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聽完便愣了一下,隔了好久才明白過來。


    “既是這樣,倒也無妨,我們遲早是要成親的……”


    “不行,不行……”念一突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紮著坐起身,“我眼下這個肉身根本連人都算不上,你和我在一起這麽久了,本來就沾了不少陰氣,如果我再和你成親,你隻怕會……隻怕會被我吸盡陽氣,會死的。”


    “我不能害你!”


    “好好好,你先別亂動。”見她說話這陣臉色明顯又難看了許多,展昭心下不忍,伸手扶住她躺回床上,“那你靜靜休息養傷,我在旁邊守著,好不好?”


    “嗯。”念一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從被衾中探出手來,摸到他掌心輕輕握住。


    此前在人間走動時,她一直謹慎出事,從沒出過這樣的狀況。也是近日的生活太過舒坦,太過平靜,竟讓她得意忘形,險些快不記得自己是個鬼。


    這會兒早已是下半夜,院子裏的蟲鳴聲此起彼伏。念一閉目歇了一陣,又抬眼往旁邊瞧。


    展昭正倚在床邊,眉頭緊皺,眸中盡是憂色。


    她不禁內疚,出聲喚他:“展大哥……”


    “怎麽了?”


    “對不起,今晚若不是我不自量力要跟著你,也不會出這種事。”


    展昭輕歎一聲,抬手覆上她額頭。


    “是我沒有考慮周全,不怪你。”


    念一翻了個身麵向他,悵然道:


    “你也看見了……鬼其實大多很脆弱。世人似乎都怕鬼,殊不知鬼要怕的東西卻更多,怕日照怕犬吠怕雞鳴,門神符咒桃木狗血……”


    她喃喃道:“真不想再做鬼了。”


    走在人界就像是老鼠過街一般,提心吊膽。她也想和他一樣沐浴春光,不必打傘,不必擔心日出日落。


    “等夏季過去。”


    在她就要睡著之際,隱約聽得展昭開口。


    “等夏季過去,我們就離開開封。我有個修道的朋友,也許他會知道讓你變成人的辦法。”


    念一指尖微微收緊,含糊不清地應道:“好。”


    額頭是他掌心傳來的暖意,耳邊的聲音朦朧不清。


    “安心睡吧。”


    不多時見到她已睡熟,展昭眉峰微擰怔怔地看她,腦中空白一片,頭一次有這樣不知所措地感覺。


    她畢竟不是人,他要做的遠遠不止是讓她過得安穩這麽簡單,這種事會發生一次,也會發生第二次,如今該怎麽辦,往後該怎麽辦,完全沒有頭緒……


    如此想著思索著,不知不覺間他亦閉上眼淺淺睡去。


    忽然間,屋內起了一陣疾風,燈燭驟然熄滅,漸漸彌漫開來的白霧裏一人懶懶散散地踱步而出,寬敞的衣袍垂在地上,長發散在腦後,高束的玉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時音揣著手,麵無表情地走到床邊,看了看展昭,又垂頭瞧著睡夢裏的念一,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到這時候了,你都還沒叫我……”


    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發絲,自嘲地笑道,“你別不是已經忘了你還有個時音吧?”


    黑暗中,他俯下身去,動作極盡輕柔地吻住她雙唇,同樣是冰冷的溫度,冰冷的身體,縫隙間飄出青煙,很快便消失不見。


    *


    第二日,念一抱著被子坐在床上,耷拉著腦袋聽時音在旁叨叨個沒完。


    “出門前就叮囑你了,不要隨便和不認識的人說話,不要擅闖有錢人家,不要吃來路不明的東西。”他拿手指彈她腦門兒,說一句彈一下。


    “你就是不聽,就是不聽我的,這下好了,遭殃了吧,活該了吧,吃虧了吧!”


    “知道了。”念一沒敢反駁,“下次不會了。”


    時音扶著額頭:“回回都這麽說。”


    院外有人推開門,他漫不經心地側目看了一眼,淡淡道:


    “我說。”


    “你要是真這麽喜歡他,依我看還是讓我殺了他算了。”時音扳著兩手骨節“哢嚓”作響,“人變成鬼可比鬼變成人容易多了。”


    “誒——”念一把他手摁回去,“你不要亂來,我可不想讓他也跟我一樣。”


    “跟你一樣有什麽不好?”時音不以為然,“大不了我就勉為其難罩著他,你們倆鬼域裏住著,和在這裏不也區別麽?”


    “我跟你說不明白……”


    他倒不著急,“那你就慢慢兒說。”


    “我……”


    正說話間,展昭走進屋,將食盒放在桌上。


    “醒了?我去樊樓給你帶的肉粥,起來嚐嚐。”


    “好。”念一微微一笑,掀開被子下床穿鞋。


    時音皺著眉瞧她表情上的變化,心裏百般不是個滋味,仍舊朝展昭叨念道:


    “我告訴你,這些天她不能吃辣不能吃酸也不能吃雞,肉粥吃兩日,然後就煮點白水雞蛋來。”


    “記下了。”展昭點了點頭,“可還有別的什麽要注意的?”


    時音冷眼看他:“不能出去曬太陽,打傘也不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別再帶她去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哥。”念一放下勺子,為難道,“這次真的不怪展大哥,是我太任性了。”


    時音回頭就瞪她:“你別說話。”


    展昭麵色未變,依然謙和地點頭:“明白了。”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時音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朝念一哼道,“你們倆一個德行。”


    將走之前他又囉囉嗦嗦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見展昭二人甚是聽話的在原地站著沒有還嘴,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他總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你莫要放在心上。”


    展昭抬眸向院裏瞧了瞧,淡聲道,“不過他也沒說錯。”


    念一聞言不解:“哪一句?”


    “沒什麽。”他淡笑,接著給她盛了碗粥,“慢慢吃,還有很多。”


    從這以後,念一就過上了粗茶淡飯的日子,別說想出門,就是出房間展昭都會皺眉看她兩眼,到後來實在看得她沒法,隻得安安分分在床上窩著。


    等她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展昭方抽空去開封府尋公孫策。


    “哦,如此看來,這侯府鬧鬼極有可能是凶手所為……不過,他這麽做豈不是就讓侯府裏的戒備更加森嚴了。”他把折扇一打,沉思道,“按理說不應該啊。”


    “還有一種可能。”展昭沉吟道,“他要找替罪羊。”


    “你是說,這凶手不是孤注一擲想要殺他們四個的?”


    “先生——”遠處跑來個年輕捕快,望見展昭先是怔了一下,隨後又向公孫策道,“先生,幾個疑犯已經帶到,大人準備升堂了。”


    “好。”他回頭朝展昭笑道,“展俠士也一同前去吧?”


    因為並非官府中人,展昭並未上堂,隻是在僻靜處旁觀。


    堂下是之前公孫策提到的三個人,富商夫人袁氏,青樓的小廝豆子還有個樵夫打扮的男子,王朝。


    包拯往當中一坐,麵沉如水,揚起驚堂木“啪”地落下。


    底下三人忙齊齊跪下施禮。


    “民婦袁氏,叩見大人。”


    “草民豆子,叩見大人。”


    “王朝……叩見大人。”


    包拯緩緩掃過他幾人麵容,淡聲問:“今日請你們三人來,可知為了何事?”


    那豆子是個機靈人,當即笑道:“這還用說麽,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自然是陳媽媽幾人慘死的事了。”


    “謔,你倒是老實。”包拯冷笑問他,“那便自你開始吧。老鴇是在屍首發現的前一天失蹤的,有人證說當日她曾喚你去采買脂粉,你卻和她又起了口角爭執,可有此事?”


    “這事兒的確不假。”豆子也不作隱瞞,垂頭別扭道,“大人想必也知道,陳媽媽和我慣來關係不好,我倆吵架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不過……”他話鋒陡然一轉,“我們雖然吵,可我卻絕對不會有殺她的嫌疑啊!”


    “哦?為何?”


    豆子撓撓頭:“因為她是我娘啊。”


    “原來如此。”


    想任鵬和賀乙兩人死時這小廝都在青樓,數十人可以作證,並無嫌疑。包拯和公孫策對視一眼,而後揮了揮手,又道:


    “袁氏,本府且問你,你的夫婿失蹤多日你卻不聞不問,是何緣由?”


    那任夫人忙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先夫是個生意人,早出晚歸,或是數日不歸家都是常有的事。剛成親那些年也日日問他,到現在都老夫老妻了,也就沒有問過,哪裏知道……”


    說著,她垂首拿帕子拭淚,抽噎道:“哪裏知道會出這樣的意外。”


    饒的是她哭得傷心,包拯卻不為所動,問道:“你說任鵬死的時候,你在家中並未出過門?”


    “是是。”任夫人眸中含淚,連連點頭,“我府上下人都能作證的。”


    公孫策偏頭來低低提醒道:“任府現在上到管事下到夥夫,無一不是聽她的主意,這證詞信不得。”


    “嗯。”包拯頷了頷首,卻沒再問下去。


    剩下一人是個壯漢,年紀不過二十來歲,從下跪之時起臉色便是陰冷一片,兩眼直勾勾盯著包拯,看得人毛骨悚然。


    “你叫王朝?”


    “是。”


    “你並非本地人?”


    “是。”


    “家在何處?”


    壯漢仰首,不卑不亢道,“我家便在城西虎頭山上。”


    城西郊外虎頭山附近的村民不多,據說山上盤踞著一群山賊,並有山大王四人,時常打劫沿途的富商,自稱是綠林好漢,除暴安良。


    包拯上下將此人打量了一番,輕捋胡須,笑而不語,半晌竟一句沒問,直接道:


    “退堂。”


    公孫策訝然:“大人……您這就不問了?”


    “不問了。”包拯理了理衣袍,淡笑道,“我想,我應該知道凶手是誰了。”


    *


    傍晚,太陽剛剛落下,地上皆是殘留的暑氣。


    展昭正推開院門,抬眼便望見念一在喂幾隻不知從哪裏溜進來的野貓,三五隻蹲著身子端坐成一排低頭吃飯,模樣很是乖巧。


    “回來了?”


    念一拍手站起身,向他走去,滿眼皆是笑意。


    “額頭上這麽多汗,外麵很熱吧?”她說完拿衣袖踮腳給他擦幹。


    “是很熱。”


    展昭垂首抵著她額頭,“記得白天不要出門。”


    “我知道。”念一微微一笑,見他皮膚都被曬出顏色來了,忙伸手捧住他的臉。


    “怎麽樣?涼快麽?”


    冰冷的手指像是雪水一樣,展昭含笑握住。


    “挺涼快的。”


    “那就多抱一會兒。”她抽手回來,埋頭在他懷中。清涼的氣息撲麵而來,很快就把一身的熱氣驅散殆盡。


    展昭將下巴擱在她頭上,兩人就這般靜靜站了許久,直到發覺腳下有個小小的身子拱上來,他才鬆開手。


    地上,幾隻貓早已吃完了飯,個個蹲坐著仰頭盯著他倆瞧,眼睛瞪得極大,寫滿了好奇。


    展昭不禁失笑:“哪裏來的這麽多貓?”


    “好像是附近竄來的。”念一俯身抱了一隻純白的,“前日給了它們些吃的,沒想到這段時間就天天來了……你看這個。”


    她湊到展昭身邊,“像我嗎?”


    他正不解這句話,想了片刻方明白過來,她指的是在五台山的那隻。


    回憶起那時候她化作貓的模樣,展昭忍不住微笑。


    “的確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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