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內,忘川河外,有一方遼闊且陰森的地方,穿過重重薄霧,便可隱隱見得房屋建築,亭台樓閣。略有些斑駁的城門上,暗紅的朱筆龍飛鳳舞地寫著“鬼域”兩個大字,這是所有鬼魂聚集之處,無□□回的靈魂同凡間的普通人一樣居住在此。


    街上鬼來鬼往,熙熙攘攘,雖是燈火幽暗,氣息陰森,卻也十分喜慶。


    城中最大的一棟殿宇就在北邊,高牆聳立,氣勢恢宏,正門有把守的侍衛,門內複雜交錯,廊腰縵回,錯落有致。


    念一才從城外進來,便見四周張燈結彩,眾鬼忙裏忙外,好不熱鬧。


    “哎呀,時姑娘回來啦?”


    門前搬凳子的小鬼望見她,趕緊上來打招呼,“姑娘餓了,還是渴了?我去給你倒水。”


    “誒,不著急——”念一笑著攔住它,“時音呢?”


    “時大人還在寢殿裏沒起呢。”


    “這麽晚了還沒起?”她不由無奈地搖頭。


    “是啊……我去給您叫他,時大人要知道你回來,保管從床上蹦起來。”它表情分外誇張。念一忍不住笑起來。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


    “誒,好。”


    此時,隔了一個院子一座花園的寢殿中,時音還在蒙頭大睡,兩隻小鬼趴到床邊喚他。


    “老大,該起了,這都什麽時辰了……”


    “是啊老大。”二小鬼拿手推推他,“你不是要過生辰麽?”


    三小鬼回頭揍它:“我們這是過忌日,活人才過生辰呢。”


    “噢……”


    時音不耐煩的用被子蒙住頭,伸出手來揮了兩下,“我昨日睡得晚,你們別吵我。”


    “哦。”二小鬼撓撓頭,拉著三小鬼往外走,“那我先去跟念一說……”


    下一瞬,被衾謔的一下被他掀開了,時音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它倆:“你說什麽?念一回來了?”


    “啊,是啊。”


    “你怎麽不早說?!”時音隨手抄起袍子來穿上,飛快下床就往外跑,一陣風似的,眨眼就不見人影了。


    “哇。”半晌二小鬼才反應過來,“老大的穿牆術越來越神啦!”


    念一尚走在廊簷下,眼前忽然一花,隨即就被人狠狠抱住。


    時音親親熱熱地用臉貼著她的,雖是語氣埋怨,臉上卻是滿滿的笑意:“你還知道回來啊,我以為你忙著事情,沒空搭理我了。”


    “哪兒能啊。”念一笑著拍拍他後背,“我若是不回來,隻怕你會怪死我的。”


    時音鬆開她,揚起一邊眉毛,攤開手。


    念一微微不解:“怎麽?”


    “什麽怎麽。”他不滿,“東西呢?你總不會是空著手回來的罷?”


    還從未見到有人能這麽沒臉沒皮要壽禮的,念一笑得無奈,慢悠悠地從袖子裏拿出一隻青蔥碧綠的蝴蝶來,放到他掌心上去。


    時音眉頭緊皺,左右翻開她給的東西,表情說不出的複雜。


    “這什麽?”


    “草編蝴蝶。”


    “草編……”他正要嫌棄,忽然意識到什麽,“你編的?”


    “是啊。”念一聽著不解,“不是我編的還會是誰?”


    “是麽?”時音微微一笑,仔細把蝴蝶收入懷中,心情甚好地伸手去牽她,“走,你想吃什麽?我叫人給你做。”


    *


    祁連山小鎮上,已是午時,四下裏彌漫著飯菜香氣,馬路上行人漸少。展昭正從客棧出來,白玉堂頂著一頭的汗,急匆匆朝這邊跑。


    他忙問道:“怎麽樣?”


    白玉堂喘了口氣,進店裏要水喝,“那邊找過了,沒有人。”


    聞言,展昭心下一沉,低低道:“這附近也沒人見過……”


    白玉堂連連灌了好幾口茶水,納悶道:“真奇怪,她還會去哪兒?按理說咱們一早就開始找的,她又不會騎馬,腳程不至於這麽快吧?難道連夜走的?”


    展昭亦是心煩意亂,皺著眉搖頭,“應該不會是夜裏走的,晚上我沒有聽到半點動靜。”


    “念一這丫頭也真是的。”他狠狠放下茶杯,“太不夠朋友了,怎麽能說走就走呢?我還當她說的是氣話。”


    展昭微微輕歎:“是我惹得她,我也沒料到……”


    連翹站在一旁,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垂首攪著衣帶,聲音極輕:“她是鬼,說不準就地回下麵去了,你們便是把祁連山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她啊。”


    白玉堂和展昭聽罷皆是一怔,他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對,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那眼下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連翹撅了撅嘴,“鬼界那地方,活人又進不去,除非你死了……呸呸呸。”她擔憂地看了展昭一眼。


    “她要是不想讓你找到她,你就是找一輩子,也沒用嘛……”


    這話仿佛一記重錘重重在他胸腔敲過。展昭身形一僵,半晌才回過神。


    今時今日他才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竟是如此的脆弱,沒有一個熟識的朋友,沒有一個共知的地方,她若是不見,自己甚至不知該去何處尋找……


    她若是不想見他,一輩子也找不到……


    瞧他們良久不語,連翹小心翼翼地打量展昭的神情,他臉色青白,嘴唇已幹裂,眉頭緊皺,麵容憔悴不堪。認識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般模樣。


    “展大哥。”連翹遲疑了一陣,終究走上去拉了拉他衣角,“你不要喜歡她了,她是鬼,你是人,你們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她走了也是不想害你啊。”


    “連翹!”白玉堂聽得皺眉,伸手拽開她,難得用嚴厲的口吻壓低聲音嗬斥,“不會說話就別說話,聽見沒有?”


    “可是……”


    話未出口,她就看到展昭淡淡別過臉垂眸瞧她。清淺的眼神,有著她看不明白也說不清的東西在裏麵,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我、我知道了。”連翹甩開他的手,背過身去,“都是我的錯,是我害她走的。我去把她找回來不就是了嘛!”


    “喂……”這邊也是個麻煩,白玉堂棘手地回頭去看展昭,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這丫頭毛躁得很,我先去追她,一會兒咱們再去草原上找找,說不定就找到了呢。”


    他聞言唯有苦笑:“但願如此。”


    *


    鬼界大殿之內,時音的忌日,前來送禮吃酒的鬼自是多不勝數,連在楚江王身邊當差的幾個鬼使也跑來送了兩壇子好酒,場麵喧鬧活躍。


    時音沿著一圈兒敬完了酒,等回到酒桌上,卻見得念一居然也抱著一壺低頭在喝,他倒是吃了一驚,頗為奇怪地伸手去探她額頭。


    “丫頭,你沒發燒吧?”時音又摸摸了自己,“我記得你不喝酒的啊。”


    念一沒好氣地瞪他,“我忽然想喝了,不行麽?”


    “你若是突然做什麽事兒,那就必定是出了什麽事兒。”時音何其了解她,抬手就輕輕鬆鬆把她麵前的酒壺奪了過來,“老實說,好端端的,又怎麽了?”


    “我沒事。”念一借著酒勁上前去搶,“你把酒還給我。”


    “對我你還瞞什麽?”時音一手揚得高高的,另一手輕握住她手腕,柔聲問,“跟我說說,誰欺負你了?”


    “沒人欺負我。”眼見搶不到,她也不再掙紮,索性一頭靠在他肩上,悶聲道,“哥,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人和鬼的區別竟這麽大。”


    時音兩眼一亮,當即讚同地點點頭,“你可算想明白了!何止是區別大,簡直就是隔了一條鴻溝,毫無共同點可言,人有什麽好的?當初若不是人陷害你一家,你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可是……可是……”


    念一緊緊咬著嘴唇,“可是鬼也是人變的,若沒有人,何來的鬼呢?我們和他們不是一樣的麽?有著生前的記憶,有感情有思想,會痛會難過……他為什麽不明白呢……”


    時音呆愣半晌,訥訥地去揣測她言語裏的那個他字,良久他才咬牙道:“他要殺你是吧?我就知道,你瞧瞧你瞧瞧,我當初說什麽來著?他是人,但凡是人都會害怕鬼,正因為怕,所以會想方設法的除掉。”


    “人不總是這樣麽?不能容忍比自己強大的生靈存在,擔心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脅……”


    “可他待我好啊!”念一搖搖頭,揪著他衣襟,終於哭出聲來,淚水奪眶而出,“他知道我的身份,也還願意待我好,願意聽我說話,願意幫著我,一路跋山涉水……”


    念一,這些年來,我不都是這樣對你的麽?


    他想說出來,話語卻盡數哽咽在喉,隻是抱著她,靜靜的抱著。難以言表的苦澀自舌根蔓延開來,說不清是酒水還是別的什麽。


    他知道理由的,一直都知道。


    隻因為他是鬼……


    在場的其他小鬼見得這情形,皆識趣的離開了,方才還鬧騰的大殿裏,很快空無一人,喧囂之後遺留下來的,是滿地的狼藉和濃得化不開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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