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睡了一覺,第二日醒來已是清晨。


    簡單吃過飯之後,兩人才走出破廟,時音早已靠在馬車旁等他們。這回他倒是安靜許多,半句話也沒說,側身讓展昭上車,自己則取過韁繩來驅馬趕路。


    離季春越來越近了,天氣也一日比一日好,陽光柔和溫暖,透過樹梢的疏影,斑駁的金色灑落滿地。尚不到正午,三人便到了五台山山腰,那佛光寺就在山頂上,介於山路陡峭,坐馬車可能有些不便,念一隻得把車馬暫且寄放在附近的一戶農家裏。


    今天是水陸法會第六日,正趕上寺中無遮普施齋食,山道上盡是前去進香受施財物的香客和貧困百姓。


    展昭抬眼打量周圍的路人,心想:若他們能混成香客進去,倒也不會惹人生疑。


    將至山門,耳邊似乎已能聽到寺裏和尚誦經念佛的聲音和鍾聲,念一腳步漸漸變緩,舉著傘的手也愈發抖得厲害。終於走到石亭邊時,她腿上一軟,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展昭立時一怔,忙蹲下/身去扶她,“怎麽了?”方才隻在觀察四周,竟不曾發覺她的臉已蒼白如紙。


    念一摁了摁太陽穴,皺眉艱難地搖搖頭:“頭疼的厲害……”


    “是中暑?”


    “不是中暑。”時音在旁出聲解釋,“看看就知道了,這裏怎麽說也是佛門清淨之地,如我這等厲鬼都覺得佛光迫人,受不住,還別說是她。”


    念一被他攙著在石亭裏坐下,頗有些為難地望著來往的人群。


    “我隻能走到這兒了……可是進不去寺裏,那要怎麽把人找出來呢?”


    展昭抬眼看了一下時音,“你能進去?”


    “笑話,我能進去就不是鬼了。”他聳聳肩。


    “時音。”抱著水袋灌了一口,念一方想起來,“你知道他的法號是什麽麽?或許,可以讓展大哥約他出來。”


    “這個……沒打聽到。”他食指焦慮地在胳膊上打了幾下,皺眉,“能問消息的都是野鬼,進不去寺裏,也隻聽說他是寺裏的高僧,至於是誰……我還不清楚。”


    念一垂首盯著水袋,淡淡道:“那可就麻煩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時音忽然偏頭琢磨了一陣,目光往山中樹林裏看去,“我離開一會兒,你們在這兒等我。”


    “哦。”


    他說完,一轉身下山往林子深處走,很快就不見人影。


    石亭內隻他兩人獨處。


    念一在抱著水袋發呆,展昭卻倚著石欄,視線還停在時音離開的方向。


    “念一。”


    “嗯?”


    他沒轉頭,隻問道:“時音真是你哥哥?”


    “是啊。”


    “親哥麽?”


    “……不是親哥哥。”念一笑了笑,“他有千年的道行,而我就死了五十年,怎麽想也不會是親生哥哥。”


    果然如此,展昭回頭看他:“那他……”


    “我死後的記憶都很模糊,具體是怎麽認識他的也忘記了。隻記得他說他是在路上看見我,把我撿回來的。”念一閉目回憶,“所有不能入輪回之井的鬼魂全都會變成野鬼,因為這些鬼大多是慘死冤死的,運氣好有人燒紙錢就有房子住,有錢花,運氣不好就隻能在鬼域裏遊蕩,居無定所,饑一頓飽一頓。”


    說到這個,她似乎也感到奇怪,“我此前從來沒見過時音,但他卻一直對我很好,讓我跟著他,也從不說要我做什麽……後來我索性就認他做義兄了。”


    隻怕在他心裏,不是想做義兄這麽簡單吧……


    念一笑著看他:“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麽……”展昭別過臉,“隨便問問。”


    很快,時音就從山林裏跳了出來,垂頭拍著衣服沾上的葉片,手裏似乎還拎著個什麽東西。


    “想不到都開春了,那麽大座山卻連個兔子也逮不著。”


    念一站起身,便見他左手抓了隻白色的死貓,捧到跟前。


    “來,你將就用吧。”


    念一狐疑地看他:“用這個能進去嗎?”


    “應該可以,試一試。”


    聽得這般言語,即便沒有說明白,展昭也已猜到幾分。正驚愣之際,但見念一雙目一閉,直挺挺往下倒,時音伸手攬住她,與此同時,那懷中的白貓慢騰騰睜開眼。


    似乎還在適應身體,它腦袋歪了一歪,又反方向歪了一歪,隨即眨著眼睛,朝展昭格外溫柔地“喵”了一聲。


    這一瞬,他莫名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看樣子是能用。”時音扶著念一的身子,順手把貓往他懷裏一塞,“你抱著她進去吧,我在這兒等你們。”


    手上是柔軟的觸感,隱隱還帶著溫度,此前從未抱過貓,還別說這是被人附身過的貓。展昭登時覺得手忙腳亂。


    “她能說話麽?”


    時音安置好念一,回頭反問他:“你覺得貓能說話?”


    展昭無奈道:“那我如何知道她的意思?”


    “你不會猜嗎?”時音不耐地歎了口氣,剛想說話,回頭見白貓用頭輕輕在展昭脖頸下掃過,他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揪著貓的後頸提到自己眼前:“不準蹭他!聽見沒有?”


    兩隻眼睛黑溜溜地盯著他,隨後軟軟地張口“喵嗚”。


    “你瞎叫我又聽不懂。”


    餘光瞥到展昭持劍在旁,表情似笑非笑,時音抿了抿唇,何其勉強的把貓遞還給他。


    “我告訴你……你可別做什麽奇怪的事情。”


    展昭顰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抱過貓,略一頷首算是告辭。


    一路走到山門前,迎麵便有個迎客僧向他施禮,展昭停下腳來,也垂頭回禮。


    寺中香客很多,眾和尚裏外走動很是忙碌,但因他手上抱了一隻貓,便在人群中顯得尤為突出。畢竟極少有人來廟裏燒香拜佛時還帶著自家貓來的。


    四周頻頻有詫異的目光望過來,展昭心下無奈,隻得歎氣,盼著念一能早些認出那人就好。


    來往的和尚雖然不少,但都是普通僧人,那人既是高僧,定然要往大雄寶殿或是偏殿裏找,展昭舉目四顧,懷裏的貓也跟著他抬頭四顧。


    時近晌午,正殿外沒有樹木遮擋,太陽對著人照下來,半晌抬不起眼皮。


    展昭抬手遮著雙目,要走進殿裏,下巴忽覺一暖,一團毛絨絨的東西不住在他臉上蹭。


    “怎麽了?”


    垂眸發現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瞧,展昭微微一怔,很難讓自己相信這是念一……


    “喵嗚”


    沒法說話,她隻是一個勁兒地拿腦袋拱他,到最後幹脆爬到他肩上,額頭輕輕在他唇上點了幾下。


    “你口渴?”他猜測。


    白貓望著他,目光期盼地點點頭。


    原來是口渴……


    他暗鬆了口氣,抬眼往別處掃去,正見一個小和尚端著茶水出來,他忙走上前。


    “施主是要喝茶?”


    展昭並未多想:“是給我的貓喝。”


    “哦。”和尚放下茶壺,準備拿勺子去桶裏舀,他趕緊阻攔:“它不能喝這個,你給茶水便是。”


    當他是嫌桶裏的水髒,小和尚拿著木勺解釋道:“我們這水很幹淨的。”


    他皺起眉,顯然不欲多做解釋:“它隻喝茶,你取個杯子來。”


    “這……”大約沒想到他家的貓會這麽金貴,小和尚有些犯愁。


    展昭自懷中摸出幾個銅板來遞給他,“杯子我買下就是了。”


    掂了掂手心裏的銅錢,小和尚忙笑道:“多謝施主!”


    他飛快回身從桌上取了茶杯,滿滿倒了一杯遞給展昭。


    末了,還貼心的補上一句:“水是溫的,不燙。”


    由於拿手喂她不太方便,展昭小心翼翼將貓放在地上,擺上茶杯,靜靜等她喝完。


    許是沒見到有人對貓這麽闊綽的,小和尚不禁站在一旁拿眼打量。雖說瞧外形不過是隻隨處可見的白貓,但那陽光落在毛上,竟閃閃發光,再瞧它的模樣,不知為何總覺得和普通的貓有幾分不同。


    “施主,您這貓……”小和尚撓撓頭,斟酌詞句,毫不猶豫的誇讚道,“長得可真漂亮啊!”


    “我還從來沒見過有貓能長得這麽好看的!”


    原本就是個生得漂亮的人,附在貓身上也不自覺帶著那分秀氣,難怪旁人能有這種感覺。


    展昭搖搖頭,抱著劍笑而未語。


    轉眼喝過兩杯茶,白貓端正地坐直身子,仔仔細細拿手擦嘴,隨後才轉過身,動作靈巧地竄到他懷裏窩著。


    “麻煩你了,告辭。”


    “施主慢走。”小和尚還在看他手上的貓。


    午後,佛光寺僻靜之處。


    院落裏一個年輕和尚正在掃落葉,聽到腳步聲,抬頭看見老和尚踏進門來,他忙垂首:


    “玄明師叔。”


    老和尚頷了頷首,“你師父呢?”


    “師父在禪房念經。”


    “哦,好。”聞言,他撩袍往屋裏走。


    日光從窗欞間透過,房中明暗交替,蒲團上正坐著個白須老僧,輕輕敲著木魚,手裏的佛珠一顆一顆撥動。


    “師兄啊。”


    老和尚在他身後而立,淡淡道,“這些天,你要不要出去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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