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賀南所說的話我完全不能明白,我也不知道莫離要找這人做什麽,但既然我已經遇見了他,雖然希望渺茫,雖然成功的機會不大,但我仍是希望,自己能夠幫上一點忙,讓莫離知道他在哪裏,更重要的是,讓他知道我在哪裏。


    我抓住那張大網表示自己不願離開的決心,又跟他解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不過我……我大哥知道你,他很想見你。”


    “你叫什麽名字?你大哥是幹什麽的?”他臉上煩惱,嘴裏嘮叨,但顯然對我並沒有什麽害怕戒備之意,聽我開口,立刻反問了一句。


    也是,以他的醫術,一塔脈便知道我是個武功不濟的,根本不值得防備。


    我原想報出莫離的名字,話到嘴邊又遲疑了,想了想才說,“我叫平安,我大哥……是賣馬的。”


    “賣馬的?”賀南有些無趣,但立刻又追問,“他怎麽會知道我?找我幹什麽?”


    我忽然覺得自己在跟一個小孩子講話,近者想起青風,遠者想起我小侄子天恒,前者讓我難受,後者讓我思念,一時心緒錯雜,都忘了要回答他。


    賀南像是個幾百年沒說過話的,難得抓到一個能眼他一問一答的人又怎肯放過?等不到我回答,又伸手過來抓著我再問。


    “你說話啊。”


    我一驚回神,一邊往回抽手一邊說話:“我大哥說是為了我,可我也不太清楚。”


    “為了你?”賀南兩眼一亮,“你身上還有什麽疑難雜症嗎?”說著手指又移到我的脈門上。


    他的眼神坦蕩如嬰兒,做出這樣的動作也是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竟讓我的反應慢了半拍,手腕再一次被他抓了個正著。


    我怒從心頭起,剛想一巴掌拍過去,卻聽他忽然咦了一聲,接著寒光一閃,我拍出的左手指尖刺痛,再看竟是被他用針刺出了血來。


    我叫了一聲。賀南將我放開,將沾血的針尖放到鼻端嗅了嗅,又用小指尖抹過那滴鮮血放到舌尖,臉上表情變幻莫測,最後一齜牙。


    我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流汗了,冷汗。原想踹飛他的腳也軟了,他抬頭看著我,臉上嬉笑之色收起,雙目發亮地道。


    “原來是這個東西。”


    他語焉不詳,但我又怎會不明白,心一寒,雙手已經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他盯著我再問:“平安,你體內可是曾被人植入某種異物?”


    自言自語道:“怎麽會有這種事,你會慶城山的功夫,身上卻帶著隻有聖火教祭司才有的東西。”


    我身子一僵,“你知道聖火教祭司?”


    他當然地點頭,“此物原隻存於上古奇書之中,後被聖火教一代祭司所得,自此被該教曆代供奉,偶爾也拿出來用,但此物不祥,被種入之人,多半死於非命,也算一種血祭。”


    死於非命……我腦子裏轟的一聲,立刻覺得此人不單可怕,更加可恨,不知有多想一腳踹上去。但是我身陷此處,不知機關何在又無法上去,有求於人的時候隻好收斂,強壓著揍他的衝動說話:“你說的話我聽不懂,我大哥還在上麵等我,我要上去。”


    他終於從自言自語中回神,拿正眼看我,表情難得嚴肅。我看他有突然正常的傾向,立刻滿懷期待地望著他,等他開口。


    賀南與我對視,然後板起臉,吐出兩個字來。


    “不行。”


    我捋袖子。好吧,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兩隻圓眼睛瞪著我的一舉一動,“你想幹嗎?”


    我直白地,“讓我上去,否則我揍你。”


    他叉腰看我,“你敢,這世上隻有我一個人能夠救被身種此物之人,你不要命了?”


    我怔住,突有走路踢到寶的感覺,並不驚喜,反覺虛幻。


    “你說什麽?”


    他繼續叉腰,表情之囂張,就差沒有仰天長笑三聲以證明自己的得意,“你別裝了,你那個什麽大哥要找我,難道不是為了這事?非祭司之身承載此物,結局非死即殘,是誰對你下的手?是誰找上你這個倒黴蛋的?算你命大,找到我了。”


    他笑聲還未完我就撲上去了,揪住他的衣領子,鼻子幾乎要湊到他的鼻尖上,“你會治這個?那還有一個人呢!怎麽救?”


    縱雲快若閃電,我這一下情急,賀南又怎能避開?但我話音剛落,他不及回答,黝黯樹洞中突然亮起一團火光,那是一支燃燒的火把,流星般墜落,點亮所經過的每一處,緊接著是一陣勁風撲麵,賀南一聲驚噫尚未出口,我已經被人後脖領子一把抓了扔將出去,而那陣風已經到了我身前,鞭影翻飛,對著賀南一連攻出十幾招,我隻覺得眼前繚亂,再一眨眼,身子已經被人接住,而賀南卻被逼在角落裏,整個人都貼在洞壁上,脖子被長鞭緊緊纏住,兩隻眼睛睜得銅鈴大,全不敢再動彈一下。


    2


    接住我的人是桑紮,樹洞頂端又垂下幾條繩索,有數人攀繩索而下,都是那牧場裏的人,跳下地時見到我個個大呼小叫。


    桑紮將我放到地上,用漢語說話:“小兄弟,你怎麽會掉進這裏,我們在草原上找你找得都要瘋了。”


    最後一個跳下來的是伊麗,上來一把拉住我,激動得兩眼泛水花,“平安小弟,可把你找到了!要是因為我們的事兒丟了你,可叫我們怎麽對得起莫大哥。”


    賀南的脖子被長鞭纏住,這長鞭就是之前伊麗為莫離準備的,雖及不上他用慣的那條內藏金絲索的神物,但也是用牛皮交纏而成,烏沉沉的結實無比,這位聖手先生武功不濟,被勒住的時間一長,呼吸困難,臉色發紫,但竟然囉嗦不減,聽完桑紮與伊麗的話之後立刻掙紮著齜牙咧嘴地道:“什麽小兄弟,她是個姑娘。”


    “姑娘?”伊麗叫起來,“他分明是個男孩。”


    賀南在這種時候還要答疑,嘰裏估嚕地道:“這種骨骼身型,一眼就看出是女孩子了,她連喉結都沒有,你們怎麽看人的?”


    伊麗回頭,臉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來,直愣愣地盯著我瞧,看得我又想掩胸。


    這目光,委實傷自尊……


    我避開她的目光,走到莫離身邊去。他並未回頭看我,隻說,“平安,到後頭去。”聲音比以往更加嘶啞。


    我混江湖久了,越來越知道含蓄的意義,雖然有滿肚子的話要對他說,但見身邊圍滿了人就咽回去了,抓著他的袖子湊到耳邊,壓低了聲音還要一手蓋著嘴。


    “這個人有用。”


    我與他湊得近,他耳邊的頭發摩擦過我的嘴唇,我吐出的熱氣攏在手掌中,唇上燙了,是他耳邊的皮膚,突然滾燙,倒讓我吃了一驚。


    那熱度突然遠離,是他一轉頭,瞪著我:“走開!”


    我被嚇到,但是更讓我嚇到的是他的臉色。地洞裏光線模糊,但他的臉在這樣模糊的光線中也是慘白如月。我看清之後便是一驚,脫口問他:“你怎麽了?”


    “你怎麽了?”他反問我,語氣卻是肯定的。我明白問他問不出任何結果,立刻轉移目標抓住旁邊一人,“我大哥是不是受傷了?你快說!”


    那漢子嘰裏咕嚕說了一大串蒙語,我幾乎又要尖叫起來,幸好伊麗明白我在說什麽,在旁邊輕輕地道:“莫大哥沒有受傷,計劃很順利,那些騎兵都被我們堵在穀裏了,隻是莫大哥來找你的時候,突然不舒服,不能行動,又不要我們扶,把我們嚇壞了,過了一會兒才好。”


    我之前墜落時驚恐過度,總以為自己要死了,現在聽伊麗這樣一說,再看他的慘淡臉色,不用說,一定是因為我的關係。


    莫離與我在一起之後,這樣的情況越來越頻繁,我想到賀南所說的,此物不祥,所種之人大多死於非命這句,不由心驚肉跳,立刻再次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我沒事,剛才掉下來的時候有些不舒服,現在已經好了。”


    莫離微哼了一聲,“真不能留你單獨一刻。”接著便回過頭去,不再看我,背對眾人道,“場主,可否先帶平安上去,我要與此人單獨談談。”


    “你要跟我談什麽?哎,別走啊,平安,我們剛才說的那事兒你還沒跟你大哥說呢,平安,平安。”賀南仍在不知死活地嘮嘮叨叨,就連那些聽不懂漢語的蒙人都對他露出憐憫的表情,我略有些無語,想老天果然是公平的,一個人若在某一方麵有了過人的天賦,那其他方麵,真是令人欷歔,令人欷歔啊。


    “還是你們先上去吧,我想跟我大哥在一起。”我態度堅決地拒絕伊麗伸過來的手。莫離又回眸看了我一眼。賀南雖然醫術通神,但武功稀鬆平常到極點,心急火燎也不敢亂動,隻哀哀叫道:“對對,你得留下,否則我們怎麽能……”


    這人說話語意不詳夾纏不清,我聽得怒從心頭起,又怕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不由大吼一聲:“閉嘴!”


    我說遲了,他已經說不出話來,脖子裏的長鞭不知何時一緊,他話多吐氣快進氣少,這時隻來得及兩手抓住鞭子,兩眼猛地白多黑少。


    我見莫離麵無表情,但周身森森冷氣四散,心裏叫一聲不好,怕他當場絞殺了這個傳說中唯一能夠解決那兩隻蟲子的人,立刻出手死死拖住他的手臂,“別殺,別殺,是這人救了我。”又趕緊回頭清場,催著伊麗他們走,“你們先上去,我有話要單獨跟我大哥說。”


    莫離瞪我一眼,大概有許多話要問,但再沒有讓其他人聽見的意思,隻說:“場主,既然如此,多謝你們助我尋獲平安,我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不如就先行別過,你們先上去吧。”


    伊麗欲言又止,桑紮左右看看我與莫離,臉上露出些了然的神色來,一把拉住女兒的手道:“好,大恩不言謝,我們先上去,就在山後等著你們。”說完立刻帶著那幾個人沿繩而上。這些人都是常年在草原上騎馬射狼的漢子,身手矯健。伊麗被父親抓住,掙脫不能,隻能跟著上去了,但一路時不時回頭望我們,目色切切,隱約露出點哀怨來,也不知是怨我沒有告訴她我不是個男人,還是怨莫離對她的熱情沒有半點回應。


    終於地洞裏隻剩下三個人,我對桑紮的話莫名,“等我們?我們還要跟他們一起走嗎?”


    “讓他們等著,我還用得著他們。”莫離道。


    我哦了一聲,不知道莫離要用他們幹什麽,但是那些牧人生性熱情,又受了他這樣的幫助,在沒有回報他之前,多半是不肯離去的。


    賀南哀叫:“平安,人都走*光了,你大哥還要拿鞭子纏住我到什麽時候?我都要沒氣了。”


    我說完那句話之後莫離稍鬆了一點鞭子,賀南終於能夠喘氣,但一口氣就用來說話了,他脖子被纏,滿臉愁苦,卻仍不放棄嘮叨,說話時齜牙咧嘴,表情精彩,我頓時失笑,拉拉莫離的衣袖說“他就是賀南。”


    莫離冰雪交加的目色中終於露出些訝異之色,仔細看了被他纏得跟一隻死兔子似的賀南一眼,冷臉道:“如何證明?”


    賀南抖抖袖子,將一直藏在袍袖中的左手露出來,我在微弱的火光中一眼瞥過,並不覺異樣,但再仔細看一眼,突然兩眼睜大。


    這個男人,竟然有六根手指頭!


    莫離兩眼微眯,“聖者六指,肉白骨,活死人。”


    賀南這不經誇的居然得意地笑出聲來,可惜脖子還被纏著,笑聲短促斷續,更像是掙紮喘氣的聲音,又堅持著道:“這小姑娘快死了,我能救她。”


    我瞪他,心裏呸呸兩聲,莫離聽完這句話之後立刻眼色暗沉,正是風暴來臨的前兆。


    我怕莫離震怒之下再對他突施辣手,沒想到刷的一聲微響,那長鞭已經離開賀南的脖子,賀南脖間突然失去綁縛,空氣大股湧入,立刻抱著脖子嗆咳起來,手指縫裏紅痕猙獰,果然是差一點就被勒死了。


    我同情地看著他,心講,讓你亂說話。


    耳邊有聲音,卻是莫離,嘶啞地,“救她,你有什麽條件?”


    啊?這下輪到我目瞪口呆,張口結舌,久久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3


    地洞連著長長的通道,賀南帶著我們往裏走。通道兩邊也覆蓋著毛竹片,一路走過感覺陰濕,賀南說我快死了,我初聽時難免震動,但不一會兒便平靜下來,反正這些年我時不時被人說要死要死,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隻要能夠與他在一起,關於自己的生死問題,反倒不太放在心上。


    地道幽暗,莫離一起步便將我的手抓住,不知是怕我走失,還是對我的狀況百出終於投降,行走間兩人衣擺相交,他手掌溫暖,我漸覺歡喜,到最後嘴角竟帶出笑來,傻乎乎的那種。


    賀南是個話癆,但莫離沉默時壓迫感強大,那黑森森的鞭子的陰影又多半仍在他頭頂盤旋那樣,竟讓他一路不敢吭氣,隻是時不時回頭看我們,眼裏千言萬語,看得出來壓抑得多辛苦。


    通道盡頭居然有亮光,接近之後才發現是一條地縫一般的狹窄出口。賀南低頭鑽了出去,我急著跟上,卻被莫離一把撥到身後,隻好跟在他身後進去。


    等我邁出地道外,整個人便被麵前的景象震驚了。


    原來那地道連通的是一個地下山穀,四邊山壁深深,頂上一線天光明媚,照落穀底,更顯此穀深邃無比。


    穀底有溪流平地,幾乎可以同時入數千人,地上長滿了奇異植物,在朦朧光線下顏色妖冶,美不勝收,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動物穿梭其間,各個形狀怪異,根本叫不出名字。


    “不錯吧。”賀南咧嘴笑,“我四十歲前整日的天南地北地遊蕩,之後偶然發現此處,愛煞此地清淨,並有無數珍稀藥革動物,便定居在此。這十幾年間,也隻被人找到過兩次。”


    我好奇,“除了我們還有別人進來過?是誰?”


    賀南麵露痛苦之色,“別提了,唉,那次真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哪。”


    我白他一眼,心想還不是因為你武功太菜,多花點時間習武多好,絕世武功比什麽都好用。


    穀內有一小片空地,塔出小小的一間木屋來,賀南帶我們小心翼翼地穿過花草往那裏走。我見身邊一株紅花鮮豔欲滴,花蕊嫩黃,美不勝收,禦花園裏也沒見過的美物,忍不住低頭想湊近了仔細看一眼,賀南驚叫:“別碰!那是我的美人醉,碰一下起碼要睡上十天。”


    我還未抬頭,身子已經被莫離拖開老遠,接著又瞪我一眼,“跟好!”


    我歎口氣,想起嬤嬤了。


    莫離啊莫離,你離我心中絕世高手的形象,真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木屋裏沒什麽像樣的家具,一床一桌一椅,地上倒是鋪著厚厚的地墊與毯子,充滿異域風情,賀南說它們是他偶爾上草原溜達時別人送的,我立刻想起桑紮的話。


    “你在草原上救過人?”


    他立刻露出受侮辱的表情,“當然!醫者父母心。”


    ……是後媽的心吧?


    “那這些是他們為了謝謝你才送的吧?”我摸摸身下柔軟的羊毛毯,上麵顏色鮮豔,圖案美麗,邊角還繡了一顆小小的紅心。


    我發現新大陸那樣指著它,“看,人家好愛你。”


    賀南居然臉紅了,一把拖過那條毯子,胡亂折起來塞進角落裏,“別胡說,你大哥才好愛你。”


    這句話說完,屋子裏就冷了,我們倆一起回頭,看到莫離閃著寒光的眼睛,“你們在幹什麽?”


    完了,高手生氣了,我們倆一起沒用地咽了咽口水,轉過身去,四隻手放在膝蓋上,乖乖坐好。


    “賀先生,你說平安命不久矣,可否細說。”莫離開口,居然客氣了,叫他賀先生。


    賀南對莫離很有些忌憚,說話前都要看一眼他收在腰間的黑色長鞭,回答也迅速許多,不像跟我說話時那麽夾纏不清。


    “她體內被人種了鎖魂蟲,此蟲乃上古奇物,後被聖火教所得,代代由祭司用血肉供奉相傳,如果她不是聖火教祭司的話,得此物必定死於非命。”


    自遇見丹桂之後,我每次聽到祭司這個詞便覺**,此時更是,不由自主再瞪賀南一眼,很想叫他閉嘴,況且皇兄說了,那是不離不棄,與鎖魂蟲有什麽關係,若不是我知道不能讓他們知道此物來曆,幾乎就要跳起來反駁他了。


    莫離卻沉默,麵沉似水,顯然對他所說的話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我見氣氛不對,身上忽有些發寒,手指像是自己有意識,慢慢靠近他,最後按在他的覆在地毯上的衣袖邊,他的手一動,卻沒有翻掌推開我,也沒有低頭看過來,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賀南見我臉色難看,終於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來,得意揚揚地站起身來,從上往下地看著我說話:“不過既然你們遇見了我,那就沒事了,我能救她。”


    “怎麽救?”莫離沉聲。


    “自是將鎖魂蟲從她體內引出來。”


    我猛驚,抱住胸口跳起來,“不行,它不是一個的,還有另一個,你把它拿走了,那個人怎麽辦?”


    賀南兩條眉毛彎彎拱起,“原來你不但知道它有兩條,還知道他們是生死相連的。”


    我心裏叫一聲不好,再看莫離,他果然麵色微變,目光如電,直射入賀南的眼中,“此話何解?”


    賀南抱肘得意,“不知道了吧?鎖魂蟲黑白相依,分種兩人體內,白蟲為主,黑蟲為輔,白蟲之主若是死了,黑蟲必定破宿主之心而出,其人死狀奇慘。”


    莫離低頭,沉默良久,木屋中氣氛壓抑,隱隱有風雨驟來之勢,讓聒噪的賀南都打著寒戰開始噤聲。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見他如此沉默,胸口忽然有輕緩的疼痛感,雙手動了動,很想抱他一下。


    他仿佛有預知能力,在我還未做出任何動作的時候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目光深且長。


    然後他開口,說:“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他眼中的光芒複雜難懂,但越是讓人看不懂的東西越帶來壓迫感,我還未思考便本能地退了一步,心裏大概醒悟過來,他應該是為了我早知此事卻從未對他提過而生氣,立刻沒用地結巴道:“那個,其實,我也是猜的。”


    我一直記得他在山上所說的那句話。


    他說:“平安,我最恨被騙。”


    “猜得那麽準!”賀南那白癡驚歎了一聲。我腦血上湧,立刻忘了他是世上唯一能救我的人,一腳就踹了過去。


    一陣勁風將我們倆分開,莫離站起來,負手對賀南道:“你說下去。”


    賀南已經被嚇得跳到屋子角落裏,回答不知有多迅速,“古書上曾有記載,黑白雙蟲相依而生,若入人體,其宿主自然生死相連,若是單獨引出白蟲,黑蟲當依白蟲生死而定,總之要緊的是那兩條蟲,而不是兩個人。其實類似的情況還有一些,例如傳說中隻生長在極寒之地的雙生雪貘,雖然體型比較大,但是相依而生的習性是一樣的,還有隻有在沙漠中才能見到的……”


    “閉嘴!”我與莫離的聲音同時響起,我摸著鼻子看他,心想我倆難得也心有靈犀了一回。


    莫離額角青筋隱現,握著鞭柄的手背也是,壓著聲音道:“說重點。”


    賀南看了一眼鞭子,咽了口口水,點頭,“隻要鎖魂白蟲不死,那個身帶黑蟲之人也不會死的。”


    我略定下心來,又忍不住咬牙切齒,“為什麽要把兩條蟲分置兩人體內,這是誰想出來的陰招?”


    賀南瞥我一眼,“自然是聖火教祭司想出來的,用來保護主蟲。聖火教祭司多由女子擔當,靈性越足之人越是體弱,必定需要一個絕頂高手來保護,但利刃傷人亦易自傷,控製一個絕頂高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與你生死相連,這還不明白?”


    我看一眼莫離,他麵無表情,顯然對賀南所說的話毫無異議。


    我想起我家命侍的規矩,頓時心中大悲,原來這世上的變態竟是這麽多的,不止宮中獨有,還有許多藏於民間的,防不勝防啊。


    4


    “這東西既然是寶貝,還要用人養著,那應該有許多好處不是嗎?”難得有人對這對小蟲如此了解,我決定一次問個夠。


    “自然是有好處的。”賀南抱肘看著我。


    “讓我百毒不侵嗎?”


    他嘿嘿笑出聲,“最大的好處,不在你身上。”


    “夠了!”莫離突然往前走了一步,這一步便到了賀南麵前,嚇得他差點抱頭蹲下去。


    “你的條件。”莫離道。


    “啊?”賀南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替她引出鎖魂蟲的條件。”


    賀南聽他這麽一說,立刻又神氣起來,直起腰伸出帶著六指的那隻手掌,“你既然知道我的名頭,那也應該知道我的規矩。”


    “你救人一命,必定要取其一件珍貴之物,可是?”


    我在旁邊聽得稀奇,“珍貴之物?你都要來些什麽?”


    賀南搖晃著腦袋,“那可就因人而異了,也得先看你們有些什麽。”


    我低頭看看自己渾身上下,簡直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這要是擱在過去,我用明珠都能砸死他,但現在我早已離開皇城,流落江湖,又跟著莫離出生入死的,就連自己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才留住的,更何況那些身外之物?


    “我沒有東西可給你……”


    “你要什麽?我幫你。”莫離開口。


    賀南根本就沒看我,上下打量莫離,嘴裏嘖嘖連聲,“既然是你托我醫治她,當然要你來給,不錯不錯,你這渾身上下都是寶,我要什麽好呢。”


    莫離說他給的時候,我狠狠感動了,隻知道兩眼亮閃閃地往他望過去,聽完賀南的話之後卻又惡寒,什麽叫渾身上下都是寶?豬的全身才都是寶呢,聽得我又想上去踹他。


    賀南摸著下巴,“你這一身功力實乃上佳,皮相也好,或者我要你這一張臉,或者我要你二十年功力,都是可以的。”


    我揍他了,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我輕功極好,屋子又不大,這一下躥過去,賀南又怎來得及避開,被我打了一個正著。他正說話,下巴猛然受力,舌頭就被合起的牙齒咬到了,隻聽他嗷的一聲慘叫,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我還想再揍他,手就被莫離抓住了。他皺著眉頭看我,“平安!”


    我反手拖住他,“這人腦子有病,我們走吧,我才不要他醫我。”


    他手指用力,不動如山,說話竟用密語傳音,“不可,我必須帶聖蟲回教,但此行太過凶險,你不可與我同行,待他取出你體內聖蟲之後,我對你自有安排。”


    我愣愣地看著他,漸漸從一片混亂混沌中明白過來,然後呼吸變得斷續,鼻梁酸脹,眼眶刺痛,愣愣看著他,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尋找賀南真的是為了我,原來他早已想好了對我的安排。


    他說平安,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原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賀南淚眼朦朧地看著我們,“到底要不要我救?給個話兒啊。”


    我從未如此痛恨過一個人,手還抓著莫離,轉過頭惡狠狠地看著賀南道:“這人武功這麽差,跟他客氣什麽,你什麽都不要給,不救就打死他,看他救不救。”


    我正激憤,耳邊卻傳來莫離的聲音,他抬手,指指賀南,“你過來。”


    賀南腳一動,又收回去,搖搖頭道:“我在這裏聽著。”


    “也好。”莫離看我一眼,看得我羞愧地低下頭去。


    看吧,十幾年的皇家威儀,都敵不過三年顛沛流離,現在的我在他眼裏,應該暴力又粗魯,不但一碰就炸,還要打死這世上唯一能救我的人,形象盡失啊……


    “平安,賀先生人稱聖手,且一諾千金,隻要取了報酬,必定傾力相救與你。”莫離慢慢道。


    賀南得意揚揚地點頭,“而且有保質期,此人接下來這一輩子隻要有病痛,我都負責醫治。”


    我翻眼,“怪不得你躲到這裏,欠債太多,怕人家動不動就找到你,不想醫了吧。”


    賀南被我一語說中,立刻露出訕訕的表情,咳嗽兩聲,臉紅了。


    我還要再說,腦後一暖,是莫離伸手按了我一下,手心在我頭發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暖意穿過頭發一點點滲進來,讓我忽然失聲。


    “我聽說賀先生曾在樓蘭出手救過南郡蘭王之女,最後卻隻拿了她的一朵簪花。”


    賀南遠目,“那是蘭郡主親手從鬢邊摘下贈與我的,簪花上仍有幽香,確實珍貴啊……”


    我心裏呸了一聲,色狼。


    “我還聽說賀先生出手救活了白虎寨寨主的獨子,最後卻將其父的一雙眼珠帶走了。”


    “他自願的,我那時受人之托替朋友換一對眼珠子,他要他兒子活命,自願給的。”


    我聽得血腥,心裏寒意又起,反手抓住莫離的手,“我們不給,什麽都不給。”


    莫離並未讓我抓住他的手,身形一動,撇下我住賀南所立的地方走去,“賀先生醫術通神,想必早已看出我的來曆,事已至此,我也不欲瞞你,在下聖火教現任右使莫離,鎖魂蟲黑白相依,那另一半黑蟲,現正在我體內,此物乃天下至寶,尤其是對賀先生這樣精通醫理的人來說,可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被震得當場石化。


    莫離知道!他竟然知道黑蟲在他身體裏!


    而賀南的反應更是強烈,全忘了莫離的鞭子,下巴也不扶了,兩步奔到他麵前,伸於就要去拉他的衣襟,大叫一聲:“你!”


    5


    莫離長鞭出手,轉眼將賀南用巧勁推回遠處,逼他乖乖站在角落裏。賀南還未從之前的反常狀態中回過神來,隻知道愣愣地看著他,其癡癡忘情的程度,簡直要從眼裏泛出水來,結結巴巴說道:“不,不行,即使我知道它在你身體裏,我也不能把它拿出來,我不能……”


    “賀先生不要急,你要從我身上索取之物,待我將此事來龍去脈說完,我們再做定論如何?”


    賀南聽完他這句話,興奮得雙目放出兩簇強光,亮得幾乎要將這木屋子燒掉,而我早已傻了,隻知道呆呆坐在原地看著他,屋子裏隻聽到他嘶啞的聲音繼續。


    “二十年前定天教主即位數月之後,我教祭司乘風即攜聖物突然失蹤,前右使丹桂被判定蓄意叛教而被驅逐,此事賀先生可有耳聞?”


    莫離竟然說起陳年往事來。賀南很掙紮地看著他,不知道要不要學我們那樣說一聲“說重點”,可惜不敢,他隻好誠懇地搖頭,“貴教一向神秘,此事我倒是不知。”


    “我教祭司一向血脈相傳,乘風失蹤,自此祭司之位空懸,教主以一己之力執掌大局,多年辛苦。”


    我已從震驚中漸漸回神,聽莫離這樣說,再想起他在兩國邊境的雲山頂上對我說的那番話,總覺他對那位教主的感情,非比尋常。


    “其實他獨攬大局,也是很爽的。”賀南插嘴,莫離立時眼色微沉,顯然不太高興他這麽說。


    我心裏其實是有些讚同的,但此時隻是默默地看了賀南一眼,佩服他對不知死活的不屈不撓。


    誰說神醫就必定頭腦好用的?從我對眼前這位先生的觀察來看,原來一個人是不是生來欠揍,與他天賦異稟或者身懷通神絕技是完全沒有關係的。


    “但是三年前,本教內亂,總壇死傷無數,我那時並未在總壇,趕回教中的路上被最親近的教中兄弟暗算,心脈俱斷,原該命喪當時。”莫離娓娓道來,仍是目光平靜,他聲音一起我便回神,聽到此處頓覺心痛難忍。


    賀南原本直勾勾發亮的眼睛終於在此時眨了眨,張嘴欲言,卻又閉上了,不知想說些什麽,又半途收住。


    莫離繼續說下去,“我醒來之時,教中內亂已平,教主帶我入密室見一人,室內黑暗,那人用黑紗覆麵,身著金邊黑衣,竟是我教祭司打扮。”


    他說到這裏,聲音暗沉,我恍若親眼所見那詭異景象,不禁打了個哆嗦,雙手交抱身體,再看賀南也是一樣,聽得怕了。


    “此人自稱乘風之女逐月,又身攜我教聖物回教,我雖有懷疑,不曾想教主竟認她為女,二日便開壇昭告全教,立她為新任祭司。”


    “認她為女?”我驚訝。


    賀南咂嘴,“我明白,聖火教曆任祭司均是前代祭司與教主所生的女兒,你教主這樣做,就是承認她確實是乘風的女兒,不管她是乘風跟誰生的。”


    “此後教主對此女千依百順,凡事均由她定奪,枉殺了教中許多忠義兄弟,我教內亂剛平,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怎由得她如此折耗?我欲麵見教主,不曾想教主竟然將一切教務交與祭司之後獨自閉關,由她下令,要將我在教主閉關之時監禁於聖山之下。”莫離說到這裏,微微咬牙,目光發冷。


    我倒吸一口冷氣。賀南嘀咕了一句,“你這麽恨她,這女人不殺你隻關你?她是看上你了吧?”


    四道冷光一起掃過他的臉,我自然是想一巴掌拍死他,莫離的眼神也是冷得跟萬年玄冰那樣,讓賀南立刻縮了縮脖子,安靜了。


    “我本欲在教主麵前將她殺之,但教主閉關不出,任我長跪數日也未有絲毫回應,最後隻傳話出來,令我萬不可傷她分毫,以免自傷己命。”


    我聽得義憤填膺,又覺荒謬,剛想說話,賀南已經搶先,“為什麽傷她你也會自傷己命?難道她用什麽邪術控製了你?”


    莫離並未回答他的話,隻冷哼了一聲,“逐月隨即令人將我送入監禁之所,當晚青衣、紅衣帶人劫牢,此乃叛教大罪,我一人之命並不足惜,但座下兄弟不能枉死在那妖女手中,我便帶著他們離開聖山避入中原。”


    我茫然,“可你現在又要回去……”


    “我下山之後,原以為逐月定會定我叛教之罪,傾全教之力追捕於我,不曾想聞素傳令於我,隻說教主令我留駐非離莊,在他未出關前不得回教,我猜想教主不知因何原因被她控製,卻一直尋不到機會證實此事。”


    我終於明白,原來聞素確實是不想他回教才將我掠至長老們那裏的,多半是怕他貿然回到聖山又被逐月加害。


    聞素那個男人,雖然不陰不陽的,行事也詭異,但對莫離,倒是確實很用心的。


    莫離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教聖物鎖魂蟲原為兩對,當年乘風祭司失蹤時將它們一並帶走,逐月僅帶回其中一對,另一對應是半在我體內,半在她體內,但我在定海將你尋獲,發現你體現雲紋……”


    “所以你就知道,那個逐月身體裏根本沒有鎖魂蟲,她是個冒牌貨,是不是?所以你想將我帶回教中,當著所有人都麵揭發她,是不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的。


    莫離終於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細微的光亮,那不是我記憶中季風的溫柔沉靜的光芒,那是更加明亮,更加觸手可及的光,帶著溫度灼痛我的眼睛,我忽然無法與他對視,倉促地低下頭去。


    他開口說話,說:“正是如此,白蟲入體之後,被種之人百毒不侵,胸口更會有雲紋凸顯,此物天下僅有兩對,若你體內那隻是真,她便必定是個冒牌貨,我在定海將你尋獲,原想從你口中探出乘風所在,517不曾想你一無所知。”


    我默默地低著頭,假裝什麽都沒聽到。


    “或者她才是乘風之女。”賀南猜測著,看我的眼光與之前大是不同。


    “不會。”莫離肯定地,“我教祭司靈力超凡,即便是逐月也能剪紙為馬,她差得太遠。”


    剪紙為馬?還撒豆成兵呢。這要是皇兄得了此人,豈不是省了一大筆軍餉,高興得半夜都要笑醒過來。


    我最近時常想起皇兄,還夾雜著父皇的陰影,讓我每每惶恐又傷感,不知是中了什麽邪。


    “那你還要帶她回去?她這麽沒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豈不是一個死字?”賀南咂嘴。


    我怒視他,莫離忽地一笑,卻殊無笑意,隻讓人覺得冷,“我也是才知道,這黑白雙蟲,原來是生死相依的,教主待我不薄,還在洞前知會於我,令我小心自傷己命,隻是他也被騙了,逐月體內哪有鎖魂白蟲,這一切都是個騙局。”


    我聽他這一聲冷笑,立刻心虛地低下頭去,卻聽賀南合掌道,“我明白了,你怕她出事,想要我將那鎖魂白蟲取出,由你帶著回教揭露逐月的陰謀,平安。”他回過頭來看我,兩眼亮晶晶的,又補了一句,一句就讓我差點跌在地上。


    賀南說,“看吧,我沒說錯吧,他真的好愛你。”


    啪的一聲,我眼前一花,再看賀南已經在屋外了,麵朝外屁股落地,非常不雅的一個姿勢。


    我掩麵,心裏默念。


    看吧,我沒說錯吧,你就是欠揍啊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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