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弘回到了瓦崗,他帶回來的消息猶如一盆冷水,澆在了滿懷期待的瓦崗人頭上,澆滅了他們心中僅有的一點希望,徹底擊碎了他們始終不願放棄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賊就是賊,黑就是黑,除非天地顛覆,否則賊不可能化身為英雄,黑更不可能變白。翟讓和瓦崗人始終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一廂情願地認為滎陽鄭氏不會拋棄他們,甚至奢望憑借滎陽鄭氏的龐大權勢逆轉乾坤,由黑變白,重新進入貴族豪望的行列。


    實際上這一願望並不算出格,他們本來就是政治博弈的犧牲品,隻不過在博弈中關隴人占據了上風而已,若有朝一日山東人占據了上風,翟讓和瓦崗人的確有希望恢複貴族身份,但前提是,翟讓和瓦崗人必須有足夠的價值,值得滎陽鄭氏出手相助。


    目前河南局勢很明顯,滎陽鄭氏被關隴人借助天災**打擊得體無完膚,基本上喪失了還手之力,連喘息都困難,哪裏還有餘力拯救手下一幫小兄弟?此刻滎陽鄭氏這位老大,迫切需要手下小兄弟們為它衝鋒陷陣,舍身赴死,為它爭取到喘息和反擊的時間,而不是繼續躲在它岌岌可危的羽翼下,眼睜睜地看著它在前方遭受敵人的瘋狂打擊而束手無策、無動於衷,甚至落荒而逃。


    滎陽鄭氏憤怒了,對河南貴族豪望在危急時刻的恐懼、懦弱、退縮、不作為出離憤怒。在我最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竟然不敢為我而戰,不願為我而死,那我憑什麽還要庇護你們?二三流的貴族豪望有權有勢,有自己的利益訴求,與滎陽鄭氏既是盟友,也是競爭對手,當然不可能傾盡全力維護滎陽鄭氏的利益,但末流貴族,還有諸如翟讓等墜入“地獄”的前貴族,與滎陽鄭氏實際上就是主仆關係,危急時刻他們也不願為恩主浴血而戰,那就是背叛了,而對於叛主的逆奴,滎陽鄭氏豈肯饒恕?


    翟讓和瓦崗人在關鍵時刻的確有背叛之嫌。


    當李風雲帶著魯西南義軍聯盟殺進中原,河南局勢急劇惡化的時候,翟讓和瓦崗人看到滎陽鄭氏似乎支撐不住了,似乎失去了庇護他們的能力,將來也很難幫助他們恢複身份了,於是就有了改換門庭、另投明主的想法,試圖以幫助濟陰太守韋保巒,來攀附上關中韋氏這顆大樹。


    當時有這種想法的瓦崗人並不少,隻不過唯有翟弘一人隱晦透露出來了而已。好在瓦崗人還算清醒,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滎陽鄭氏是中土超級大豪門,上千年的曆史了,根基太深,一場狂風暴雨根本奈何不了它。於是翟讓派出翟弘,親自趕赴滎陽打探消息,名義上是向恩主問計,實際上就是查探滎陽鄭氏的虛實,以便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歸根結底一句話,見風使舵,一旦風向不對,該背主就背主,良禽擇木而棲,天經地義嘛,實在走投無路了,也隻有舉旗造反,一條道走到黑了。


    滎陽鄭氏是千年“老妖”了,什麽人沒見過?翟讓的小心思在他們眼裏根本無所遁形,而翟讓的價值在他們眼裏更是不值一提,所以翟弘到了滎陽後,根本就沒有機會走進鄭氏的大門,好在他在滎陽也有一些朋友,輾轉多日,終於在一個二流世家子弟的口中打聽到了滎陽鄭氏對他們的態度。


    翟讓和瓦崗人終於為自己的瞻前顧後付出了代價,同時也終於看清了自己所處的惡劣環境。實際上自白馬城中那把驚天大火衝天而起後,翟讓和瓦崗人就已經走上了不歸路,對於他們來說,若想重回貴族行列,若想重新過上安穩日子,唯有浴血搏殺,唯有成為最強者,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顛覆天地,才有一線可能,為此,他們必須拋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必須自強自立,必須從重重險阻中殺出一條血路,必須掌控自己的命運。


    翟弘十分沮喪。翟氏在河南不過是個二三流貴族,自身實力有限,若想生存發展,代代傳承,就必須依附豪門世家,否則隨時都有覆滅之禍。曆史上不計其數的貴族豪望均已化作塵埃,而一代代的貴族們在殘酷現實的壓迫下,漸漸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生存觀,那便是“依附”。低等貴族依附高等貴族,高等貴族依附超級貴族,而超級貴族站在權力和財富金字塔的頂端,他們是這個世界的規則製定者,他們掌握了權力和財富的分配權,他們就是“參天大樹”。所有依附“參天大樹”者,一旦失去了“大樹”的庇護,其羸弱的身軀便會被狂風暴雨席卷而去。在翟弘看來,翟氏已經失去了滎陽鄭氏的庇護,已經被滎陽鄭氏拋棄了,翟氏東山再起的最後一絲希望就此碎滅,翟氏完了。


    翟讓反倒平靜。幻想碎滅了,心中的痛苦和怨憤可想而知,但同時也爆發出了不甘的呐喊,既然指望不到其他人,那就隻有靠自己了,或許在上蒼的眷顧之下,自己就能殺出一條血路,也能於出一番驚天動地的王霸大業。


    “接下來,我們怎麽辦?”翟弘歎了口氣,目視眾人,低沉的語氣裏透出一股深深的悲哀,“依照滎陽鄭氏的意思,我們應該為它衝鋒陷陣,但當初韋使君危難之刻,我們冷眼旁觀,並沒有出手相助。如今濟陰淪陷,韋使君難逃牢獄之災,對我們恨之入骨,就算我們有心投奔,他也不會收留了。”


    邴元真心情沉重,未來一片黑暗,而由黑暗所帶來的重壓讓他幾乎窒息,但此時此刻,唯有拚死掙紮,唯有誓死一搏了。他抬頭看了看沉浸在絕望中不可自拔的翟弘,冷聲問道,“從滎陽得到的消息中,是否可以斷定鄭氏與韋氏結盟了?是否可以斷定鄭氏要幫助韋氏戡亂剿賊?”


    這次河南危難,損失最為慘重的就是滎陽鄭氏,而四麵圍攻滎陽鄭氏的便是關隴人,此乃人所皆知之事。那麽據此推斷,滎陽鄭氏有什麽理由與韋氏結盟?難道這次圍攻鄭氏的關隴人中,沒有關中韋氏?當前局勢下,鄭氏和韋氏之間的姻親關係,實際上根本抵禦不了關隴人重創鄭氏所帶來的仇恨,鮮血淋漓的鄭氏絕不會忍氣吞聲低下高傲的頭顱,與韋氏結盟聯手攻打山東義軍。所以,邴元真有理由懷疑翟弘從滎陽打探來的消息並不確切。如果鄭氏沒有與韋氏結盟,那麽之前瓦崗人沒有幫助韋保巒就沒有做錯,那麽鄭氏痛斥瓦崗人背信棄義的目的,便是要瓦崗人向韋氏發動攻擊,以瓦崗人的衝鋒陷陣來改變通濟渠一線的局勢,繼而達到反擊關隴人的目的。


    “治書侍禦史韋雲起已經出關,現在就在濟水以北的黃河故道上紮營安寨,而河南各地的鄉團宗團正蜂擁而去,這還不足以證明鄭氏與韋氏結盟?”翟弘身心俱疲,說話亦是有氣無力,“據說韋雲起此刻趕來通濟渠,是為齊王出京戡亂鋪平道路,他的主要目標並不是李風雲,而是與通濟渠一線的地方勢力達到妥協。李風雲的實力有限,齊王率軍出京戡亂,必定勢如破竹,一鼓而定,但通濟渠一線的地方勢力如果不予配合,暗中掣肘,那勝負就難說了。齊王敗不起,齊王的目標是東宮,是太子之位,所以齊王若想打贏這一仗,就必須贏得滎陽鄭氏的支持,而當前滎陽鄭氏處境艱難,如果齊王和韋氏趁機威逼利誘,鄭氏除了妥協還有其他對策嗎?”


    “當然,鄭氏肯定要妥協。”邴元真說道,“但鄭氏到底是真妥協,還是假妥協?如果是真妥協,誠心要結盟韋氏,決心要介入皇統之爭,那滎陽鄭氏為何不把我們送上戡亂戰場?為何非要把我們逼上絕境,讓我們舉旗造反?此刻我們在東郡舉旗,必然與李風雲形成南北夾擊之勢,韋雲起隨即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那麽接下來形勢會再次不利於關隴人。”


    邴元真看看翟讓,又與單雄信、王伯當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繼續說道,“如果形勢確實如某所說的那樣發展,我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是鄭氏對關隴人的一次淩厲反擊?而我們也算兌現了承諾,為鄭氏衝鋒陷陣了,那麽鄭氏會不會因此緩和對我們的態度?若有了鄭氏的暗中支持,再加上河南地方勢力的幫助,我們是不是可以乘機崛起於河南?”


    邴元真再一次明確建議公開舉旗,而支持舉旗的單雄信、王要漢王伯當兄弟,還有王當仁,都緊隨邴元真之後,極力鼓動翟讓立即下決心。


    這次,反對舉旗造反的翟弘、王儒信等人都不再固執己見,而不支持公開舉旗的徐世鼽正在離狐一帶暗中征召人馬,囤蓄力量,所以在這次至關重要的軍議上,邴元真、單雄信等人的意見占據了絕對上風。翟讓毅然決策,公開舉旗造反。


    既然公開舉旗造反,那麽瓦崗人起義之初,極有可能遭到東郡諸鷹揚和正在濟水以北召集人馬的韋雲起的攻擊,所以瓦崗人第一時間想到了李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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