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瑉深以為然,下令紮營於汴水之畔。


    韓相國聚眾叛亂,這個消息讓他深感不安。梁郡形勢已經失控,就算宋城還在堅守,就算沿渠城鎮還在官軍手上,但數量有限的官軍麵對鋪天蓋地漫山遍野的叛賊,並無實力上的優勢,除了固守城池外別無他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通濟渠中斷,而通濟渠中斷的後果太嚴重了,留守東都的越王楊侗肯定要祭出“軍興之法”(戰時製度),以調遣東都大軍出兵戡亂。


    製造通濟渠危機,把東都大軍誘騙到通濟渠戰場,這正是李風雲西進中原劫掠通濟渠的目的所在,但李風雲可以控製聯盟將士,可以約束手下不要斷絕通濟渠,卻指揮不了韓相國的人馬,阻止不了韓相國的軍隊斷絕通濟渠。這就是李瑉不安的原因,現在距離七月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通濟渠提前中斷,東征提前停止,聖主和遠征軍提前歸來,必將給整個東都謀劃以毀滅性打擊。此事到底是楊玄感所為,還是李風雲故意製造?但仔細推敲,兩人都沒有把通濟渠局勢推向失控之地的動機,楊玄感需要恰當的時機在黎陽舉兵,而李風雲需要更多的時間劫掠糧草,他們都需要通濟渠在未來兩個月保持暢通,所以思來想去,這裏麵應該出現了某些不曾預料到的重大變故。


    李瑉接受了牛進達的建議,向通濟渠一線派出了更多斥候,同時急書跟在後麵的彭城友軍,請他們加快行軍速度,速至汴水會合。


    晚上李瑉請來牛進達,兩人就通濟渠局勢的走向和戡亂剿賊的前景進行了一番分析和推測,或許是談得投機,也或許是壓力太大情緒不好,牛進達忍不住就發了牢騷,雖然他說得很含蓄,很隱晦,但李瑉還是聽懂了。


    這是一個基層軍官對高層的質疑,實際上也就是對齊王的質疑。齊王在戡亂戰場上占盡優勢,但白發賊在他的圍剿下,不但沒有覆滅,反而越來越壯大,這是為何?齊王到底是剿賊,還是養寇?如果通濟渠危機最終影響到了二次東征,齊王難辭其咎,他如何向聖主交待?


    李瑉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齊王在戡亂戰場上養寇為重,純屬玩火,而且這火還越玩越大,如果他不能抓住此次機會遠走高飛,遠離東都和聖主,恐怕像現在這樣無法無天、恣意妄為的好日子也就屈指可數了,聖主不可能無限製忍耐下去,一旦忍無可忍了,齊王也就完了,而齊王完了,他們父子也就完了,所以東都謀劃便成了大家的“救命稻草”,然而齊王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玩火**,至今還沉醉其中難以自拔,他終究是一個溫室裏長大的孩子,驕縱任性,狂妄自大,指望他像個聽話的乖寶寶般忠實的不折不扣的執行東都謀劃,難如登天。


    怎樣才能讓齊王乖乖聽話?是連哄帶騙,還是拿鞭子抽?李瑉一籌莫展。


    言多必失,牛進達看到李瑉神色沉重,不禁有些後悔,遂借口告辭,但李瑉執意挽留,並把通濟渠危機背後所隱藏的東都變局含蓄告之。自越境追殺之後,李瑉就把牛進達和魯郡這四千餘將士拉上了他的“賊船”,將來李瑉若參加了東都兵變,牛進達和四千餘魯軍將士叫冤到找不到地方,隻能自認倒黴,拎著腦袋跟在李瑉後麵一條道走到黑。現在李瑉出言暗示,並不是因為心中愧疚,實際上牛進達和四千餘魯軍將士的性命在他眼裏無足輕重,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試探牛進達,看看有沒有拉攏的可能。


    牛進達出身寒門,以軍功崛起,又久在鷹揚府擔任基層軍官,對東都政局了解甚少,對政治的敏感度很低,對李瑉的“含蓄”之辭不甚了了,讓李瑉白費了一番心思。


    就在兩人秉燭夜談,雞同鴨講的時候,突然帳外傳來尖銳而淒厲的角號聲,霎那間便撕裂了黑暗的靜寂,接著大角狂鳴,報警之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


    李瑉、牛進達相顧失色,一躍而起,飛一般衝出帥帳。


    帳外巡值衛士倒是盡職盡責,各守崗位,刀出鞘,箭上弦,一個個瞪大眼睛望著黑暗深處,如臨大敵。不遠處,李瑉的僚屬和從睡夢中警醒的衛士們正蜂擁而來,慌亂的腳步聲和驚恐的嘶喊匯合成了一片噪雜的聲浪,更遠處皆被黑暗所籠罩,除了幾堆尚未熄滅的篝火所散發出的昏黃光芒外,便是懸掛在轅門高處如夜空中的璀璨星星般的大紅燈籠了。


    隨著報警聲連綿不絕響徹夜空,隨著成百上千的將士從帳篷裏懵懵懂懂的衝出,隨著無邊的恐懼如風一般席卷了整個大營,可怕的“營嘯”突然爆發了,而由此造成的恐慌直接摧毀了將士們的心理,很快便有人崩潰了,開始在營中亂竄,狼奔豕突,更有人大叫敵人來了,趕快逃命,接著更多的人開始逃竄,大營在黑暗中迅速陷入混亂。


    李瑉在震耳欲聾的嘯叫聲中幾欲崩潰,整個人如遭雷擊,身體不受控製的劇烈顫抖起來,搖搖欲墜。牛進達還算清醒,一把抓住李瑉的胳膊,衝著他縱聲狂呼,“擂鼓,傳令擂鼓,即刻列陣……”


    李瑉的腦海一片空白,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完了,徹底完了,他甚至連掙紮的念頭都沒有,而更奇怪的是,他竟不可思議的產生了一種解脫感,長久以來的政治巨壓讓他夙夜不眠,精神疲憊,痛不欲生,如今好了,結束了,一切苦難都結束了。


    牛進達看到李瑉呆若木雞,知道他在突遭巨變後心理崩潰了,已無法處理危機,當機立斷,衝著站在周圍已麵無人色的幾位僚屬大聲叫道,“傳使君命令,即刻擂鼓……”又衝著衛隊長喊道,“速速列陣,守住中軍大帳,保護使君。”


    幾位僚屬慌慌張張地衝了出去,現在他們不知道報警為何而起,不知道為何突然爆發了恐怖的營嘯,也不知道整支軍隊會否在黑暗中因為營嘯而驟然失控徹底大崩潰,而此刻的擂鼓能否起到聚攏軍心的作用已不得而知,隻能乞求上天的眷顧了。


    然而,他們的祈禱已經遲了,還沒等他們傳出命令,還沒等戰鼓擂動起來,整個大營已經在混亂中不可遏止的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走向了崩潰。


    魯軍崩潰得太快了,快得就連牛進達都目瞪口呆,他望著從黑暗中衝出來的,從四麵八方呼嘯而來的,已經被恐懼完全摧毀了理智,如同一頭頭瘋狂奔逃的野獸般的魯軍將士,他不得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下達了狙擊的命令。他隻能下令狙擊,保住中軍,保住李瑉和自己的性命,這樣天亮後還有機會收攏逃兵,否則必定全軍覆沒,李瑉和自己都有可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崩潰中被亂兵踐踏而死,那當真是死得太冤屈了。


    戰鼓響起來了,但鼓聲湮沒於巨大的嘯叫聲裏,湮沒於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隻有在中軍大帳四周浴血奮戰的軍官和衛士們才能聽得到,而對於那些失控的逃兵來說作用甚微,天太黑了,能見度太低了,現場又太亂,聲浪又太大,所有人都像沒頭蒼蠅一般四處衝撞,片刻都停止不下來,而稍不小心便有被踩死的危險,更有甚者稀裏糊塗的衝進了汴水活活溺死了。


    堅守中軍大帳的衛士太少了,而橫衝亂撞的逃兵一波又一波,無窮無盡,衛士們寡不敵眾,損失太大,軍官僚屬們不得不揮刀上陣,最後就連牛進達都親自上陣了。


    李瑉總算緩過氣來,但他沒有鬥誌,怨天怨地怨自己,人要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自己這運道太差,竟然在如此關鍵時刻自我毀滅,毫無征兆的就“自殺”了。


    就在李瑉垂頭喪氣,就在牛進達和衛士們拚死狙擊,就在魯軍將士嘯叫炸營、自相踐踏之際,遠處黑暗中突然傳來了驚天動地的戰鼓聲,這鼓聲太大,太密集,太震撼,撕裂了黑暗,摧毀了營嘯,傳遍了汴水兩岸,直接衝進了每一個魯軍將士的心底。


    李瑉霍然瞪大了眼睛,牛進達和衛士們霍然驚絕,狼奔豕突的逃兵們霍然回頭望向遙遠而深邃的黑暗,敵人,敵人來了,敵人發動攻擊了。


    “轟……”這是一聲絕望的炸響,在每個魯軍將士的心裏炸響,強烈的求生**讓所有人開始了最後的瘋狂掙紮,魯軍將士如決堤洪水般一瀉千裏。


    李瑉逃亡了,在牛進達和一隊衛士們的拚死護衛下,沿著汴水大堤奮力奔逃,但很快他們就絕望了。


    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片燦爛的火星雲,這片火星雲飛速移動,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漸漸便能聽到密集的腳步聲,很明顯,那是敵人,從四麵八方包圍而來的敵人,而被圍困在魯軍將士已是插翅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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