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亦覺胸中難受,雖知曉這般抉擇定然會傷了她的心,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兩者間孰輕孰重,不必衡量也明白……


    時音抱著胳膊倚在門邊看他,不以為意地輕笑道:“不過一條命而已,我若是你就讓給她了。反正你們做官的名聲都不好,也不差這一點。”


    展昭淡淡搖頭:“所以我不是你。”


    “我們家念一的性子一向很好,能讓她這麽生氣,你也是很有能耐啊。”


    知道他故意找茬,展昭也並不接話。


    “我問你。”時音斂去笑意,“當初到底是為了什麽而踏入公門的?”


    “不想讓人蒙冤受屈。”


    “這不就對了。”時音懶懶散散地舒展了一下身子,“人有時候得學會變通,恪盡職守是好事,但太執著那就成傻子了。”


    展昭緘口不言,繞開他徑直往外走。


    “展大人。”院子裏正有等候的捕快上前來詢問,“既然凶犯已擒,我們是不是該撤人,回開封府了?”


    “好。”他一麵頷首一麵不出院門,“先派人去告訴包大人一聲,他眼下還在八王爺府上。”


    “是。”


    時音偏頭見他當真走遠,帶著幾分無奈地搖頭輕歎。


    “還真是一點都不會哄姑娘家開心……”


    *


    果不其然,如展昭之前所想,年前在慕府上流傳出來的書信正巧兒生母所寫,盡管被尹征逐出家門,卻因為念及夫妻之情,不願令他入險,可又不能揭發是女兒所為,情急之下隻能出此下策。


    前日就過堂了,巧兒幾乎沒有辯解,所有罪行盡數認下。雖然展昭已極力為她求情,但無論如何勝負兩條人命,依照大宋律例,必定是要問斬的。


    從開封府中出來,他垂頭歎了口氣,隨即又往慕府走。


    自打巧兒入獄之後,念一房間又多了個小丫頭,看上去很伶俐,一雙眼睛尤其警惕,故此他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們這兒隻有花茶,展大人可喝的慣麽?”


    “都行。”展昭略略點頭,“麻煩你了。”


    “沒事。”


    丫頭捧著茶葉到外間煮茶,念一就靠在床邊垂首繡花,連看也沒看他一下。


    這般模樣,便是不問也知道她還在怨自己。展昭無可奈何地顰起眉來,思量著應當怎樣開口比較好。


    他本就不善言辭,更別說此時念一還不打算搭理他,枉自躑躅了許久,終是在她對麵坐下。


    “……先休息一下吧?這地方光線也不大好,傷眼睛。”


    念一垂眸拉著針線,半晌搖了搖頭。


    展昭無法,又取了個橘子來笑問:“渴不渴?要不要吃個果子?”


    “不吃。”


    “喝水?”


    “不喝。”


    她發起脾氣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展昭心自苦笑,隻覺胸中壓著塊巨石,沉沉重重,還是默默替她剝好橘子,擱在床頭。


    “包大人那邊……我去問過了。”


    他頓了頓,輕聲道:“……人情不能枉法,大人他也有他的難處……”


    後麵的話,也沒再說下去。聽得他的語氣,念一緩緩放下針線,緊緊抿著唇。


    料想自己此時在這兒恐怕也惹她不快,展昭站起身來。


    “我就先走了……要是有事就派人來傳話。”


    剛轉身的瞬間,手卻突然被她握住,展昭微微一愣,腳上便一直僵著。


    念一扔下針線,自後將他抱住,埋首在他背脊上,半晌不說話。


    “念一……”


    明白她心中感受,展昭轉過身來,伸手將她摟住。


    念一貼著他的臉,輕輕摩挲,“我也不想讓你為難,但是……你知道我的,畢竟與我熟識的人不多,她又是……我不想看著她死。”


    “我再想想辦法。”他拍拍她的腦袋,柔聲安慰,“還有七日才問斬,這麽長的時間,夠琢磨了。”


    隻剩七日了。


    念一咬著嘴唇,愈發感到不知所措。


    斬首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七日還能怎麽琢磨?


    展昭從屋裏出來時,時音就立在不遠處逗籠子裏的鳥兒,慢悠悠問他:“怎麽?她還是生氣?”


    他淡聲道:“沒有,不太開心罷了。”


    “噢。”時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丟了樹枝拍了拍手,“不打緊,扔兩個玩兒的東西給她,解解悶。”


    說著便打起簾子來,朝念一笑道:“念一,看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還沒等她抬頭,兩個黑色的身影一前一後撒歡兒似的撲到她懷中,定睛看時才發現是小鬼們。


    “念一!”二小鬼哭得稀裏嘩啦,“念一真的是你啊,我想死你了!你還活著,太好了!”


    三小鬼不住在她衣衫上擦眼淚,“嗚嗚嗚……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呆愣片刻,才把他倆抱在手上,挨個挨個摸腦袋。


    “你們怎麽來了。”


    “是老大說你在這兒的!”二小鬼抽著鼻涕,眼淚嘩嘩地看她,“念一,我好想你。”


    “不哭不哭。”似乎是隔了很久沒見麵,但兩個小鬼仍舊是從前的模樣,並沒有長大,念一抱著它倆,亦是萬分感慨,“我也很想你們。”


    二小鬼揉著眼睛問她:“真的嗎?”


    “真的。”


    “有多真啊?”


    “……應該很真吧?”


    她素來喜歡小孩子,果然有了這兩隻分散注意力,心情也逐漸轉好許多。時音見狀,悄悄退出來,然後朝展昭攤手聳肩。


    “好了,暫時由著她們仨玩吧。等這件事過去,時間一久也就忘了。”他不在意道,“反正,從前也不是沒遇到過。”


    展昭由衷感激道:“多謝。”


    “謝什麽。”時音若無其事地調開視線,“又不是幫你。”


    *


    開封府,書房之內。


    包拯悠悠翻過一頁書卷,盯著紙上的文字皺眉看了許久,終於頷首。案桌前,那抹紅衣筆直而立,頭微微而垂,眸中亦帶有幾分輕愁。


    他合上書,輕歎了口氣。


    “展護衛,你這又是何必……”


    包拯著實想不明白,這種案子他並非頭一回處理,為什麽幾天裏日日都來給那丫頭求情。


    “慕大人已將此事上奏給了聖上,大理寺那邊也存了檔,眼下就是我去說,人家也不一定肯給麵子。”


    猜到他會如此說,展昭本也沒抱希望。


    “但尹巧兒此舉也是事出有因,若非尹征始亂終棄,她也不會下此毒手。更何況,這數年來她與母親崔氏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是辛苦……”


    “她身世可憐,本府知道。”包拯放下書,摁著眉心,“可若因此事放他一馬,往後隻怕再難服眾。法不容情啊……展護衛。”


    出了書房,展昭漫無目的地站在院外,望著遠處的梧桐樹出神。


    “誒?展兄弟!”


    趙虎正巡街回來,滿身風塵,上前就往他肩頭一拍。


    “我找張龍喝酒,這小子不見人影,可巧你在這兒,走走走,咱們倆喝一杯去!”


    “趙大哥。”展昭淡笑推拒,“不了,我還有別的事。”


    “別的事?”趙虎性子老實,也聽不出他是推辭之話,究根問底道,“什麽事?重要麽?可要我幫忙?”


    “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嗨,既然不是重要的事,改明兒再做不就行了,走走,前些天老家舅舅就送了壇陳年的女兒紅,正愁沒人陪我喝。”


    趙虎不由分說拉著他便往屋裏去,展昭實在無法最後隻能應下。


    酒水熱好了,往碗裏一沉,滿屋都是濃鬱的酒香。


    兩三杯下肚,展昭神色才微微緩和。


    趙虎又給他斟上了一杯,“對了,這幾天總看你悶悶不樂的,怎麽?遇上麻煩了?”


    他搖頭苦笑,方把尹巧兒的事情簡單告訴他。


    “啊?是為這個丫頭啊?”趙虎不解地撓頭,“她是你相好?”


    展昭尷尬道:“不是。”


    “不是?那就是相好的朋友了?”


    猜得也太準了……


    展昭不自然地搖了搖頭:“不……算是。”


    “別裝了,字兒都寫臉上了。”趙虎笑眯眯地喝了一杯,滿麵紅潤,“昨天我才見你拿著支珠花整整看了半個時辰,你就老實說了吧。”


    “噗”他一口熱酒嗆在喉中,登時偏頭猛咳。


    “你慢點兒。”趙虎忙好心地替他撫了撫背脊,一副語重心長口氣,“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瞧上個姑娘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保不齊,咱們哥兒幾個還能幫幫你呢?”


    “咳咳……”展昭拂開他的手,麵色潮紅地低頭飲酒,“多謝趙大哥關心。”


    “哎,不過這巧姑娘的事,是有些難辦啊。”趙虎摸著下巴,琢磨道,“既然連大人都說沒辦法,你我就更束手無策了。”


    展昭輕持酒杯,垂眸凝視著杯中酒水,歎息道:“是啊……”


    但願念一能早些對此事釋懷才好。


    傍晚時候,天色剛黑,今夜不用巡街,從角門口進來時,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去瞧瞧尹巧兒。雖然無法救她性命,但好歹吩咐看守別太過為難,盡量在上路之前滿足她最後的意願,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


    開封府的牢房並不多,關押的都是還沒過堂的犯人,等明日尹巧兒便會送去大理寺,再過三天就該問斬了。


    “展大人。”獄卒一見是他,趕緊笑著領他進去。


    “都這時候了,您怎麽得空來牢裏一趟?是大人有什麽吩咐麽?”


    “你不用緊張,不是大人的命令。”展昭邊走邊打量四周,“我隻是來看看尹巧兒……她這些天情況如何?”


    “哦,尹巧兒啊?人挺正常的,精神也好,一日三餐都有照常吃。”


    他頷了頷首:“明日大理寺的人就來了,麻煩你幫我打點打點。”


    獄卒當即會意,“知道知道,小人絕對照辦,展大人大可放心。”


    “尹巧兒的牢房就在這邊……大人當心腳下。”


    剛從一拐角處過去,隻聽砰的一聲悶響,兩壁燈燭昏黃,眼前之景令著實他二人驚呆。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昏迷不醒的獄卒,好些個連刀都未曾出鞘,展昭眉頭一皺,隱隱見得其中一人尚有意識,他撩袍俯身下去。


    “出了什麽事?”


    “展……有人……”那獄卒斷斷續續道,“有人……劫獄!”


    話音剛落,展昭猛然抬頭,正見對麵的兩個黑衣人手忙腳亂地在開牢門,他未及多想,抬腳飛快將旁邊的木桌斜踢過去。


    其中一人旋身上前,徒手便把桌子劈成兩半,恰在同時,展昭已揉身撲出,長劍直向那人開鎖的手腕刺去。對方隻好抽了回來,險險避開他劍鋒。


    他二人幾乎沒有帶什麽兵器,手中不過一把小匕首而已。


    幾招拆下來,展昭越發覺得奇怪,對麵這人武功平平,毫不出奇,甚至普通得有點熟悉,一招一式似乎在哪兒見過。


    掌風習習,燭光從那人臉上一閃而過,他驀地反應過來,趕緊將她手腕握住,拿著匕首往自己胳膊上劃了一道,這一套動作極快,夜色裏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對方將他刺傷。


    “先走!”他低低道。


    背後的獄卒看不真切,看他半天沒動靜,心急如焚:“展大人?您沒事兒吧!?”


    “我沒事。”展昭一麵和她拆招,一麵佯作吃力的轉過頭,“你速速去找人,這地方由我來處理。”


    “哦、哦……是!”


    待那捕快走遠,他才放下劍,拉著那黑衣人一路施展輕功,疾步往外走。


    “念一!”


    開封府後門竹林中,展昭扯下她麵巾,星眸微怒,“你作甚麽?劫獄可是大罪,鬧不好你也會被一同論斬的!”


    念一不敢看他,隻望向別處,小聲辯解:“我知道……可你不是說沒辦法麽?”


    “事到如今,除了劫獄,你還有別的辦法能救她?”


    “我……”


    展昭盯著她啞口無言,半晌又去看一旁的時音,後者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揚起眉撫弄竹葉。


    “那你……也該事先和我商量商量……”


    念一仰頭反問他:“我和你商量,你能同意?”


    “……”展昭一時語塞。


    的確,如若她告訴自己,他絕對不會應允。


    念一瞧著他的表情,無奈地淡淡一笑。


    “我說對了?本來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這樣一來,包大人就算發現大家也不會懷疑是你啊。”


    他默了片刻,“劫獄不是那麽容易的事,還好今天遇上的是我,倘若是別人,倒是又該如何是好?”


    聞言,一直保持沉默的時音忽然轉過頭來。


    “要我說,你不在最好,你若不在,人我們早就救走了,哪兒來這麽多事兒?”


    展昭微愣一瞬,才想起憑他的功夫,無論是張龍趙虎還是王朝馬虎皆不在話下,之前又早已將看守全部擊暈,自己要是真不出現,尹巧兒現在應該已經出城了。


    這麽算來,錯全在他……


    “也、也不一定的。”念一急忙出聲替他辯解,“你知道我功夫不好,很容易拖時音的後腿,要是方才沒有你,說不準、說不準我就被他們抓住了。”她笑道,“所以你還是還得很是時候。”


    聽到這裏,時音扶著額頭半是好笑半是無語地歎氣,展昭苦笑著盯著她,此時也不知說什麽好了。


    “算了算了。”時音終究看不下去,“彎彎繞繞這麽麻煩,與其如此折騰,我還是吃個虧,替她死一次罷。”


    “你替她?”念一尚在遲疑,“可以麽?”


    “笑話,我什麽事做不到?”他活動了一下筋骨,“就是丟人了點,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好。”她忙含笑點頭,“都聽你的。”


    時音餘光悄悄瞥了她一眼,隨即又很快收回視線,靠著竹子垂眸淡笑。


    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展昭微不可見地顰了顰,繼而低頭準備收劍入鞘。


    “時間不早了,我必須趕回去,否則會惹人生疑。”


    “嗯,好。”念一剛想囑咐他小心,卻見他伸出右臂來,抬劍深深地劃出一道傷痕。


    她不由一驚,忙上去幫他止血:“你!……”


    “沒事。”展昭收了劍,不在意地朝她微笑,“要是沒有傷口,你叫我如何向大人交差?”


    念一咬著嘴唇,拿帕子來給他包紮,眸中心疼不已:“那也不用這樣……”


    “別止血了,包紮得太好可就不真了。”他笑著打趣,隻用手把傷處捂住,鮮血順著指縫很快滲了出來。


    “我先走了。”


    念一歉疚道:“那你……當心。”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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