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一口大鍋,水正燒得滾沸,一把白花花的麵條沉在鍋底。


    有人拿筷子在水中攪了攪,隨即將放好作料的碗端來,夾了一串麵起鍋,霧氣便如雲般散開,庖廚內滿是暖意。


    念一往碗裏倒上香油,再灑了把蔥花,呈上桌,朝倚在門邊的展昭道:


    “行了,過來吃吧。”


    說完又把剩下的麵撈起來放入自己碗中,拉開凳子在他對麵坐下。


    展昭取了筷子,對整齊,還沒動筷,念一卻先提醒道:


    “話可說在前頭,我廚藝不好,隻會做水麵,你要是吃不習慣就算了。”


    他聞言宛然道:“有麵就很好。”


    聽得這話,念一也再沒去管他,大約是餓得很,埋頭便開始吃。


    見她吃得甚有滋味,展昭不禁問道:“你晚上沒有用飯?”


    念一搖搖頭。


    “睡了一下午?”


    她咽下麵條,不在意道:“算是吧。”


    他懷疑:“不要緊麽?”


    念一這才抬眼,語氣不解:“我看著像有事麽?”


    適才出了氣,她這會兒倒是神采飛揚的,盡管做得有些過了,但思及白日裏肖悅的所作所為,展昭也未再多言,隻低下頭慢慢吃麵。


    吃了一會兒,見他不發話,念一從碗裏抬起頭來,拿筷子戳了戳麵,猶豫著問道:


    “你……夜裏都睡這麽晚?做些什麽?”


    展昭答得簡潔:“練劍。”


    “練劍?”她好奇,“天天練嗎?”


    “嗯,自小習慣了,早晚都會練。”


    她嚼著麵,小聲嘀咕:“怪不得功夫這麽好。”


    “那你呢?”


    冷不丁聽到他反問,念一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


    展昭也未看她,似是隨意地問:“那天見你在門外燒紙錢,是燒給誰的?”


    “我……”她捧著麵碗,垂首遲疑了一會兒,“一個朋友。”


    朋友……


    展昭緩緩問:“他……是怎麽死的?”


    念一眸色漸沉,默了許久,才低低吐出兩個字:“斬首。”


    聞得此言,他微微皺起眉:“官府的人幹的?”


    “算是吧……”口中食之無味,念一把筷子擱下,盯著碗裏的麵,“是朝廷的旨意,沒人敢抗旨。”


    看到她的神情,展昭輕聲問:“含冤而死的?”


    雖已時隔多年,但當聽到含冤兩個字時,念一心中還是不禁痛了一痛,半晌都沒吭聲。


    見她這般沉默,展昭已猜了個大概,沉聲問她:“可要我幫忙?”


    “不用。”念一回過神,拒絕得很快,“都過去了,再說,你也沒法幫。天下之大,何處不是王土?”


    她仍拿起筷子,吃了幾口麵,其間還不忘催促他:“快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


    麵、油、鍋和作料都是在山莊廚房裏借用的,明日一早還要同人家好好解釋,否則就得被當成偷雞摸狗的人物了。


    不多時,兩人皆已吃完,念一拿了碗放在盆裏刷洗。這時候她也懶得燒水,大冬天就著井中提上來的冷水把碗筷洗完。展昭好幾次看不下去想上前幫忙,都被念一婉言謝絕。


    她總是說自己不怕冷,看起來的確不是假話,因為即便是這樣冷到刺骨的冰水,她的手背也未見凍紅。


    念一把碗筷歸位,擦幹了手,從庖廚裏出來,展昭就站在門外,借著月光靜靜地擦拭他那把劍。


    劍刃反著月華,圍繞在劍身上的死靈一縷接著一縷地遊動著,念一看得一怔,立在原地不敢靠近。


    餘光看到她在旁邊,展昭心中明了,若無其事地收了劍提在手上。


    “走吧。”


    她悠悠點頭。


    “嗯……”


    子時已經過,夜黑風高。


    回到房中,念一從懷裏摸出火折子去點燈。然而燈也不敢點得太亮,微微有些光線便好。


    目光所及,依舊是滿屋子的遊魂鬼怪,開茶會似的地上、桌上、床邊各坐了一排,幾乎讓她沒法下腳。


    念一歎了口氣,捧著杯茶水,靠在帽椅中休息。


    夜還很長,了無睡意。


    她望著窗外靜靜坐了片刻,視線又落在那件玄青色的披風上,昏暗的燈光把領子上的暗紋照得發亮,隱約讓她想起一個人來。


    念一看了半天,忽然站起身,將坐在衣服上的幾隻小鬼揮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的從繡紋上撫過,若有所思……


    不知是幾時入睡的,也不知睡到了幾時,門外驟然聽到有鑼聲響起,乒乒乓乓,動靜很大。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啊——”


    她艱難地睜開眼,天還沒有大亮,昏沉沉的,想必是辰時初刻。


    這山莊的麻煩事一件接著一件,真是不讓人省心,好端端的,怎麽會走水。


    念一坐起身,把睡在腿上的遊魂趕走,掀開被子穿衣。


    梳洗完推門出去,走廊上盡是提著水慌慌張張往東院跑的下人。她正自疑惑,展昭和白玉堂兩人也從房間裏出來。


    “聽說走水了?”白玉堂一麵披上外袍一麵問救火的仆役,“什麽地方走水了?”


    仆役抽空停下回答他:“是東南的廂房,陳大老爺住的地方。”


    展昭皺眉問:“可嚴重麽?”


    “怎麽不嚴重?火勢可大了,是半夜裏著的火,哪兒容易救下來啊。旁邊好幾處庫房都給燒起來了。”


    仆役匆匆說完,提著水桶就朝前跑。


    知道情況有些嚴峻,展昭三人忙趕去東院,還沒走近,遠遠便看到火光衝天,濃煙滾滾。院外站滿了人,幾乎整個東院都在熊熊大火之中。


    “你們可看到陳英了?”範青雲剛剛才到,環顧了一圈也沒見到他人影。


    一個家仆道:“陳大老爺在屋裏睡著,這會兒也不知逃沒逃出來。”


    肖悅是一夜沒睡,盯著那火勢,麵色發青:“這麽大的火,哪裏逃得出來,隻怕早給燒成灰了。”


    四下一陣唏噓。


    如今救火要緊,眾人也顧不得去找陳英,都紛紛前往湖邊取水來滅火。還好湖離此地不算遠,足足折騰了個半時辰,火才勉強控製下來。


    院中燒毀的房屋一共三間,火光熄了之後,剩下的隻是一堆殘垣碎瓦,滿地狼藉。


    柳夫人神情惶恐,忙命丫鬟去火神跟前燒香,又招呼下人尋找陳英的下落。


    展昭把腳邊燒成黑炭的通柱踢開,小心翼翼往屋裏走。房內已經麵目全非,銅盆和瓷器被燒得發燙,隱隱還有火星在閃。


    範青雲和張員外兩人見他進去,也都探著身子跟在展昭後麵。四周全是焦糊的臭味,肖悅不禁捂住口鼻,表情十分糾結,猶豫著要不要也去瞧瞧。


    “我好像聞到點兒酒的味道。”白玉堂皺眉嗅了嗅,“難不成是他夜裏喝酒,喝多了又不小心打翻燭台?”


    展昭不置可否。


    “聽方才他們所言,失火大約是在卯時。你天不亮就起來喝酒?”


    後者聳聳肩,笑道:“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借酒澆愁呢。”


    話音正落,旁邊就聽見肖悅萬分恐懼地大叫了一聲,險些沒腿軟坐在地上。白玉堂心頭不耐,直起身來:“我說,你一晚上能別這麽咋咋呼呼的行麽?”


    虧他還是個男人,膽子卻小得跟娘們兒似的。


    肖悅趕緊退到他跟前來,指著牆角:“床、床上有個人……都燒焦了,黑乎乎的,你們、你們快去看。”


    聞言,展昭便從他身邊繞過去,徑直走到床邊。床隻剩了個架子,地上果真躺了一具焦屍,從殘碎的衣料來看,應該是陳英沒錯。


    “哎呀,作孽啊,作孽!”範青雲直搖頭,“八成是夜裏喝醉酒,睡得又沉,連屋裏燒起來都不知道。”


    “可惜啊……陳先生到底是做生意的能才,就這麽白白死了,我都替他不值。”


    他嘴上雖是這麽說,卻對少了一個和他搶莊子的人暗自竊喜。


    莊內下人在收拾殘局,展昭盯著陳英的屍首看了半日,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一時也說不出是哪裏不對。


    “真奇怪。”


    身側忽聽得有人輕聲嘀咕。


    他轉過頭,念一就站在一旁,垂眸瞧著眼底下的焦屍,秀眉微蹙。


    “怎麽了?”展昭隨口問她,“哪裏奇怪?”


    念一先是搖了搖頭,沉吟了片刻。


    “他好像死了有段時間了。”


    展昭疑惑:“不是燒死的?為什麽?”


    “若是今日被燒死,這附近該有他的魂魄才是。”念一俯身觀察,隨即又站起身,打量周圍,“可是……我沒看到他的靈魂。”


    他將信將疑:“你能確定?”


    盡管聽得出展昭並不太相信自己,念一卻也不惱,耐著性子解釋:“尋常人死,三魂七魄會在人界停留一段時間,隨後才會有無常前來引路。鬼界給每個人安排的時辰是不同的,但總不會超過一日。如今他連魂魄都沒有,至少已經死去一天了。”


    展昭聽完,緩緩頷首:“有幾分道理。”


    “有道理?”念一倒是被他這話愣住了,不可置信,“你覺得我說的有道理?”


    展昭微微一笑:“我指的不是你所說的魂魄一事,而是……陳英的確已經死了有段時間了。至少不是死在火中。”


    “你怎麽知道?”


    “看他屍體的位置就知道了。”展昭從地上撿起一塊變形的燭台,“蠟燭是擺在桌上的,酒壇也是在桌子附近。說明失火之處應該是在桌邊,但如果他是酒後喝醉,不慎打翻燭台,那人也不該睡在床上,該趴在桌邊才是。如此推斷,隻能是有人將他放在床上,然後引火逃走。”


    念一兀自琢磨了一回,皺著眉小聲納罕:


    “……原來還能這麽想?”


    就算他們幾人覺得此事蹊蹺,但一把火已將屋裏燒得什麽都不剩了,也無從查起。


    無論陳英是怎麽死的,最著急的還是柳夫人,她在門外來回踱步想法子,終究還是叫人寫了封書信,將原委告知陳家人。


    畢竟人死在她宅子裏,心中多少感到不安。


    鬧了一日,又是喊捉鬼又是後院失火,諸人都感到疲憊。用早飯之時,府上丫頭便前來告知柳夫人,說是楊老爺子身體不好,似乎是犯了什麽老毛病,正在躺著起不來。


    柳夫人隻得又命人去請大夫,順道再把那道士叫來,瞧瞧會不會還有別的妖魔鬼怪。


    “這山莊可真熱鬧,起初我當它無聊,想不到能鬧出這麽多事兒來。”白玉堂三人坐在一處,他喝了口粥,顯然來了興致。


    “對了,再給你們倆說個稀奇的。”


    展昭和念一各自別開臉,表明態度。


    白玉堂也不在意,仍舊放下碗,故作神秘道:“昨天晚上大半夜裏,姓張的那個員外,拿了個鐵楸在花園裏挖東西。”


    下一瞬,兩人皆很有默契地朝他望來。


    “真的?”


    “當真?”


    “怎麽?想知道?”白玉堂挑起眉,往椅子上一靠,“求我我就告訴你們。”


    展昭無奈,懶得搭理他,低頭喝粥。


    不料念一卻沒多想,開口就道:“求你。”


    展昭險些沒被嗆住,回頭看她:“你別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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