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時,已經是正午了,念一推開門,頗為疲憊地歪頭歎了口氣。


    “找不到就算了。”房中倚在床榻的時音,撐起腦袋來看她,“人家不稀罕你,咱們也不稀罕他。去一個五台山,又不是沒他不行。”


    念一沒搭理他,徑直走到桌邊去倒茶水,喝了一杯,又倒了一杯遞給展昭。


    時音偏頭望了她一陣,忽然從床上坐起來。


    “也好,那人不在,我陪著你去。”


    一口茶水嗆在喉,念一抬眼瞧他,很是懷疑:“你當真?你不是最近很忙嗎?”


    “忙過了,自然就不忙了。”時音舒展了一下身子,活動筋骨,“再說,我的確也該看著你,否則指不定又哪兒弄出傷來……你們等我一下。”他抬手打了個響指,旋身一轉就不見了。


    半個時辰之後。


    寬敞的街道上,豔陽高照,念一舉著傘和展昭站在客棧門外,那馬車邊正有一人長身玉立,青衫飄逸,氣質風流。不知道的這麽一看,隻當他是個翩翩公子。


    展昭頷首望向燦爛的陽光,繼而輕聲朝念一問道:


    “他不是鬼麽?可以這樣在日頭下走?”


    念一淡淡一笑,抬手對他使眼色,展昭隻得把頭低下來。


    “他是大妖怪,我沒法和他比。你別瞧他這是這模樣,其實都已經活了一千歲了。”


    展昭皺眉,“那他還算是鬼?”


    “算……吧?”


    時音撫摸著那匹白馬的馬鬃,餘光瞥見他二人低頭耳語,心頭不悅:“你們倆嘀嘀咕咕說些什麽呢?”


    他拍了一下馬匹脖頸,轉過身來,“上車,趕路了。”


    念一遂將包袱擱到車上,忽然想到什麽,回頭問他:“你認得去五台山的路?”


    “你以為呢?”時音不答反問,“就是不認得,難道沒嘴不會問麽?”


    不明白他哪兒來的這麽大火氣,念一隻得閉口不言,打起簾子鑽進馬車。


    一旁的展昭遂坐上去,拿了馬鞭準備趕車。


    時音冷眼看他:“你認得路?”


    展昭如實道:“不認得。”


    “那你駕什麽車,拿來。”說完,他劈手就把馬鞭奪過來。


    念一在車內不由歎氣,就怕時音那嘴不饒人,一會兒惹得他心裏不痛快,忙探出頭,“展大哥,不如你進來車裏坐吧?”


    還未等展昭開口,時音就冷冷喝道:“胡說八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和男人獨處在車裏?”


    他的話聽得展昭渾身不自在,隻覺得臉邊漸漸有些發燙。


    念一尷尬道:“……我不是鬼麽?”


    時音沒好氣瞪了展昭一眼,“鬼就能讓人平白占便宜?”


    “可你又不讓人駕車……”


    “這是兩碼事。”


    “怎麽能算……”


    “沒事。”展昭笑得無奈,朝她搖頭,“我本來也不喜歡坐在車裏,這樣也正好。”說完便頷首示意她坐回去,念一左右無法,隻得退回車內。


    不多時,聽到鞭子聲響,馬蹄子在街道上踢踢踏踏,車子悠悠晃動起來。念一垂首靠著,卻總覺得如坐針氈,心裏生出一絲說不出的不安來……


    車子行了半日,因為啟程時間晚,近黃昏時才尋到一處破廟落腳。趁念一二人撿柴禾的空閑時間裏,時音揣著手走到一棵樹邊兒,跺腳踩了兩下。


    很快樹幹裏就冒出一個腦袋來,“誰啊,誰……”


    “啊喲,時大人。”一見是他,那鬼忙走出來,點頭哈腰陪笑道,“您怎麽得空到這荒郊野地裏來……”


    時音懶得同他寒暄,不耐煩道:“我問你,五台山怎麽走?離這兒多遠?”


    “五台山啊?直走就是了。”小鬼指著前麵,瞅見他是坐馬車來的,忙又補充,“您駕車的話,大概明日正午便能到。說起來,這幫老禿驢這些天好像在搞什麽水陸*會,附近的鬼都撤走了。”小鬼望著他試探性道:“您挑這時候去……可不妥當。”


    他聞言冷笑:“妥不妥當,你說了算?”


    “不不不……當然不是。”小鬼忙不迭擺首,“時大人和咱們肯定不能比,您要是高興,幾時去都行、都行……”


    不遠處看到念一回來,他不再說話,揚手示意它下去,仍舊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慢悠悠往廟裏走。


    “這近處也沒看到有人家。”念一一麵生火一麵道,“晚上我再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人。”


    時音不由好笑:“你找人作甚麽?”


    “不是說要問路嗎?”她奇怪。


    “還要你問?”他折了把幹柴往火裏丟,“明天跟著我走就對了。”


    火越燒越大,展昭自包袱中取了幾張油餅,在火上烤了一烤,遞給念一。


    “謝謝。”她剛想接過來,劈手就被時音奪走。


    無視展昭的眼中的神情,後者淡淡道:“我們家念一不吃蔥花。”


    從沒記得自己有這個習慣,念一暗自訝然之餘,又恐展昭尷尬,忙輕聲解釋道:


    “其實,一點點也沒什麽。”


    她幹脆伸手從他手裏又取了一張餅,笑道:“反正都做鬼了,平時也吃得少。”


    話才說完,就遭到時音不太友善的一記狠瞪。


    這口餅吃得一點味道都沒有,饒的是前麵火光跳躍,她竟也無端覺得四周陰冷得很。


    時音不說話,展昭一貫不喜說話,而她又找不到話說,周圍的氣氛莫名僵硬。


    “對了。”看到身邊的包袱,念一輕輕自語,“展大哥,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展昭聞言回頭,便見她在包袱裏翻找,繼而取出一件蒼青色的袍子……


    他微微一怔。


    “上次就說要替你做一件,我很久沒碰針線了,手有點生。”念一展開來瞧了瞧,朝他笑道,“你來試試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適,我也好再改。”


    那日就隻當她是隨口一說,展昭著實沒想到她已經一聲不吭的做好了。眼下難卻盛情,要再推辭又怕會拂了她的好意,隻得點點頭。


    “好……”


    他拿了衣服行至廟中塑像之後換了,隨即才慢慢走出來。


    這件樣式平日所穿的衣衫不大相同,因為顏色偏淺,顯得他相貌清俊儒雅,火光之下,淡若清水。


    念一在他手臂上輕輕拉了一下,見腰身和袖子都收的很好,這才鬆了口氣,“我知道你常在外麵走,所以袖子沒敢做太大,你覺得好麽?喜歡不喜歡?”


    袍子依著他的尺寸做的,活計很細,不大不小恰好合適,衣擺的繡紋正是太原城裏繡莊的手藝。


    展昭穿衣本就不挑,當下說道:“能穿就很好。”說完又感到太過生硬,半晌補上一句,“……要比成衣鋪裏的好很多。”


    念一替他撫平袖擺上的褶皺,笑道:“好久沒做了,就怕不合適……你喜歡就好。”


    時音冷著眼睛拿樹枝在火堆裏搗騰,忽然手腕一轉,掃了一團火花往他二人身上砸去。展昭聽得風聲,當即拉住念一把她帶開,明晃晃的火焰正巧在他衣裳下擺處略過,登時便落下一塊黑色印記。


    “時音。”


    念一轉過身去,麵色微沉,擰著眉看他,“別太過分了。”


    他沒抬眼,把手裏的樹枝對半一折,隨即站起身,幾步上前,拽著她便往外走。


    “你跟我出來。”


    破廟後門不遠臨著一條小河,初春的水裏還夾雜著冰渣子,月光一照,便如琉璃一般細碎好看。


    時音自地上撿了個石頭,抬手在河麵上打水漂。


    念一靜靜看他扔了三個,仍舊猜不透他心裏的想法,隻盯著微波蕩漾的河水,皺眉道:


    “為什麽對展昭有這麽大的敵意?他和你有仇?”


    時音沒有回答,又拾了一小塊石子兒在手裏掂著,“他一個外人,你對他這麽好作甚麽?”


    “他一路上幫了我不少。”


    石子“啪啪啪”三下從水上跳過,時音方收了手,回頭看她,語氣裏多有不滿:“你都沒幫我做過衣衫,那麽好的料子……隻怕我給你的銀子,你全砸那衣服上去了吧?”


    念一帶著狐疑提醒他:“你是鬼,又不用衣裳。”


    他咬牙切齒,“那我想要不行嗎?”


    她隻好道:“你若是要,我改天做一件給你就是了。”


    “那不一樣了!”時音撓撓頭,似乎很焦躁,“你頭一件已經給他了,我想想都覺得不服氣。”


    念一聽著奇怪,“……我頭一件是做給我爹的。”


    “那也還是不一樣!”好像連他自己也說不太明白,隻是焦慮地來回走動,過了片刻,他停下步子,神色肅然地看著她:


    “你老實跟我說。”


    “你對展昭……你是不是對他……”


    見他欲言又止,念一兀自思忖了一陣,不解道:“我對他?”


    他一甩袖子,“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念一愣了一瞬,繼而笑道:“怎麽會,我可是鬼。”


    “鬼又如何?鬼也是六界生靈,有感情有思想,難不成是鬼就不能喜歡人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古怪得連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似乎是在問她,又仿佛是在問自己。


    良久也沒見念一回答,時音悄悄側目看她,瞧她秀眉緊皺,目光注視著河水,似在思索。


    不知想了多久,耳畔聽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浮雲世態,殊途三千,他是人我是鬼,便是喜歡也不能在一起啊。”


    時音當即緊張,“這麽說,你是喜歡他?”


    念一回過神來,訥訥地對他眨了幾下眼睛,“我……我也不太清楚。”


    “那你說,平白無故,幹什麽給他做衣衫?”


    她搖搖頭,“一路上馬車客棧和吃食,全都是使的他的銀子。雖說他好意不讓我給,但我心裏終究過意不去,所以錢都攢下來了,那天心血來潮,便想著給他做件衣服,也算是作為報答。”


    她總以為自己和展昭是兩個世界的人,從未往那方麵去想過,然而經方才時音那麽一提,忽然又覺得自己心裏麵想的,好像……不是那樣。


    “原來是這樣。”


    這個解釋,讓他心裏輕鬆不少,時音抱著胳膊搖頭一笑,“也是、也是……咱們總不能欠別人人情。”


    “時音……”仔細琢磨了片刻,念一抬頭對他道,“要不,你還是回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聽到這話,他臉上笑意瞬間褪去,眉峰輕皺,不解中還帶了些委屈:“你嫌我?”


    “我不是嫌你……”念一不知如何解釋,“可你老這樣針對別人,我也很為難。”


    “你放心,我往後不針對他就是了。”時音背過身去,喃喃道,“也說不清怎麽了,一看他我就忍不住想……哎,不提也罷,今天晚上我去別處逛逛,眼不見為淨。”


    他說完,撿了一捧石子,沿著河邊邊走邊扔,再也沒回頭。


    念一望著他背影,惆悵地歎了口氣,這才往廟裏走。


    火堆燃得很旺,展昭已將袍子換下來,坐在旁邊朝其中添柴。念一挨著他坐下,歉疚道:


    “實在對不住,我哥他……脾氣不太好。”


    展昭也沒看她,淡淡應了一聲,仍舊折了柴禾往火裏扔。


    袍子就擺在一旁,念一翻出針線,取了衣衫對著火細看。


    還好燒壞的地方不多,尚能補一補。


    她把衣擺擱在腿上,借著火光,垂頭縫補。


    展昭悄悄側目看了一眼,她眸中依舊淡然,映著火光,波瀾不驚的樣子。


    想歎氣又有些無力,想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這種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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