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仁宮位於東都西南方向,是一座規模宏大的皇家園林,它除了為聖主和達官顯貴提供休閑狩獵場所外,還有一項重要功能便是駐軍和軍事演練。非常時期,京畿衛戍軍可以利用顯仁宮依山傍水的有利地形,在東都的外圍建立起一道牢固的防禦線。


    現在右驍衛將軍李渾就把指揮部放在洛水東岸,帳下精銳軍隊部署於顯仁宮一線,而從京畿東部趕來的戍軍則在伊水兩岸布陣,形成了一道半月形的阻擊戰陣。


    李渾擺出了消極防禦之勢,這讓東都憤怒不已。東都局勢之所以迅速惡化,與軍方在衛戍策略上的反複無常有直接關係,初始東都要積極防禦,要出京剿賊,軍方一口否決,後來伊闕失陷了,軍方態度來了個顛覆性轉折,要積極防禦,要出京剿賊,哪料這話才出口,武牙郎將韓世諤就在伊闕口下全軍覆沒了,於是軍方又推翻了自己的決策,防禦策略又由積極改為消極了,如此反反複複,焉有不敗之理?


    東都留守樊子蓋忍無可忍了,假借越王楊侗之名義,向軍方提出了嚴厲警告,並向右驍衛將軍李渾發出了威脅,衛府若不能在最短時間內擊敗反賊、收複伊闕、穩定京畿防線,那麽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均由軍方承擔。


    尚書台民部副長官民部侍郎韋津,禦史台副長官治書侍禦史韋雲起,代表越王楊侗和留守樊子蓋,火速趕至顯仁宮,向右驍衛將軍李渾轉達中央對衛府的警告和威脅,同時敦促和監督李渾即刻向伊闕發動攻擊。


    越王楊侗和留守樊子蓋之所以“請出”韋津和韋雲起兩位中央大員向軍方施壓,與軍方溝通,一方麵固然是因為韋津、韋雲起、李渾都是關隴本土貴族集團裏的鼎柱人物,都是這一政治集團裏的中堅力量,他們的政治利益和政治目標完全一致,另一方麵也是向西京表達自己的強硬立場,籍此來試探和警告西京。


    李渾看到韋津和韋雲起聯袂而來,有些驚訝,不知東都又發生了什麽變故,導致越王楊侗和留守樊子蓋不但有了底氣和勇氣,還對西京和軍方的態度陡然強硬起來。


    韋津解答了李渾的疑惑,“安昌公(元文都)出手了。”


    “費曜要回來?”李渾眉頭緊皺,神色凝重地說道,“如此說來,崔氏妥協了。可知崔氏拿什麽換取了元氏的合作?”


    “越王府的責任,崔氏一力承當。”韋雲起撫須歎道,“崔氏這步棋走得好,殺伐果斷,知難而退,出人意料。


    “我們低估了崔氏,萬萬沒想到關鍵時刻,崔氏竟有壯士斷臂之勇氣,毅然舍棄越王,抽身而走,但如此一來,我們的謀算就被破壞了,我們的部署亦被打亂。”韋津撫髯感慨,“安昌公(元文都)出手,費曜回東都,元氏和八姓勳貴傾力支持越王,東都形勢驟然一變,而獲利最大的便是樊子蓋。”


    崔賾為最大程度保全自身利益,首先就要確保東都之安全,但鮮卑人可以利用,卻不值得信任,所以崔賾在贏得鮮卑人的合作之後,必然結盟樊子蓋,聯合樊子蓋的力量共同抗衡鮮卑人,而樊子蓋若想守住東都,不但需要聯合所有可以聯合的力量,還要始終牢牢掌控最高權力,所有樊子蓋同樣需要崔賾的合作,於是雙方一拍即合,至此樊子蓋大權在握,東都留守總算實至名歸了。


    李渾暗自苦歎。崔氏以“自斷一臂”的特殊方式,把以樊子蓋為代表的改革派、以元文都為首的鮮卑勳貴集團和以崔氏為代表的山東人,把這三股強大的政治勢力,利用一個特殊的時期,結成了一個暫時的政治同盟,然後高舉著越王楊侗這杆大旗,齊心協力共同謀求“堅守東都”這一政治利益,如此“堅守東都”便由不可能變成了可能,便由毫無希望變成了可以預見,這必將改變兩京各大政治勢力對未來東都政局的分析和預測,必將影響甚至決定了兩京眾多政治勢力在關鍵時刻的政治選擇。


    大多數政治勢力的選擇是什麽?無疑在觀望一陣後,看到東都的確能夠堅守下去,必然倒向越王楊侗,於是越王的支持者越來越多,東都越來越牢固,最後兵變者的命運可想而知。


    “崔氏的目的是甚?”李渾一時想不明白,不知道崔氏為何要“自斷一臂”,這不符合豪門世家的行事風格,盡賠不賺,這種傻事崔氏會做?


    韋津和韋雲起相視無語。他們也商討過了,也不太看得懂,如果說崔氏的目的是維護山東人的整體利益,竭盡所能在危機結束後的政治清算中保護山東人不受傷害,那崔氏的家族私利又如何保障?崔弘升是河北討捕大使,楊玄感和一大批兵變者卻在他的“地盤”上舉兵造反,崔弘升顯然難辭其咎。崔賾也是一樣,他未能盡到輔佐之責,而東都危機所造成的嚴重後果,足以將他打落地獄。博陵崔氏兩個鼎柱人物都倒了,這對本已陷入衰落的豪門來說可謂是不可承受之重。


    “如此說來,我們隻能退而求其次了。”李渾主動轉移了話題,暫時不去探究東都政局變化背後的秘密。


    “隻能退而求其次。”韋津正色說道,“元弘嗣離開西北不過是時間問題,就目前西北形勢而言,就算他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在西北掀起一絲波瀾,也就是說,我們的自身利益已經確保,接下來就是想方設,竭盡一切所能洗劫東都。”


    韋雲起緊隨其後說道,“這場風暴可遇不可求,千載難逢,可惜對手棋高一著,致使我們失去了占領東都的機會,因此我們別無選擇,必須在風暴結束後對東都形成絕對壓製,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未來實現我們的目標,而若想達到對東都的絕對壓製,就必須利用這場風暴洗劫東都,把東都變成一片廢墟。”


    李渾微微頷首,目露興奮之色。這場風暴即使不能把東都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廢墟,也要把它變成政治上的廢墟,而東都一旦在政治上失去了中樞地位,也就宣告聖主和改革派的權威徹底喪失,宣告以土都洛陽為標誌的、激進式大一統改革不可遏止地走向了失敗,而具有曆史和政治傳統的西京,必將因此重建它的權力核心地位,再一次成為中土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相應的,隨之而來的巨大的政治利益,不可估量的權力和財富,亦將成為關隴人的“囊中之物


    “齊王已到魯郡,正蓄勢待發。”李渾笑道,“齊王在東,代王在西,我們為內應,東西夾擊、裏應外合,風暴愈演愈烈,東都必成一片廢墟。”


    聽到“齊王”兩個字,韋津和韋雲起的臉色並無變化,但眼裏卻露出了不滿之色。很明顯,李渾不改初衷,依舊支持齊王,關鍵時刻他突然拋出“齊王”,其中的意思就“豐富”了,而在韋津和韋雲起看來,李渾這是在訛詐、要挾、威脅,令人憤怒。


    “皇統之爭曆來血腥殘酷,驚心動魄。”韋津不動聲色地說道,“齊王對我們來說是個教訓丨血淋淋的教訓丨韋氏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未來我們若想走得順利,不但要吸取過去的教訓丨還不能重蹈覆轍。”


    李渾笑容不改,但眼裏卻掠過一絲陰戾,一絲鄙夷。韋津回答得很委婉,很含蓄,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遞出一個明確訊息,韋氏堅決放棄齊王,絕不會在同一個人身上犯兩次相同的錯誤。


    李渾稍加沉吟後,慢條斯理地說道,“既然如此,形勢就複雜了。”


    “的確複雜。”韋雲起聽出李渾話中的試探之意,毫不遲疑,態度堅決地說道,“我們要借助這場風暴摧毀東都,如果齊王不顧後果不計代價強行闖進東都,隻有一個結果。”


    李渾的笑容漸漸收斂,眼裏的陰戾愈發濃烈,“什麽結果?”


    “齊王強闖東都,目的何在?名義上是平叛,是剿賊,是證明自己的忠誠,但實際上卻是以功勳來增加自己的權威,以大義來維護自己的嫡出地位,這是要強奪皇統,犯了聖主之大忌,聖主豈能容他?”


    “你能想到的,齊王也能想到。”李渾冷笑道,“齊王還不至於無知到自尋死路。”


    韋雲起笑了起來,一臉鄙夷之色,“既然如此,齊王西進目的何在?是平叛剿賊,還是推波助瀾?抑或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敲詐勒索?很顯然,他隻要離開齊魯,就是自尋死路。”


    李渾怒氣上湧,忍不住反唇相譏,“如此說來,齊王在齊魯按兵不動,隔岸觀火,明哲保身,置東都安危於不顧,置國祚危難於不顧,反而是明智之舉了?”


    “若他在齊魯視若無睹,同樣是自尋死路。”


    李渾怒極而笑,“在你看來,齊王就是一個死人了。”


    韋雲起鄭重點頭,“如你所言。”


    韋津不失時機地補了一句,“這就是我們放棄他的原因所在。”


    李渾冷笑,“齊王會束手待斃?”


    “齊王當然要垂死掙紮。”韋雲起說道,“所以他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求生的機會,但直到目前為止,某還沒有看到絲毫希望。”


    “公,必須正視現實。”韋津勸告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意如此,人力豈能回天?”


    李渾臉色陰沉,遲疑不語。


    “公,不要猶豫,馬上反攻伊闕。”韋雲起歎道,“否則,你授人以柄,落人口實,麻煩就大了。”


    李渾緩緩點頭,“善某即刻發動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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