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來是這樣。”那道士並未多想,拂塵一甩,轉過身尋柳夫人說話去了。


    念一緊捏著的手此時才鬆開,對於展昭也不知是感激好還是擔憂好。她心情複雜地偏過頭去瞧他,後者卻已經收好了黃符,若無其事地同白玉堂閑談,像是沒放在心上一般。


    時候尚早,柳夫人留了道士在院裏驅鬼,眼見眾人無所事事,便說去平湖附近看看,正巧也帶他們幾位逛逛山莊。


    盤算著這會下山怕是也來不及了,範青雲隻好再留宿一宿,倘若這道士真有那降妖除魔的本領,除了妖再買莊子他也不吃虧。


    至於肖悅幾人,看上去也都沒有要走的意思,一聽柳夫人提起,便滿口答應下來。


    山莊房舍不多,但園子很大,湖泊就在莊子背麵,從山口石洞裏進去,展眼就能看到碧波如玉的湖麵,腳下奇花閃爍,四周佳木蔥鬱,果真是處風景奇美之地。


    柳夫人在前引路,諸人便在後麵打量,不時停下來就著一處風景評價一番,走走看看。


    已是日上三竿,今天陽光好得過分,還沒走多久,念一就覺得頭疼,她忙從背後取下傘來,小心撐上。


    湖水平坦,幾乎沒有波瀾,岸上生著草木,顏色卻有些暗淡。她悄悄從人群中出來,獨自往湖邊走去。


    這麵湖很平靜,甚至平靜得有點異樣。念一舉著傘放在肩頭,在陽光照射下勉強睜眼觀察湖水。


    二小鬼趴在她脖子一旁,也托腮平視前方。


    “念一,你在看什麽?”


    她閉目深深呼吸,“湖底下好像沉著一個魂魄。”


    “是怨靈?”


    “嗯,不過氣息很淡,大概已經有些年頭了。”


    三小鬼坐在她脖子另一旁,抬手放在眼睛上,環顧水麵。


    “是不是失足落水的?這湖可不淺啊,裏麵的魚也很多,就是有屍體,想必也被吃幹淨了。”


    “嗯……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她皺眉,“或許可以問一問她。”


    “你叫得出來麽?我看她沉了好久了也沒到鬼界去,怕是再過一段時日就要灰飛煙滅了。”二小鬼聳聳肩,“若是老大在,興許還有戲。”


    “也是。”念一搖搖頭,淡笑道,“得空給她燒點紙錢吧。”


    “好。”


    耳邊忽然聽得窸窣的腳步聲,念一狐疑地回身,麵前不遠處站著個白麵書生正眯眼對她微笑,正是肖悅。


    “肖公子?”她顯然詫異,“你……有事麽?”


    “我就隨便轉轉。”肖悅搓著手,邊說邊走過來,套近乎似的問道,“時姑娘怎麽一個人在這兒,不看看莊子?”


    “我隻是喜歡這麵湖。”念一移開視線,“別的都不感興趣。”


    “哦,那倒是,這湖好啊。”肖悅盯著湖麵,隨口扯淡,“湖水平靜,湖裏魚蝦也肥,買下這莊子,單靠養魚種花種草,每年也能有不少進項。”


    他話剛說完,不知為何,湖水突然動蕩起來,波浪一陣接著一陣往上湧,竟有些許濺到他身上來。


    肖悅忙不迭往後退,抬手去拍衣裳。


    念一望著他的動作,淡淡道:“看來這麵湖好像並不喜歡肖公子。”


    肖悅抖著衣擺,不以為意地對她笑道:“姑娘真會說笑,這湖哪有情感。”


    “說不好,湖水也有喜好的。”


    念一又看了看水麵,湖泊已經恢複平靜。她不願再和此人交談下去,於是草草施禮: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誒——”肖悅眼見她要走,幾步上前來一把扣住她手腕。


    一股寒意透過掌心傳入肌膚,他倒抽了口涼氣,卻不驚訝,反而大著膽子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中笑容漸深。


    “時姑娘著實穿得太單薄了。”


    “我的冷暖我自己知道。”念一抽了幾下手,沒有抽回來,眉頭越皺越緊,冷眼看他,“放手。”


    指尖的觸感細膩滑軟,肖悅忍不住摩挲,眼神毫不掩飾地透著淫邪。


    “你若是凍壞身子,那可怎麽得了。不過不妨事,倒可以先穿著我的。”


    “不必了。”她掙脫開他的手,側身就要走,不想肖悅不依不饒地貼了上來,這回幹脆將她腰身抱住。


    見他得寸進尺,念一實在忍無可忍,反掌朝他胸膛拍去,怎料碰得他衣衫的瞬間一股刺痛自手心漫上四肢百骸,她腿腳一軟,險些沒癱倒。


    糟糕,他胸前帶了那張黃符!


    紙傘從手裏滑落。


    念一咬了咬牙,暗自叫苦。


    肖悅被她推了一把,不過踉蹌的後退了兩步。他站定腳,眼見念一靠著樹,不跑不叫,便越發大膽起來,伸手便捏住她下巴,無恥道:“你這般打扮,不就是為了誘我上鉤麽,大家心知肚明,你又何必遮遮掩掩,這裏也沒有外人。”


    胳膊使不上勁,渾身沒力氣。看他貼得越來越近,念一隻擔心再碰到那道符,自己定然承受不了,此時此刻她才慌了神,手忙腳亂摸到腰間的玉佩。


    時音。


    時音救我……


    下一瞬,對方的手肘忽被人擒住,那人摸至他臂彎穴位,指尖一點,便是一股酸麻痛感。肖悅疼得驚呼,忙鬆了手往後退。


    “你!……”他捂著發麻的手臂,怒瞪著來者。


    一陣微風自湖中而起,將岸邊的草木吹得如浪般滾動,目光看到那人藍衫的一角,玄青色的鬥篷被風卷得獵獵作響。


    “肖公子。”展昭站在她麵前,淡淡道,“強人所難可非君子所為。”


    “真是灶王爺掃院子,多管閑事。”肖悅勉強直起身,卻又心知自己打不過他,食指指著他麵門,忿忿許久,才撂下話。


    “你行,英雄救美是吧?在下甘拜下風。”他說完,抱了抱拳,含恨離開。


    微風平息下來,地上的紙傘滾了好幾圈,終於停住。


    展昭俯身將傘拾起來,仔細拂去草葉。


    念一立在一旁,怔怔地看著他。


    “拿著。”


    她接過來,抱在懷裏,遲疑地道了聲謝。


    猶豫了片刻,展昭還是將肩頭的鬥篷取下,罩在她身上。


    念一轉頭一望,忙要開口。


    “收下吧。”展昭輕聲打斷,“即便你心中無意,也難保旁人想入非非,孤身在外實在應當多留心。”


    念一捏著那件衫子,心頭百感交集,“謝謝你……”


    “不用謝我。我不過實話實說。”展昭見她已係好帶子,遂不動聲色往前行了幾步同她拉開距離。


    “你既非江湖人士,又無像樣的功夫在身,最好還是不要四處亂走。”他說完,側目看向她,“這世道,可不如你想得那麽太平。”


    “我知道。”念一垂下眼瞼盯著腳尖,猜想他或許當自己是哪裏偷跑出來的小姐。


    但願她真能知道。


    展昭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昨夜的情景在腦中乍然閃過,盡管不欲對旁人之事刨根問底,可心中終究是放不下。


    “你……若是遇上什麽麻煩,如需幫忙,可以開口。”


    念一緩緩抬起頭,日光透過枝葉照在他側顏上,溫柔的輪廓顯得分外俊朗,她一語鯁在喉,微微失神。


    “多、多謝好意,我自有分寸,無需幫忙。”


    見她推辭,展昭也不再強求,隻輕輕點了下頭。


    “好自珍重。”


    他提上劍,仍舊沿著原路返回。


    日頭被雲層掩去,念一看著他背影,靜靜佇立了許久。


    方才,她竟有想要說出來的衝動。


    幸虧是忍住了……


    身旁,一道疾風涉水而來。


    頭頂上,時音喘著氣落在地麵,伸手就握住她肩膀緊張兮兮地看。


    “怎麽了,怎麽了,出了何事?受傷了還是被人欺負了?”


    念一微笑著把他手拂開,搖頭道:“已經沒事了。”


    “沒事?……沒事就好。”時音鬆了口氣,順手把她抱在懷裏,“你在外麵這麽走,我日日都提心吊膽,要我說,別去輪回了吧?……”


    “不行……”


    “你怕什麽,有我護著你,地下沒人敢動你一根汗毛,何至於在外麵受苦受罪?”


    念一微別開臉,深深吸氣,澀然笑道,“可我還想做人啊,時音。”


    他手臂一僵,語塞片刻,終是沒說出一句話來。


    *


    從湖邊回來,用過午飯,念一就將自己關在房中,直到天黑也沒出門。


    白玉堂叼著個饅頭,慢慢悠悠地從樓上下來。由於閑得發慌,他在已莊上溜達了好幾圈兒,眼見已到飯點,展昭還在花廳站著,他漫不經心走過去。


    “誒,幹什麽呢……你瞧見念一沒有?四下都找不到她。”


    展昭沒有回頭:“房裏睡著的。”


    “這時候了還睡著?”他把饅頭取下來,跳到一旁的欄杆下坐著,邊吃邊問,“你在看什麽?”


    “看花。”


    “看花?”


    展昭忽然放緩了語氣:“這下麵的土很鬆,瞧著還很新,像是不久前剛剛翻過的一樣。”


    “園子裏翻土有什麽稀奇?”白玉堂不以為意,“不翻土還叫人家怎麽種花?”


    “可這土翻得太壞,反倒把一旁的花草毀了。”他搖搖頭,“顯然是個外行人幹的。”


    對著話題不甚感興趣,白玉堂隻是笑了笑,尋思著其他事情。


    “方才聽人說,那個長胡子道士抓到妖怪了,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展昭這才去看他,“什麽妖怪?”


    “狐狸精。”白玉堂揚起眉,“是不是很有意思?在後園子找到的,是隻灰狐。”


    “死的還是活的?”


    “當然是死的。”


    聞言,展昭輕笑一聲,搖頭不語。


    自打聽說抓到狐妖,眾人對青須道士的法力深信不疑,夜裏又聽他對山莊裏裏外外讚揚了一番,幾個要買的商人紛紛心動。


    柳夫人也是歡喜不已,拿了銀兩將道士送走,又張羅著布置晚飯,熱熱鬧鬧吃到戌時,諸人才各自回房休息。


    子夜時分,山莊內的房舍皆已滅燈,隻有走廊上懸掛著一兩個燈籠,隨風搖曳。


    肖悅從外麵回來,把鋤頭放在牆角立好,搓著手哆哆嗦嗦開門進屋。


    忙了一晚上,他疲憊得很,索性也不點蠟燭了,胡亂用巾子擦過手臉,就坐在床邊要去脫衣。


    房外忽然狂風乍起,吹得那窗戶砰砰的響,陰風從縫隙裏鑽進來,把簾子也吹起一角。肖悅不經意看了一眼,隻見月光呈銀暗色,紗窗上映著樹葉的陰影,枝條搖晃,莫名的有幾分恐怖。


    他方才身在外麵倒還不覺得,此時回了屋,頓時感到四周涼颼颼的,安靜得可怕。除了風聲,別的什麽響動都沒有。


    肖悅打了個寒噤,趕緊脫了衣服爬上床,把身旁的被子拽過來,蒙上頭頂。


    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什麽都看不到,管那外麵有什麽,一覺睡到天大亮,不怕那些個髒東西出現。


    如此安慰,肖悅才算寬了心,翻了個身麵向牆。


    正當他轉身的那一刻,被衾裏一張慘白的臉赫然出現在他眼前,兩隻眼睛黑洞一般,沒有眼珠子,嘴邊掛著笑,定定的麵向他。


    展昭剛走到客房門前,便聽得一聲淒厲的慘叫從遠處傳來,不多時,莊裏的燈一盞一盞亮起。眾人披著外衫皆拉門出來看。


    “發生什麽事了?”


    “這大半夜的,誰在叫?”


    垂花門外,肖悅隻一件深衣沿著小徑跑過來,逢人便道:


    “有鬼!真的有鬼!”


    “是、是個沒有眼睛的鬼!”


    “就在我床頭邊的,絕不騙你!”


    展昭皺著眉,若有所思。此時廊簷下,正見念一腳步輕快地回到院中,眉宇間神采飛揚。


    他瞧著對麵已有些瘋癲的肖悅,走到她跟前。


    “是你做的?”


    “隻嚇唬了他一下。”念一拍拍手,心情愉悅,“想不到膽子這麽小。”


    “……”展昭微笑著,無奈搖搖頭。心想:大約這樣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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