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過了三日,草原上的天氣是越來越好了。


    白玉堂才用過早飯,叼著根樹枝從後門走出來,正見連翹站在街上一動不動不知在看誰。順著她視線望去,茫茫無邊的青翠草地上,有人縱馬而來,藍布長袍迎風而起。


    “這都過去好幾天了。”他亦看著展昭,喃喃自語道,“念一還沒回來,想必是當真不回來了。”


    連翹也沒轉頭,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他再這麽找下去也於事無補……昨晚上也沒吃飯吧?”


    連翹仍舊輕輕“嗯”著。


    白玉堂聳肩搖頭:“何必呢……”


    正說著,對麵展昭已然下了馬,握拳在唇下皺眉咳了一陣,抬頭看他們。


    “你們起了?正好我要找你們辭行。”


    “辭行?”白玉堂微愣,“你打算去哪兒?”


    他別過臉咳了兩聲,方道:“我去蜀中一趟。”


    連翹當即明白:“你要去酆都?”


    “嗯。”


    她呆了一下:“你還要找她啊?”


    展昭略顰起眉:“嗯。”


    “就算酆都是人鬼兩界交界之處,但也不是普通人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連翹急急道,“你若是找不到鬼使指引,還是去不了鬼界啊。”


    他淡淡道:“那就慢慢找吧。”


    “你!”


    萬萬沒想到他會固執到如此地步,連翹一時語塞。


    “你真要去?”白玉堂頗為遲疑地打量他,“你臉色這麽差,還是休息幾天再走吧?”


    展昭沉吟片刻,今日自己實在頭疼的厲害,他依言點頭:“也好。”


    “誒——誒!展大哥!”連翹轉過身叫住他們倆,“你要是下了決心要去……”她咬了咬下唇,躑躅道,“我倒是有辦法可以讓你去下麵。”


    展昭停下腳,悠悠回頭看她:“當真?”


    “可是,可是那樣……”連翹欲言又止,半晌才怯怯道,“你可能會折壽的。”


    他怔了一下,問她:“會折多少?”


    “這個我也不知道,隻是師父說起過。凡人入鬼界是大忌,陰氣入體極有可能會損其陽壽。”


    “那也是有可能。”展昭微微頷首,“並不一定,試一試吧。”


    “喂,你別不把自己的命當命啊!”白玉堂一把拉住他,“你這麽做,叫她看了豈不是會內疚麽?”


    展昭輕歎口氣:“難道你還有別的法子?”


    “沒有是沒有,多想一想沒準兒就有了呢?也許過幾天,念一她自己就回來了。”


    連翹抬頭望了望他倆:“這樣吧,你盡量早去早回。我聽師父說,鬼界有一個很大的城市,她十有八/九是在那裏,你動作快一些,興許就不會折壽。”


    “好。”


    “不過……”連翹撓了撓耳根,有些為難地瞧著展昭,赧然笑道,“不過我學藝不精,保不準你還沒見到她就先回來了。”


    “……”


    展昭無奈地伸手捏著眉心,愈發覺得頭疼得厲害:“你可別讓我一輩子待在下麵。”


    “不會,絕對不會。”連翹拍著胸脯向他保證,隨後又諂笑道,“就算一不小心……那不是還有我師父麽?”


    白玉堂:“……”


    *


    地下,萬丈深的鬼域都城內,四周漆黑一片,因為沒有陽光,氣候要比陽間冷許多。念一在上麵住久了,每日曬著太陽,眼下回到鬼界還有些不習慣,被子一蓋上就不想起來。


    時音在一旁桌邊看書,兩隻小鬼便坐在毯子上逗貓玩,不時抬起頭朝床上看去。


    “念一,你還不起啊?”


    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拉著被子索性把頭蒙得更嚴實了。


    時音把書合上,偏頭瞧了她一眼,“我生死忌都過完了,你還不準備上去?”


    念一在被衾中蜷縮了一下,半晌不情願道:“暫時不想走。”


    聞言,時音雙眼閃閃發亮,“怎麽?是覺得查累了,不想查了?我就說麽,時隔那麽久,有什麽可查的。你在人間溜達我還不放心呢,就安安心心在這裏住著,天塌下來還有我頂呢。”


    她沉默片刻,從被子裏露出兩隻眼睛來,森森盯他:“你好像很高興?”


    “哪、哪有……”時音忙垂首翻書,清了清嗓子,“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麽。”


    “不查了……”念一惆悵地咬著嘴唇,“那怎麽行。”


    “怎麽就不行了?”他不解道,“我知道你喜歡人間,這好辦啊。你幾時想上去玩,我仍舊做個身子給你,這樣不好麽?非得自己去冒險不可?”


    生死輪回,這本就是一個人該有的循環,若讓她永遠做鬼,堆積著幾十年幾百年的記憶,如何受得了……


    “容我再想想。”念一翻身坐起,攏攏頭發開始穿戴,“我先出門走走。”


    見她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再在家裏悶著隻怕會悶出病來,時音遂讚同地點點頭,“去吧,自己當心。”


    一走上街,滿目漆黑幽暗,渾濁的燈火在簷下搖曳,無數的鬼魂在房屋內外穿梭,在半空中飄蕩。對她而言,鬼界的氣息很好,不用時時打傘,也不必提心吊膽,但景色卻終不及人間美。


    有山有水,有雨有雲,色彩斑斕,難怪總說人間仙境,也隻有做了鬼之後才會明白。


    念一漫無目的地閑逛,偶爾看看周圍的攤子,趣意寥寥。


    她離開了這麽久,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發覺,是不是正在四處尋找自己?


    轉念又想,既然展大哥和白玉堂都跟連翹認識,之前又那麽幫著她,指不定已經被她說服了,怕是現在還在慶幸自己識趣,不必他們親自開口下逐客令。


    胡思亂想了半天,念一又狐疑地皺起眉。


    不過,展大哥也不像是這種人……


    那晚已經說了狠話,看見自己走了,他會著急麽?


    想到此處,念一不由帶了幾分竊喜,似乎是年幼時候和人捉迷藏時的感覺。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會躲到鬼界來。


    “時姑娘。”在旁有個小娃娃仰起頭來遞東西給她,笑眯眯道,“糖果子,你吃麽?才做好的。”


    念一聞聲駐足,彎下腰含笑從它手裏接過,“謝謝。”


    冰糖包裹的果子表層亮晶晶的,隱約映出不遠處一個向這邊走來的人影。


    “念一。”


    這個嗓音她再熟悉不過,手上禁不住一抖,糖果子應聲而落。


    蒼茫幽暗的天空下,展昭一身藍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沉靜的眉目,讓她心裏不自覺一凜。


    念一怔在當場幾乎快要站不穩,急忙朝他跑過去。


    “你……你怎麽會來這裏的?!”她抓著他衣襟,摸到他冰冷的掌心,登時一涼,“你死了?你怎麽死的!”


    “別哭。”展昭輕聲寬慰道,“我沒事。”


    “怎麽會沒事呢?這地方……又不是尋常人能來的。”念一緊咬下唇。


    “我沒死,真的。”他含笑,“不過沒法待太久就是了……你眼下還在氣麽?”


    聽到他如是說,念一這才緩過神來,伸手將他推開,背過身去,拿衣袖擦了擦眼,冷聲道:


    “是連翹幫你的?”


    展昭也不否認:“我求著她幫我的。”


    他無奈一笑:“要到這個地方來,實在是不容易。”


    念一悄悄側頭看他,隨即又轉回頭去:“我已經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往後我們各走各的。”


    “誰說道不同的?”


    “還不同麽?你處處向著她,幫著她,你們是人,豈會和我同路?”


    展昭淡笑著搖頭:“你不也說過,人死成鬼,鬼即是人變的,為何就不是同路了?”


    念一回身看他:“那你當晚如何不叫我?”


    “我起初亦不明白驅鬼的道理,的確沒有細細考慮過,你若要氣也是應該的。”他垂下眼瞼,輕歎道,“事已至此,給我一次補過的機會,可好?”


    補過?


    念一呆了呆,隨即懷疑地皺起眉:“你要怎麽補?”


    展昭微笑道:“至少可以把真凶查出來吧?你不是想幫他討回一個公道麽?”


    “可是草原那麽大。”她低頭悶聲道,“他也已經死了,去哪裏找線索?”


    “人是活的,線索是死的,隻要有,總能被找到的。”


    “但我……”念一正頷首,突然發現展昭身形漸漸消失,她尚未反應過來,伸手想拉住他,不料還未碰到他衣衫,人已然不見了。


    此時,祁連山小鎮上,展昭猛地睜開眼,就聽得連翹大叫不好。


    “完了完了,我方才分心了。”


    白玉堂忍住想敲她腦門兒的衝動,幾步走到床邊,“怎麽樣?你見到她了嗎?”


    “見是見到了。”展昭咳了兩聲,“就是不知她肯不肯回來。”


    白玉堂惱火地搓著手,“她還是生氣?”


    “大概……”


    正說著,院子外麵一個小廝咋呼道:


    “啊喲,時姑娘?您怎麽在這兒……展爺和白爺找您好久了。”


    屋裏的三人皆是一愣,往門外看時,念一撐著傘站在花圃邊,視線卻也沒有往他們此處瞧,隻是望著周圍的風景。


    展昭見狀,一麵咳一麵從床上下來。


    白玉堂奇道:“她回來了?……你幹嘛去?”


    展昭提起床頭的劍向外走,“去查案。”


    “什麽?”他聽得一頭霧水,“現在去?你要不歇一歇吧?”看他的臉色著實白的嚇人。


    “不歇了,已經耽擱好幾日,我怕就算有線索也被某些人處理掉了。”說話間他仍在咳嗽,直到出了門才停下來。


    行至念一身邊,他若無其事道:“走吧。”


    其實在查過巴勇住處後,展昭心裏就已有些打算。桌上放著鹹菜,廚房還有已經切好買好的肉和菜,但沒有下鍋,人便不在了,這種情形之下出門打獵的可能性很小。


    但是屋中亦不曾有打鬥的痕跡,也就是說他是被什麽人突然叫走的,而最有可能的必然是住在附近的鄰裏。


    巴勇是個獨居之人,左右離得近的鄰居一共有三戶,住在左邊的是個年紀二十來歲的後生,平日裏做點小買賣,據說是個嗜賭之人。展昭和念一敲開門時,他似乎剛剛午睡起來。


    “你說巴勇啊?”後生撓撓頭,“他走的時候,那都過了好些天了吧,有七天了,我也記不太清。”


    展昭問道:“他七日之前走的?去了何處?”


    “打獵吧,我見他背著弓箭出去的,想必是又去打獵了。”後生不以為意,“他這個人愛喝酒,一沒錢就去打獵,也不奇怪。”


    念一隨口問:“他嗜酒?”


    “愛賭愛喝,要不是咱們鎮上沒妓院,隻怕吃喝嫖賭樣樣都全了。”他說完,打了個嗬欠關上門。


    在巴勇右邊住著的是個年輕寡婦,外族人,家中喂了二十隻羊,平時白日裏出門放羊,晚上便在家中織布,極少和鎮上其他人有來往。


    見他們二人上門,倒是格外熱情,急忙跑到廚房裏給倒了兩碗奶茶,隨後又張羅著要去烙餅。


    念一忙叫住她:“不用麻煩,我們坐一會兒就走了。”


    “我這家裏難得來客人。”她拿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麵帶窘迫,“就怕招待不周。”


    念一笑道:“不會的。”


    奶茶剛喝了一口,嗓子就比之前更疼了,展昭皺眉忍著咳了一聲,方問她:


    “你平日和巴勇熟麽?”


    “還好吧。”寡婦想了想,臉色一沉,“他這個人不太老實,總愛對人動手動腳的,此前我還常去他家借點油鹽,後來也就沒去了。”


    “聽人說,巴勇是七日前走的?你可看見他不曾?”


    寡婦搖搖頭:“白天我都在草原上放羊,不知道他幾時走的。”


    喝完奶茶,從寡婦屋中出來,抬頭就瞧見對麵酒坊的老板在關門準備打烊,可如今時候尚早,日上中天,還不到傍晚。


    展昭站定,故作隨意地問他:“老板,這麽早就不做生意了?”


    “是啊。”那店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正把門栓取來,慢悠悠地挪開凳子,“今天天氣好,準備去酒樓裏好好吃一頓。”


    瞧他就要將門關上,念一急忙問道:“老板,不知巴……”話未說完,展昭就伸手拉了拉她,念一遂飛快住了嘴。


    “你們問巴勇啊?”老者從門裏探出頭,“那天我就在酒坊裏坐著,看到他穿戴好出門,往西邊去的,許是去打獵。”


    “好。”展昭朝他抱了抱拳,“多謝。”


    門吱呀一聲合上,繼而便是上門栓的聲音,念一跟著展昭往回走,眼見距巷子漸漸遠了,她才問道:


    “方才怎麽不讓我問?難道是他殺了巴勇?”


    “不是。”展昭眉頭狠狠皺著,半晌才道,“他之前一直在外偷聽,隻怕是在對口徑。”


    她想不太明白:“什麽意思?”


    展昭閉目喘了口氣:“就是說,這三個人隻怕都有問題。”


    “那個姓王的後生,說親眼看見巴勇背了弓箭出門,可是巴勇臥房之內,所有打獵的行頭都在,並沒有動過,因此他所言不一定是真的。後來,他又說巴勇嗜酒,但是房中一點沒有酒氣,更沒看到酒壇,一個嗜酒之人,不可能屋裏沒有酒味的。然後就是隔壁的賀寡婦……”


    他語氣漸慢,不斷咳嗽,念一越聽越覺不對勁,回頭一看時才被他臉色嚇了一跳。


    “你先別說話……怎麽搞的?”


    展昭嘴唇發青,額上覆蓋著細細密密的薄汗,她扶住他,卻不知他到底哪裏不舒服。


    “中毒了?受傷了麽?”


    念一伸手摸到他額頭,熱得發燙,她瞬間收了回來,不由著急:“燒得好厲害,你為什麽不早說?”


    “還好……”


    “還好?不好了,再這麽下去腦子會燒壞的。”她心下愧疚,“先別查了,回去休息一下,我去給你找大夫。”


    她牽著他的手,猶是冰涼的觸感,卻讓他莫名感到安心。


    展昭不自覺鬆了口氣,輕輕握住她的,頷首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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