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與牧場裏的人一起渡河,我回到莫離身邊,與他共乘一騎,那匹白馬再無一點桀驁之氣,對他馴服至極,乖乖任他驅策。


    那老人騎在我們身邊,與白馬一樣,也收起之前的態度,言談聞對莫離尊敬有加。


    老人是伊麗與格布的父親,也是這牧場的主人,名叫桑紮。我聽他們邊走邊聊,正如伊麗所說,最近一年來墨國人在這草原上大肆搜羅良馬,墨國雖強悍,但對養馬並不在行,草原上最善牧馬的一直是蒙人,最大的幾個牧場也全是屬於蒙族,墨國四處收購馬匹,但報出的價格卻低的不可思議,是以幾個規模較大的蒙族牧場全都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聯手抵製,沒想到從上月開始,接連有幾個牧場被燒,牧場裏的人一夜死絕,馬屁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又僥幸逃出來的人傳出消息,說這一切都是由一支墨國騎兵所為。


    桑紮與那幾個牧場主一向交好,也一同拒絕過墨國的報價,出了那樣的事情後當然有所準備,每日令牧場裏的人輪流四處巡視,以防墨國軍隊突襲。果然今日被他們發現有一隊墨國騎兵正急速往他們牧場奔來,桑紮當即決定將馬匹轉移,就算放棄牧場也不能讓墨國人強占了他們的心血。


    我聽到這裏,心裏哦了一聲,轉頭去看伊麗,心想怪不得她會一個人出現在草原上巧遇我們。


    我這一轉頭便看到伊麗投注在莫離身上的目光,她看得大方,被我看到也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兩眼水汪汪的,臉上暈紅一片。我頓時有些不爽,心裏還沒想好,她已經有了動作,雙手一合抱住了莫離的腰,他正與桑紮講話,回過頭來,隻是眼尾微揚得看了我一眼。


    唉,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就這一瞥,我的臉……也紅了。


    “墨國如此搜羅馬匹,定是有意擴張軍隊,看來邊關之地又將起戰禍。”莫離全不把我手上的動作當回事,又回過頭去,繼續與桑紮說話。


    “墨人與漢人打了多少年了,才消停了數年而已,若要再戰,苦的隻是我們這些毫不相幹的人。”桑紮沉重地歎了口氣,之後又揚起頭來,“我們隻是在草原上放牧的民族,馬在哪兒,我們就在那兒,別人與我們誠心做生意,那就是我們的朋友,反過來,那就是我們的敵人,這些年也有漢人出關買馬,倒也誠實守信,比那些強買強賣的墨人好了太多。今日多虧有小哥在場才保全了我們的馬,我代牧場上所有人在此先行謝過,今後莫小哥有什麽需要,隻管開口我桑紮力所能及的,定當盡心盡力。”


    莫離一笑,又問:“我倒是有一事想請教場主,有個叫作賀南的漢人醫者,據說多年來一直隱居在這片草原中,場主久居此地,可知他的確切所在。”


    “漢人醫者?”桑紮皺起白眉苦苦思索,“多大年紀?”


    “此人三十年前已經成名,算起來也不年輕了。”


    “中年人?三年前西邊牧場有個女人生孩子難產,都快沒氣的時候有個漢人路過,把他們母子都給救活了,這件事傳得很遠,都說遇上神醫了,但那漢人年紀不大啊,也就是個中年男人。”


    莫離雙目微亮,“那就是了,此人醫術神通,駐顏有術,不見老也是應該,場主可知他現在何處?”


    桑紮搖頭,露出為難的神色,“我確是不知,那家牧場也在數月前被燒了,更是沒人去問,隻聽說那人離開時是往南去的,可這草原這麽大……”


    莫離聽完不語,眉頭微蹙。我聽了半響,終於忍不住低聲向他提問,“為什麽我們要找這個人?他很重要嗎?”


    我坐在莫離身後,要與他說話就必須努力把臉往前探,好不容易把話說完,卻見他雙目回轉,臉色一沉,道:“還不是因為你!”


    為我?一道雷將我劈中,我當場失聲,眨了許久的眼睛,都沒能緩過神來。


    說話間大隊人馬已經過了河,河對岸再不是平緩草原,而是連綿群山,桑紮帶路,所有人一同轉入一座山穀之中,入口狹窄隱蔽,桑紮略有些得意地向我們介紹,說此穀是他跟蹤一頭惡狼時無意發現的,極盡隱蔽,除了他們牧場中的人之外,無人知曉。


    進了穀中,果然別有洞天,我四下張望,隻見穀內綠草茵茵,流水潺潺,竟是個仙境一般的地方。


    目的地已到,牧民們開始安置大隊馬匹,莫離跳下馬來,正要將馬交還給桑紮,沒想到他立刻抬手拒絕。


    “萬萬不可,這匹馬已經是你的了。”


    莫離挑眉,正要說話,伊麗走過來,笑著道:“最前麵的這些馬是阿爸與叔伯們前幾天誘捕到的一群野馬,白馬是它們的頭領,我們還來不及馴化,剛才就是它帶頭鬧事,幸好有你在,野馬無主,誰將它馴服就是它的主人。阿爸,我說的是不是?”


    桑紮看上去很是疼愛這個女兒,聽她說完立刻哈哈大笑點頭道:“伊麗說的沒錯,此馬神駿,當配給莫小哥這樣的英雄來騎,你可千萬別推辭。”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匹白馬是他們數日前誘捕到的野馬頭領,野馬桀驁難馴,這次為了躲避墨國人來襲,他們倉促轉移,沒想到這匹白馬卻在這緊要關頭帶著野馬群暴動起來,要不是莫離及時出手,別說這群野馬,就連他們牧場原有的那些馬都可能四散逃走,再也追不回來了。


    我就立在白馬邊上,聽他們這樣一說,好奇心起,仰頭多看了它兩眼,見它雙目晶瑩,鬢毛雪白,確實漂亮。見我盯著它看,白馬忽然往後一仰頭,踢足噴氣,這馬高大異常,前腿一提便到了我的臉邊,嚇得我倒退一大步,還來不及施展輕身功夫,身邊已經傳來了許多人的哈哈大笑聲。


    原來也笑,掩著嘴對莫離道:“莫大哥,你這小弟,真是很有趣呢。?


    我已經躲到莫離身後,聽到這句話立刻板起臉,心裏大是不爽,暗暗叫了一聲:”誰是小弟?誰又是你的嗎大哥!真不知羞。“


    2


    到了夜色降臨的時候,那些牧民已經將馬全都安置在山穀內,又搭起帳篷來,聚在一起生火聊天。牧場中隻有桑紮與他的一雙兒女會說漢語。我看伊麗與格布的麵貌與其他人有些微的不同,雖然一樣的膚色黑紅,不像是純種的異族,五官有點漢人的味道。


    我是有些好奇的,但人家不說,我又怎麽好意思多問。


    雖然語言不通,但不妨礙其餘人用熱烈的表情以及肢體語言表達對莫離的崇敬。有人從馬背上卸下一隻帶血的羔羊架在火上,我看的稀奇,沒想到就在這樣的地方,還會有烤全羊吃。


    蒙人個性爽朗,雖然是帶著馬從牧場逃避軍隊才到這裏,但所有人相聚在一起,星空下火堆邊,一張張臉上仍是熱烈又興奮,全沒有一點躲難的感覺。


    我坐在莫離身邊,想跟他說說話,問他為什麽說要找到那個生手賀南是為了我,但他身邊擠滿了人,男人們又拿出隨身帶著的酒袋,傳遞著酒袋喝酒,一時火堆邊人聲嘈雜,哪裏輪得到我插進去說話。


    待到那酒袋子傳到我麵前,我立時被它的巨大驚住,兩手全搖,有個年輕的蒙族漢子坐到我旁邊,不由分說說著就要舉起酒袋灌我。


    桑紮坐在我對麵,也笑著開口,”小兄弟,到了我們草原上,不喝就是不行的。“


    那人抓著我的手不放,我掙紮間一張臉紅透,又一心一意地去看莫離,隻盼他為我解圍,沒想到他正與坐在他身邊的伊麗說話,火光中伊麗臉麵泛紅光,烏黑的大辮子幾乎要碰到他的肩膀上,我心裏那個不爽的感覺越發強烈,腦子一熱,抓過那酒袋子就喝,草原上的酒又烈又辣,一口就讓我嗆咳的眼淚都出來了。


    那人哈哈大笑,手上的酒袋被人拿走,我在淚眼朦朧中被莫離的目光凍得一哆嗦,就連那人的笑聲都突然中斷,等莫離抓著酒袋轉回身才壓低聲音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長串話。


    在這種時候,我們的語言就突然地共通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意就是:“小兄弟,你大哥板起臉來好嚇人。”


    去,目光嚴肅的望著前方。


    “你在這兒幹什麽?”我沒話找話。


    “我在看哨,看那些人會不會來。”


    “你說墨國人?”我隨著他視線的方向看出去,想找到我們來時的那片牧場之地,但是今夜無月,隻有遠處河麵上反映出一些星光,餘下便是無邊無際的寂寂草原,像我這樣對此地毫不熟悉的人,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格布咬牙,小小的臉上帶著仇恨的顏色,“他們殺了我的朋友,我恨他們。”


    我吃了一驚,“你朋友被墨國人殺了”什麽時候?”


    他點點頭,撇過頭去不看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紅了眼睛,半響之後才說話,“你們漢人也被他們殺過許多,你們不很墨人嗎?”


    有漢人被殺過嗎?我沉默了一下,眼前飄過三年前火中浴血的京城,被墨人殺過又怎麽樣?漢人自己還殺漢人呢。


    風吹草浪,翻滾如海。我看得入神,忽覺不對,伸手指著河對岸道:“格布,那是什麽?”


    格布站起來往那裏看了一樣,然後兩眼猛地張大,轉身就往下麵跑,邊跑邊叫:“阿爸,阿爸,有人往這邊來了!有人往這邊來了!!”


    格布跑得飛快,我也不急著跟上他,隻盯著那方向仔細看,隻見河對岸有一大片的陰影快速移動,轉眼到了河邊,麵對河水稍停頓了一下,接著便開始渡河,雖然是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馬,但行動迅速,井然有序,看那情形,定是訓練有素的夜行軍隊。


    那軍隊驅馬淌河而過,速度奇快,方向正是往我們所在的山穀而來。我見情形不妙,一轉身也往回跑。想無論如何先跟莫離回合再說,沒想到才一個縱身,眼前就是一道黑影,我一聲驚叫才出口身子便被人帶住,耳邊傳來熟悉的嘶啞聲音,“叫什麽?”


    莫離是接到格布的報信之後趕來的,後頭還有幾個人氣喘籲籲地跟著。那片黑壓壓的陰影仍在河中快速移動著,所有人一眼看過之後都是臉色沉重。


    這軍隊夜行神速,又方向明確,竟像是熟知此處路徑,我正覺吃驚,耳邊已經聽到格布飛奇怪的聲音,“他們怎麽知道我們在這兒?”


    伊麗搖頭,“不可能,這山穀入口隻有我們知道,他們又怎麽找得到這裏?”


    莫離臉上露出意思略帶寒意的笑。我就立在他旁邊,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敢相信,把聲音壓到最低,幾乎吐著氣說話:“難道有人泄密?”


    他嗯了一聲,“看來如此。”


    牧場上的人正圍在一起爭論著是否繼續在這裏躲避還是盡快向草原深處逃離。我看著那一張張黑紅質樸的臉,不敢相信地,“怎麽可能,這些人當中也會有出賣朋友的叛徒?”


    他看我一眼,眼裏有反問,哪裏沒有?


    我一滯,情不自禁想起初見他時,莫離對所有人都不信任的冷酷態度,嘴裏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是突然覺得他離我遙遠,未及思考,手指一動,便再次抓住他的衣擺。


    最近我這個動作做的習慣成自然了,他也察覺到了,但隻是低頭瞥了一眼,並未皺眉,我心裏就安了一點,舉得就算他對天下人都存著戒心,隻要對我是好的,那就夠了。


    桑紮走過來,緊皺著眉頭與他商量,“莫小哥,你看現在這情形……”


    其他人也把目光都投向他,這些人雖然才與莫離相處半日,但都對他尊敬有加,這種危急時刻,臉上的表情竟都有些將他當做救世主的味道。


    也難怪,這些牧人過慣了草原放馬的平靜生活,突然有軍隊來襲,就算有些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總是驚惶無措。莫離武功高絕,出現的又是如此及時,難免被他們依賴。


    莫離將目光放遠,眺望遠方,那片陰影如烏雲般直撲向我們所在的山穀而來。他眼力極好,黑夜中凝目一瞬便開口。


    “有上百騎人馬,夜行仍能如此迅速整齊,當為訓練有素的軍隊。”


    有人抱頭叫起來,雖然說的是蒙語,但聽上去驚慌無比。


    桑紮用蒙語對那人怒喝了一道,又道:“叫什麽!要是來了,我們就拔刀一戰,殺的一個是一個,草原上的漢子還怕死!”


    莫離瞭望一下地勢,略略沉吟,“此穀可是隻有那一個出入口?”


    桑紮搖頭,“這山穀前後都有通道,隻是全都極盡隱蔽,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伊麗用蒙語將父親的話重複了了一遍,旁邊人聽到後山有路,俱都露出驚喜之色,有人更是叫出聲來。


    桑紮緊皺眉頭,“後山那條路,我從未對他們提過,因為那是一條絕路。”


    “為什麽?”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那小道曲折狹窄,通往沙漠,那裏千裏無人,出口便是流沙區,我隻去過一次,就差點丟了性命。”


    眾人默默無語。我見莫離目露冷光,一個個從他們低下的臉上掃過,卻忽的一笑,隻道:“那就是絕路,好。”


    都覺路了,還好什麽?我愣住。再看其他人的表情,也是慌張淩亂,全不解他這個好字究竟是從哪裏來?


    莫離收回觀察眾人的目光,眼睛對上桑紮,微笑著道:“我倒有個辦法能叫這些人有來無回,隻是不知老場主舍不舍得那些馬兒。”


    桑紮低頭往山穀的馬群望去,眉峰一蹙,表情沉痛,但接著便猛地抬起頭來,“好,隻要能給草原上那些冤死的族人報仇,我這些馬兒又何足惜!”


    “好,那你現在就讓人將穀中馬兒魚貫趕入後山小道。”


    “這……”桑紮一臉震驚,“這不是送它們去死?”


    莫離頷首,“墨國騎兵為這些馬兒而來,入穀之後若見到如此情景,必定以為你們在轉移馬匹繼續逃離,如你所說,除你之外沒人知道後山路徑通向哪裏,料想墨國人也無從防備,到時他們追逐馬群進入山道之中,我們便在後頭推石堵路,將他們困死在流沙之中,此計如何?”


    桑紮聽完,大叫了一聲:“好!”旁邊眾人聽了伊麗的翻譯也個個雙眼發亮。我立在莫離身邊,忽覺有人撤退了一步,轉頭看去,卻隻看到張張因為激動興奮而發紅的男人的臉,那裏還分得清誰是誰?


    3


    山穀中火堆已經熄滅,男人們都拿出武器來,全副武裝。女人們抱著孩子聚集在一處,雖然已經做好了往山上去的準備,,但個個臉上都帶著淒惶之色愣愣地看著自己的丈夫與父兄,已有人小聲啜泣起來,聲音淒涼。


    莫離布置完畢,伊麗已經將白馬牽到他身邊。那匹白馬看到他便彎下長長的脖子,鼻子裏噴出白氣,腳下再不動了,像是認定了主人。


    莫離拍拍馬脖子,我看到那馬上已經配了馬鞍,後頭還掛著皮囊水袋,準備充足,還盤著一根長鞭,定是伊麗為他準備的。她手裏抓著韁繩,黑夜裏雙目晶瑩地望著他,“莫大哥,你要小心。”


    我搶前一步接過韁繩,替莫離答了,“我們會小心的,謝謝了。”


    莫離已經上馬,伊麗還要說些什麽,他卻頭也不回地開口,也不是對著她說,隻叫了我的名字。


    “平安。”


    我應了一聲,當下腳尖一點,嗖地飛到馬上,兩兩手將他緊緊抓住,白馬神駿,馬鞭一揮便四蹄翻飛,帶著我們一路向穀口奔去,我在倉促間回頭,那些人的身影已經離得遙遠,濃重夜色中隱約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我們不多時便出了山穀,他帶我轉出狹窄小道,又又催馬向另一個方向疾馳。草原夜風強勁,呼獵獵地從我臉上刮過去。我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她的後背上,寒風讓我皮膚**,他背上溫暖,肌肉在我將臉貼上去的一瞬間 微微緊繃,一瞬間而已,之後馬上顛簸,我便再也覺不到了。


    白馬背向山穀跑出數裏才停下。他在一棵大樹 前將我放下,對我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去便會。”


    我愣住,“我不是該跟你一起去引軍隊入穀嗎?”


    “用不著你。”他隻說了一句,抖抖韁繩就要往來時路去。


    我大驚,抓著馬#頭不放,“你不怕我丟了?”


    他皺眉,指指大樹,“不要跑開,如有危險就避到樹上去,即使是真有人經過,也不會注意上頭的。”


    我仍是不放手,“那我要是自己逃跑了呢?”


    他低低哼了一聲,“你要跑去哪裏?”


    我噎住,想當初莫離防我如防賊,就為了怕我逃走,還一把鎖將我鎖了,沒想到現在卻對我如此放心,丟下我說走就走。


    還是我自己不好,想與他在一起的決心表達的那麽強烈,底牌完全掀光,現在想讓他對能否留住我此事多操點心都不能了。


    腳下大地顫動,不需要貼在地上細聽都知道那軍隊正在疾馳而來,白馬大概是被我抓著#頭抓的煩了,猛地仰頭,鼻子裏熱氣噴湧,幾乎噴到我臉上。我的手情不自禁一鬆,莫離調轉馬頭便走,我情急之下提氣縱雲,飛身就撲到馬頭前,“我跟你一起!”


    他終於不耐,臉色一沉。我被武林高手欺負慣了,當下心裏叫一聲不好,但仍是來不及了,果然轉眼身上就被他點了穴道,軟軟往地上落了下去。


    莫離跳下馬將我抱住,白馬便獨自走到樹下,竟是將頭伸進了樹裏。


    原來那大樹粗壯,三人合抱有餘,不知在此地長了多少年,根部有一個極大的樹洞,外頭草長過膝,遮掩隱蔽,是以一眼望去根本不能發覺。


    莫離望了一眼樹上,卻又彎下腰,將我送到樹洞裏,這大樹枝繁葉茂,樹洞裏倒並不潮濕,不知是否有動物經常進出,裏麵居然沒有長草,我靠在洞裏,洞外長草合攏,像是個天然屏障,人陷在當中隱蔽非常。


    我穴道被點,說話不能,隻好拿眼睛哀怨地看著他,他原本轉頭欲走,見我目光哀切,終於開口i,低聲道:“平安,泄密者可能仍與他們在一起,我不能留你在穀內,太不安全。墨國近期異動頻頻,那日在嵐加莊外我們所遇的兵士很可能也與他們有關。長老們通敵判教,替關外神秘人招募於我,而你,也像是他們的目標之一,我雖不知為何,但這種時候,你還是盡量不要露麵為好,我說的可是?”


    我倒吸一口冷氣,眼來他什麽都清楚,隻是一直沒有與我說過。


    我想到我們墜崖前那人所說的,“小心那女子,主上要她毫發無傷。”情不自禁就打了個寒噤,這些人行事詭異,組織嚴密,或許就是墨國現任國君派出來的也不一定。莫離要我盡量不要露麵,但他還不是差一點就被他們置於死地,


    這樣冒然與軍隊交手,何其危險?


    我越想越驚恐,想拉住他不要他走,但是渾身無法動彈,手指都抬不起。


    頭頂一暖,是他俯下身來,輕輕安了我的頭頂心一下,隻說了一句,“等著我。”然後再無多言,轉身離去。


    長草濃密,遮擋我的視線,我睜大了眼睛,心中尖叫無數聲“不要!”但那白馬快若流星,轉眼便已奔到了極遙遠的地方。


    風洞不休,濃密草叢偶爾露出絲縷間隙,我竭力望去,隻見遠處那片如烏雲的陰影越來越清晰,大地震顫,聲如奔雷,而他們一人一馬所去的方向,正是迎著那片烏雲去的。


    我癱在樹洞中,洞裏幹燥,但眼前長草拂動,夜露凝結,一陣陣潮起撲麵而來,我心中發寒,更覺手腳冰冷,忽然絕望,像是這樣一別,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4


    夜深露重,我靠在洞中,腦中一片空白,隻知道死死盯著他離開的方向。而天幕漆黑,草浪翻滾,白馬早已不見蹤影,隻有那片烏雲般的陰影越發清晰,我麵前長草濃密,視線模糊,隱約隻見他在接近山穀處速度減慢,最後竟停下了,像是在等候穀裏的人自動現身。


    莫離待那軍隊進人穀中。但騎兵訓練有素,貿然進入齋地是兵家大忌,又怎會如此輕易地按照莫離的計劃行事?正僵持間,突然天際一道白光,緊接著悶雷響動,竟是暴雨將至的天象。


    閃電將夜空照亮如白晝,烏雲般的陰影突然有了動作,箭頭一般向穀內插去。我與上距離遙遠,但心之所至,雙目不離陰影所向之處,見此情景隻覺驚心動魄,而天地間雷聲持續,卻沒有一滴雨水落下,空氣裏充滿了令人窒悶的味道。


    我料到莫離已經將軍隊引入穀中,但身上被點了穴道,任何地方都去不了,隻好聽天由命,更不可能奔到山穀內去看個究竟。


    狂風驟起,吹的長蔓瘋狂擺動,擦過我的皮膚,像是要席卷一切而去,雷雨將至,天有異象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宮裏的欽天監說過,雷電交加時切不可呆在樹下,否則極有可能被擊中死於非命。


    我咬牙閉眼,莫離,要是我被雷劈死了變成鬼,一個去找的一定是你!


    奔雷聲再起,卻不是從天上傳來的,隻聽十數匹奔馬由遠及近,筆直向我所在的地方奔來。雖然是在這空曠的草原上,但起落整齊,聽上去竟像是同一匹馬發出來的,我怕是有騎兵發現了我的蹤跡,心裏一涼,卻聽那些馬兒到了樹下便止步長嘶,就在樹下停下了,所停之處背對樹洞,顯然是沒有發現我。


    有人用生硬的漢語說話,那聲音入耳熟悉。


    “重關的探子已經有信過來,公主她確實沒有入城,也沒有從關口出關的跡象,我們跟丟了。”


    “還是你莽撞,否則那日在斷崖之上,我們便可將她與其他人一同拿住,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另一人的聲音響起,一口流利的漢話。


    我在洞中悚然而驚,一是為他們的聲音,二是為他嘴裏所說的公主二字。


    那說生硬漢語的聲音我曾聽過,正是在藍家莊外追擊我們至斷崖邊,又在那官道客棧裏差些發現我們行蹤的鐵木爾,他曾將鐵索橋拆斷,讓橋上所有人跌落斷崖,除了我與莫離,其他人至今生死不明,也是在那一刻,我聽到那個漢人的大喊,說主上有令,要將我毫發無傷地帶回。


    他們在說公主,什麽公主?哪個公主?平安公主已經死了,這世上現在隻有平安而已,哪裏還有公主?


    我驚慌失措,隻想遠遠逃離這些可怕的人物,或者閉上眼,關住耳朵,假裝自己是不存在的,什麽都沒有看到,什麽都沒有聽到才好。但身體被點了穴道,根本動憚不得,而他們的對話仍在繼續,絲毫不漏地灌入我的耳朵。


    有一道聲音響起,充滿怨毒,“鐵副將做的也不算錯,右使武功高絕,既已拒絕主上招攬,這等人物,若不能為主上所用,不如趁早殺之,以絕後患。”


    有人陰測測地接了一句,“可惜那日我與大哥、四弟在莊中療傷耽誤了,若是能與鐵副將一同沿途追蹤,以那富商所言,右使當已中了透骨釘之毒,殺他易如反掌。”


    恐懼讓我呼吸停止,說話的是長老們,那幾個陰毒的老頭也來了!


    “二莊主何出此言,諸位莊主為完成主上之托多有折損,此番還能同來協助,在下感激。”


    鐵木爾一聲不吭。黃長老的聲音響起,風中略有些尖銳,“主上瞞我們幾個老的也瞞的好苦啊,若是早知此女人便是公主,我等何至於如此輕忽大意。”


    青長老又道,“我們沿途細察,見有馬車遺棄官道側旁,客棧老板已經證實有兩個身穿官服的公差夜宿他處,其中一人如有急病,但二日晨起即愈,又換裝離開,我在此二人房中尋到我扇中的透骨釘,相信此二人正是右使與公主。”


    “鐵木爾!”


    有鐵甲雙膝落地的聲音,接著便傳來一些我所聽不懂的墨國籲的喊叫聲,鐵木爾也用墨國語叫了一聲,那嘈雜聲才停下。


    “是屬下辦事不力,請大人責罰。”


    “算了,主上已有示下,要你將功贖罪,隻是你這些兄弟們如你一般,難帶的很,有時候我真不知,此次任務的主將究竟是何人,這兒究竟該聽誰的令下才比較好。”


    此人說話語氣平緩,卻暗藏陰冷,令我越發覺得寒,又怕他們會發現我的行蹤,呼吸都不敢放開,幸好天上悶雷滾滾,大雨韁落之時,草原風勢獵獵,他們說話都必須提高了聲音,哪裏有可能注意到樹上我的細微呼吸聲。


    青長老開口,“右使既然未死,那麽必定會將公主帶回教中,若他沒有從重關城出關……”


    “那就是翻過雲山,走了山道。”黃長老接上他的話,嘿嘿兩聲,“翻山至少需要三天的時間,我們正好搶在他的前頭到入聖山的必經之處等候,不怕他不出現。”


    “長老們如此盡力,在下必會在主上麵前提及。”


    “為了此事,三弟已不幸……還望先生替我們在主上座前多多美言幾句。”藍長老歎息。


    我聽到這裏,不由對他們口中的那個主上畏懼之心大起。


    究竟是什麽人能夠讓這些聖火教的長老們變得如此低順還有鐵木爾,此人行事勇猛,又明顯不服說漢話的漢人的指揮,但隻要他一提到“主上”兩字,立刻俯首帖耳,恭敬有加,不但自求責罰,竟然還當場跪下。


    能夠將這些毫無相同的江湖人與兵士集結在一起,還能令他們死心塌地的為自己服務的人,該是多麽可怕的一個人物!他究竟是誰?又為什麽一定要將我找到?


    遠方天空一白,雷聲再次炸響,遠方同時傳來山石滾落之聲,但雷聲如天崩地裂,兩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反而然人感覺模糊。


    我猛驚,知道那是墨國騎兵已入穀,桑紮等人正按照莫離的安排滾下山石堵其後路。


    樹下的人也被異響驚動,那漢人說話:“出了什麽事?”


    鐵木爾還未回答,青長老已經開口,“如此驚雷,暴雨隨後而至,我等不宜在樹下久留,還是先趕路要緊。”


    那漢人便答道:“二莊主說的極是。鐵木爾,你,命人去那邊查探一下,探明情況之後再跟上隊伍回報。”


    鐵木爾應了一聲,立刻有馬蹄聲向著山穀的方向奔出,而剩下的人紛紛上馬,就要一同離開。


    我心中暗暗籲了口氣,無論之後再發生什麽事,現在這種時候,能遠離這些煞星總是好的。


    “慢著。”有人開口,然後是腳步聲,衣擺與長草摩擦的聲音,移動,靠近,逼近我的麵前。


    陰測測的聲音,帶著鋒利的死亡味道。


    他蹲下身,說:“這裏有人。”


    我從幼時知道自己活不過十六歲時起,對“死”這個詞一直都不太放在心上,總覺得活在皇宮那麽一點點打的地方裏,又滿身病痛,生又何歡,死又何苦?


    後來遇見了季風,他說我怪力亂神,那道士說的話也沒什麽可信的,他說這天下很大,不止有皇宮這一個地方,他還說我一定能長久的活下去,問我要不要與他一起。


    我從那個時候,突然對“生”這個詞充滿了眷戀,活著才能一直見到他,活著才能與他在一起,我為什麽還要死?


    我就是這樣,熬過慶城山頂飛三年淒清的;我就是這樣;懷著萬一的希望,等到他再次出現。現在的我好不容易能夠與他重新在一起,若是落入這些人的手裏,若是我死了……


    恐懼如一隻大手將我攥住,再將我擠壓成泥。我眼前白光頻閃,那不是天上落下的閃電,而是驚怖的顏色,攝去我的心魂,讓我無力呼吸。


    一切都來不及了,鐵扇骨穿過洞口草叢,黝黑的頂端出現在我眼前,我正驚恐,背後突然一空,整個人便仰麵墜落下去……


    5


    我這一番下墜不知經過多久,一開始還聽見隱約的驚咦,從那洞裏發出來,但隨即所有的聲音與光線便一同消失無蹤,隻剩下無止盡的下墜。


    我在墜落間神誌恍惚,想自己難道是跌進地獄裏去了?身下突有異物,卻是一大張網,被我的下墜衝力繃緊拉直,交纏在一起的繩索被拉扯得吱吱作響,但幸好沒被我衝破,最終讓我停住了。


    我陷入大網中央,像是一條落入網中的魚兒一樣在半空中晃蕩。正茫然間,耳邊有聲音響起,有人站在網下麵仰頭道:“我這還當什麽落下來了,原來是個小姑娘。”


    我掙紮不能,又不好開口說話,急得兩眼冒火。他咦了一聲,不知開動什麽機關,那大網徐徐落下,最後落到接近地麵與他雙目赤平的地方,仔細看了我兩眼,眼中露出驚奇之色。


    “還是被點過穴的。”


    我終於能夠看清這人的摸樣,是個眼角有細紋的男人,鬢角帶灰,該是不年輕了,但一張喜氣洋洋的孩兒臉,雙目晶亮有神,讓人猜不透他的年齡。


    這男人左掌一翻,指尖微光閃動,竟是夾著數根金針。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針尖逼近我,帶著森森寒氣,怕得胃部一陣**,但隨著金針插入,身上一鬆,接著我便不自覺地嗆咳出聲,穴道竟然解開了。


    他將金針插入長條黑色絲絨上,收起縛在腰間,抬頭笑嘻嘻地看著我說話。


    “小姑娘,你怎麽會跑到樹洞裏去的,跟人住迷藏嗎?不對不對,你是給人點了穴道的,誰欺負你?“


    這人說話語速奇快,又很是嘮叨,我剛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還未緩過一口氣來,想開口都不知道怎麽插進他的話裏去。


    他見我不說話,金針又拿出來了,“難道啞穴還沒解?不會啊,來,讓我再看看。”


    我怕他又用針紮我,抓著網子向後猛退,“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經好了,謝謝你,謝謝。”


    他就笑開來,兩眼彎彎,配著紅潤臉頰,很是可愛。


    “那你不說話,這兒難得有人來,先下來吧,要不要我幫忙?”


    我雖然還不明情況,但是總是待在這網裏總是步行道,聽他這樣一說,立刻手腳並用的跳了下來,立在洞底張望四下,隻見這地底深處竟然平整光滑,四壁修繕整齊,左手邊長長的一條通道曲折幽深,不知道向何處,竟像是進了一個地下宮殿。


    我遲疑的問他:“這位……這位大叔,你是住在這裏的嗎?”


    “大叔?”他怪叫一聲,抱著臉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來,“我看上去這麽老了?”


    我默。


    大叔,你頭發都灰了,難道還要我教你哥哥?我剛想到這裏,就聽他說:“我看你也不大,叫我一聲賀大哥就好了,我不介意。”


    我當場石化,張口結舌地看著他,想怎麽竟有人這麽……這麽為老不尊,沒想到他已經做出更加為老不尊的表示,伸手就來拉我,“走吧走吧,這人難得有客人來,我招待你吃頓好的。”


    我立刻拒絕,猛地縮回手,連頭帶手一起搖,“不要不要,我還要會樹洞裏去,我在等人。”


    他哈哈笑起來,“等人等到樹洞裏?這上頭是這兒的出入口,我正想出去透口氣,一拉閘就掉下你來了。”說著將我的手腕又抓緊了些,突然目光一動,“怎麽你有這樣極寒的體質,胎裏帶的嗎?”說著手指就移到我的脈門上,臉上表情微變,最後點頭,“不錯,不錯,有人替你疏通過寒氣鬱結之處,否則你定然活不過十六。”


    這人出現的地方詭異,


    又說話神神叨叨的,古怪到極點,我心裏已有些害怕,隻想著如何才能從他身邊逃開,忽然聽他這樣說,頓時震驚,害怕都忘記了。


    “你怎麽知道這些?”


    我幼時為了這娘胎裏帶的毛病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也讓父皇不知怒殺了多少宮中禦醫。後來季風帶我出宮,將我交到成為手中才得以醫治,但成為醫我之前,大費周章地尋找解決之道,又對我的身體調理良久才敢下刀。沒想到此人單靠搭脈便能說中一切,又讓我怎能不覺驚異。


    “如何,被我說中了吧?”他得意的看著我笑。


    我愣愣地盯著他,這個人能用全針解穴,能搭脈洞悉我的身體,如此醫術神通,他還讓我i叫他賀大哥……


    我猛的張眼,“你是聖手賀南?”


    他原本得意揚揚的笑容僵住了,立刻皺起了眉頭,滿臉煩惱,“怎麽我都住到這兒了還有人認識我,你不會是那些人派來找我的吧?我不去了啊,再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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