去。”說完才看到我們,一雙大眼瞪得溜圓,“他們是誰?”


    “是來看馬的漢人,我正要帶他們回去。”伊麗為難地回過頭,“你們……”


    我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看他們兩個的模樣也知道眼前情況非常緊急,再聽到“墨國人”這幾個字,立刻轉頭去看莫離,想看他作何反應。


    “我們也去,或許幫得上忙。”莫離開口。


    他這句話說完,我們都愣了。我是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如此熱心,那小孩更是一臉莫名,隻有伊麗,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居然又紅了臉,看得我眼角一陣抖。


    我們四人最後還是一同上馬。伊麗的弟弟叫格布,開始的時候很不情願讓我們跟去。伊麗在馬上對他說莫離非常厲害,又是與墨人為敵的漢人,一定能幫上大忙。他聽完仍是一臉將信將疑,尤其是對莫離,懷疑的目光不停地掃過來,眼裏清清楚楚地寫著他的心裏話。


    長成這模樣的漢人,能幫上什麽大忙?


    我與莫離同乘一騎,騎的是格布的馬。格布堅持不讓自己的姐姐與男人同騎,我氣他有眼無珠,但心裏也想著與莫離在一起,最終還是忍了。


    兩匹馬都是腳力過人,草原上並肩疾馳,我聽伊麗說漢人是與墨人為敵的,忍不住問莫離:“漢人與墨人在打仗嗎?”


    “不,隻是這三年形勢緊張些,但現在看來,雙方都在僵持,誰也沒有先開戰的意思。”


    伊麗從馬上轉過頭來,“你們漢人這麽想?墨人現在滿草原的用極低的價錢收購好馬,已經有好幾個拒絕他們出價的牧場莫名消失了,牧場被燒了,人死了,馬兒都沒了。你說這些馬兒到哪裏去了?會用來做什麽?”


    我聽完大驚,墨國這樣的行為,擺明了就是預備與我皇兄開戰。


    我想起皇兄登基那天,他與墨斐攜手踏上高台,共誓兩國永結同好的情景,荒謬之感油然而生。


    不過是我沒能順利嫁過去,有那麽嚴重嗎?


    兩匹馬風馳電掣,伊麗騎術極好,莫離也不遑多讓,一路緊隨。片刻之後我們便轉過伊麗之前所說的草甸,眼前風景一變。果然有一道寬闊河道,河邊有大片肥美草地,木欄連綿圍起,成群的馬匹正被數十個騎馬的人從木欄內趕向河邊,還有些大狗一同前後奔忙,馬匹連綿,一眼望去,像是另一條五色的湍急河流。


    伊麗與格布叫喊著策馬奔過去,有個白發老人騎馬迎上來,聽他們說了幾句話之後才把臉轉向我們,目光炯炯有神,頗具威嚴的一張臉。


    莫離對他拱手,那老人揮鞭擊馬,轉眼到了我們麵前,就在馬上回抱了一拳,開口道:“原來是漢人朋友來了,不巧我們今日遇急事,隻能改日再行招待,抱歉了。”


    格布已經加入趕馬的隊伍。伊麗跳下馬跑過來,聽到這句話跺腳叫了聲:“阿爸!”話音未落,水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有人大叫:“驚了馬了!驚了馬了!”


    我轉頭,馬群正被驅趕過河,原本就水花飛濺,嘶聲連綿,不知是哪裏出了狀況,先頭的那些馬突然**起來,有些竟連連後退,後頭的馬群躲閃不及,前後相撞,原本聚在一處的馬兒們四散奔出,還有的直接倒在水中,四蹄朝天,翻轉不能,又被奔來的其他馬兒踩踏,嘶聲慘厲。牧場中人雖都在極力搶救,但數百匹馬騷亂起來,單靠幾個人又哪裏控製得住,場麵混亂可怕到極點。


    老人臉色大變,轉過馬頭便往河邊奔去。伊麗也抓過旁邊的馬兒跳上去,回頭對我們大聲叫:“你們快找個地方躲一下,小心被驚馬踩到。”


    我們站得離河邊不遠,她話音未落,已有些馬兒向我們所立的地方奔來,草原上的馬兒身高腿長,單一匹就氣勢驚人,更何況是這樣一群狂奔而來,嚇得我當場渾身僵硬,想跳到高處躲避,但這裏是一馬平川的河邊草地,連棵矮樹都沒有,又能跳到哪裏去?


    我隻是這樣遲疑了一瞬間,那群奔馬已經近至眼前,伊麗所騎的那匹馬還不及奔出已被潮水般湧來的馬群吞沒,眨眼不見蹤影。最先接近我的那匹馬雙蹄揚起,往我頭頂踩下來,我反手去抓身邊人,慌張大叫:“莫離,小心!”


    身子一輕,卻是被人抓起,淩空扔在馬背上,耳邊聽他的聲音在萬馬奔騰的嘈雜中響起,筆直灌進我的耳朵。


    “抓緊!”


    我最近對他的話聽習慣了,這樣驚慌失措的時候都本能地作出了反應,雙手前伸,死死抱住了那匹馬的脖子,眼睛卻直往他看過去,怕他遇險。


    莫離反應奇快,將我扔出後即刻縱身而起足尖在馬背上輕點,起落數下,轉瞬到了馬群最前端,那些牧人正奔走呼喝,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愣,而他沒一點遲疑,劈手奪過其中一人手上的長鞭,一鞭揮出,將一匹通體雪白馬兒勒住。那匹馬兒正在馬群中橫衝直撞,突然被長鞭勒住,當場長嘶不已,雙足騰空,鬢毛飛舞間,竟是硬生生被莫離勒得轉了半個圈。它身邊其他馬匹見狀立時露出怯意,有些停住腳步,還有些一時無所適從,跟著它調轉了方向。


    那白馬仍舊掙紮,但莫離何等手勁,拉扯間長鞭緊繃如鐵,再飛身過去,直接落在那馬光裸的背上,一手抓住它的鬢毛,雙腿猛然將它夾緊。


    那匹馬通體雪白,卻暴躁至極,被莫離突然騎住更是騰躍若狂,隻想把他甩下來。但他雙腿緊夾,長鞭卷住它的脖頸,如同生根在它背上,它在水中左衝右突,將河水踏得雪玉飛濺,最後終於筋疲力盡,鼻中噴出白氣,低下頭去,再無一點掙紮。


    莫離長鞭一收,腿扣馬腹,催它向河對岸去。白馬任憑他驅策,而它身邊那群馬兒見狀也停止**,緊跟其後,顯然一直都以它為馬首是瞻。


    暴動的馬群沒了源頭,再加上那些牧人的圍趕,漸漸平靜下來,眼看一場騷亂歸於無形,草原上的男人都佩服騎術高超的人,莫離適才所作的又何止是騎術高超,說驚世駭俗救所有人與水火都不為過,不知是誰先喝了一聲彩,緊接著其他人都開始在馬上大聲叫好,草原上彩聲如雷,人人都將他當作英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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