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賾的意圖出人意料,他要借助這場危機,讓崔氏離開越王府,盡一切可能逃離越來越殘酷越來越看不到希望的皇統之爭。


    崔處直沉思良久,開口說道,“某即刻告之河北。”


    事態危急,崔賾要“先斬後奏”,崔處直也無可奈何,但事關重大,他即便要以最快速度告之遠在河北的父親崔弘升,也要先弄清楚崔賾的“底牌”是什麽,為什麽要向鮮卑人做出如此巨大的讓步,另外,鮮卑人不是白癡,天上掉下來的不一定是“餡餅”,也有可能是千斤巨石,鮮卑人未必會上當中計,而崔賾一旦弄巧成拙,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那麻煩就大了。


    “某有些不解。”崔處直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為何突然做出此等驚人決策?”


    “從目前形勢來推斷,白發的預測極有可能變成現實。”崔賾苦歎道,“某拿什麽守住東都?皇城和衛府中,某能信任誰?”


    崔處直從崔賾的眼神裏看到了絕望,暗自心驚,“你與莘公(鄭元壽)談過了?”


    崔賾搖了搖手。


    “在河南,在通濟渠一線,我們合作頗具成效。”崔處直愈發驚訝,“在今日危局下,滎陽更為艱難,若黎陽事發,滎陽首當其衝,更是難上加難,莘公應該有所預見,應該對我們之間的合作寄予更大期望。”


    崔賾看了崔處直一眼,目露冷色,淡淡說道,“正因為他對未來局勢的預見十分悲觀,所以才選擇了放棄合作。


    “何解?”崔處直急切問道。


    “我們困在了越王這條船上,而越王在皇統之爭中明顯就是個犧牲品,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崔賾搖搖頭,語氣悲傷,“東都出事了,影響或者導致二次東征中斷,越王就是替罪羊,反之,若二次東征勝利,越王勞苦功高,看上去距離皇統更近了,實則成了眾矢之的,成了靶子,在四麵圍攻之下,想不死都難。”


    崔處直不假思索地說道,“這並不是我們逃離的理由,自古以來,凡艱難贏得皇統者都需要運氣,需要奇跡。”


    “我們已沒有運氣,更沒有奇跡。”崔賾瞪了崔處直一眼,對他的盲目自信十分不滿,“白發的預測若全部應驗,越王完了,我們也完了,所以此刻莘公(鄭元壽)有意與我們保持距離乃理所當然。”


    “既然如此,鮮卑人又豈會跳進火坑,給越王陪葬?”崔處直連連搖頭,“若白發的預測全部應驗,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黎陽的背後必然有鮮卑人的影子,甚至,有一些鮮卑人就是黎陽的盟友,比如漁陽公(元弘嗣),所以這場危機極有可能是黎陽和鮮卑人聯手發動,而這也可以解釋當初我們入主越王府時,鮮卑人為什麽一聲不響的就走了,因為他們知道越王府那個坑足以把我們吃得一於二淨。”崔處直說到這裏衝著崔賾攤開雙手,做出“了然”之勢,“既然如此,你認為安昌公(元文都)還會接受你的條件?”


    “若白發的預測全部應驗,這場兵變就沒有勝利者,大家自相殘殺,最後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國祚根基因此而動搖。”崔賾冷聲說道,“實際上鮮卑人在布這個局的時候,必然會做這種最壞的打算,必然要做多手準備,以確保自己的核心利益,所以可以預見,有些鮮卑人會參加兵變,有些鮮卑人會忠誠於聖主,還有一部分鮮卑人則腳踏兩條船,左右逢源,總之元氏和八姓勳貴絕不會賭上自己全部的家當。”


    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這是常識,崔處直當然知道,但問題是,“安昌公(元文都)是何立場?你認定他忠誠於聖主?”


    崔賾毫不猶豫地點頭。


    崔處直當即發出告誡,“據某所知,在白發對中土未來的預測中,並沒有對皇統做出選擇,雖然他想方設法把齊王拉到北疆去,但目的是為了抵禦北虜,為了應對未來的南北大戰,而不是奉其為未來的中土之主。”


    崔處直固執地認為,崔氏在政治上是個龐然大物般的存在,過去數百年裏崔氏都直接或間接的影響甚至決定著曆代王朝皇統的更迭,在今日危局中,崔氏不能因為暫時的挫折而喪失勇氣和信心,應該迎難而上,逃離皇統之爭並不能幫助崔氏逆轉政治上的困境,相反,它可能讓崔氏衰落得更快。


    “某認為你並沒有真正讀懂白發對未來的預測。”崔賾正色說道,“白發的預測並不是結果,而是過程。在白發的推演中,他對中土未來幾年的局勢極度悲觀,他認為中土會陷入分裂和戰亂,統一大業會崩潰。如果他的預測應驗了,那麽中土的未來是什麽?”


    崔處直沒有說話,凝神沉思。


    如果白發的預測應驗了,中土的未來就是群雄爭霸,而能否再次統一,那就要看天意了。在那樣一個大背景下,做為中土超級豪門的崔氏,其重要使命是尋找新的真命天子,而舊日的王朝在崔氏的眼裏已化作曆史塵埃。崔賾顯然正在認同和接受白發所預測的未來,而這正是他借機幫助崔氏逃離皇統之爭的根源所在,他要把崔氏的力量“收”起來,集中到一起,靜觀局勢的變化,若白發的預測一一應驗,統一大業不可遏止地走向崩潰,則崔氏蓄勢待發,加入到群雄爭霸之中,反之,則以退為進,這是一種常見的政治手段,暫時的“逃離”可以⊥崔氏化被動為主動,以便在未來的皇統之爭中贏得更多主動權。


    隻是,崔賾對中土未來的看法,為何在今日這個關鍵時刻,發生了如此不可思議的變化?


    “你對東都局勢已徹底絕望?”崔處直心情沉重,語氣悲鬱。


    崔賾閉上了眼睛,連連搖頭,喟然長歎,“這場風暴的引發者可能是越公(楊玄感),但醞釀這場風暴並把它推向爆發的卻是東都,東都所有人都希望這場風暴在他們所需要的最恰當時刻轟然爆發,以便達到各自的目的,這其中……”崔賾猛地睜開眼睛,聲音低聲而晦澀,“也包括我們。憑心而論,我們是不是也希望有一場席卷東都的大風暴?在過去的幾年裏,我們是不是也在有意或者無意地推動著這場風暴的形成?今天,我們是不是也迫切希望這場風暴在東都轟然爆發?”


    崔處直陡感窒息,呼吸頓時粗重起來。的確,不論自己是否承認,事實的確如此,大家都想有一場風暴,都想利用風暴摧毀對方,結果大家合力製造出了風暴,至於能否在風暴中殺死對手,那就要看各自的本事了,而崔氏顯然落在了下風,在聖主和眾多政敵們的算計下,不得不跳進越王這個“大坑”裏。接下來的事實是,隻要風暴爆發了,東都混亂了,二次東征因此功虧一簣了,那麽越王楊侗就必然承擔責任,而做為實際掌控越王府,實際操控東都局勢的越王府長史崔賾及其背後的博陵崔氏,將成為真正的替罪羊,博陵崔氏在成群“虎狼”的圍攻下極有可能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這就是崔鈺在聽到李風雲的預測後馬上產生了強烈的危機,就是崔弘升在僥幸無罪複出後馬上與李風雲建立了正式合作,就是崔賾在李風雲攻陷伊闕導致東都局勢驟然惡化後斷然決定“逃離”皇統之爭的原因所在。這場政治遊戲,崔氏“玩”不起了,也不能“玩”了,雖然李風雲給了他們預測,給了他們警告,給了他們力所能及的幫助,但李風雲改變不了他們的命運,能改變他們命運的,隻有他們自己。


    “我們已四麵楚歌,走投無路。”崔賾繼續說道,“如果把樊子蓋的妥協放在這場風暴中來看,他就是蓄意把我們推進更深的陷阱。權力給我們了,責任也給我們了,而相應的,東都出事了,我們的罪責也就更大了。”


    樊子蓋在前麵挖“坑”,衛府的李渾、鄭元壽在後麵“推”,等到風暴爆發了,還會有更多的落井下石者,崔氏想不死都難,所以崔賾害怕了,等不及了,更沒有時間與遠在河北的崔弘升,乃至遠在博陵老家的族中長者們商量了,隻有先斬後奏了。


    “如此危局下,安昌公(元文都)豈會挺身而出?”崔處直看得越是通透,就越是沒有信心。


    “凡事都有底線。”崔賾連聲冷笑,語氣亦是憤怒,“樊子蓋的底線是東都不能丟,而元文都也一樣,東都丟了,大家也就同歸於盡、玉石俱焚了,這顯然是大家都不願接受的結果。”


    崔處直明白了,崔賾走投無路之下,隻能以東都的存亡來脅迫某些人,你要我死,我就抱著東都一起死,東都死了,大家都玩完,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我們現在被動,處在下風,委曲求全妥協退讓,隻會讓對手更加得意,更加狂妄。”崔處直擔心地說道,“此行恐怕難以如願。”


    崔賾點點頭,語氣冷森,“但這趟路必須跑,必須讓他們知道,危急時刻,崔氏寧願同歸於盡,玉石俱焚,也絕不讓某些人踩著我崔氏的屍體牟取私利。”


    崔處直想了一下,說道,“恐嚇沒用,該動刀的時候,一定要動刀。”


    崔賾的眼裏露出了一縷殺氣,“白發已經進關,盡快與他取得聯係,告訴他,隻要他到了東都城下,必能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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