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一夜未睡的樊子蓋剛剛閉上眼,還沒等進入夢鄉,就被親信僚佐喊醒了,然後就聽到了一個讓他極度震驚的消息。


    兩個時辰前,叛軍在伊闕戰場上動了大規模的夜襲,衛府軍措手不及,狼狽而逃,現正倉皇撤向洛水西岸。


    樊子蓋忍不住怒聲咆哮,“李渾那個老匹夫想死嗎?”


    僚佐再報,右驍衛將軍李渾帶部分人馬堅守顯仁宮,目前正與叛軍主力激戰,但形勢岌岌可危,必須馬上調兵救援,否則叛軍很快就要殺到東都城下了。


    樊子蓋忍無可忍,手指南邊衛府方向,厲聲叫道,“救援?某拿什麽救援?某連衛府的大門都進不去,如何救援


    “莘國公,即刻向莘國公求援,遲恐不及。”


    樊子蓋強忍怒氣,連連搖手,“稍安勿躁,先報奏越王,由越王定奪。某就不信,李渾那個匹夫有膽子讓叛軍逼近東都,除非他不想活了,想身死族滅。”


    鄭元壽就在衛府。李渾去伊闕戰場了,他理所當然留在衛府,處理衛府的日常工作。鄭元壽也是一宿未睡,而且他接到伊闕戰敗的消息比樊子蓋早,他的震驚程度亦比樊子蓋更甚。


    李渾竟敢打敗仗,竟敢在東都的眼皮底下打敗仗,匪夷所思,而以李渾的性格,絕無可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所以隻有一種解釋,東都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李渾的背後是誰?是齊王。韓相國的背後是誰?是楊玄感。從已知訊息來分析,假如齊王和楊玄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聯手動兵變,則東都必失。


    鄭元壽惶恐不安,急切間竟有些茫然無措了,權衡再三,遂急匆匆趕赴越王府報奏。找到崔賾,鄭元壽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擔憂。鄭氏是河南豪門,崔氏是河北豪門,因為地域利益不同,彼此衝突不斷,但此時此刻,危機背後所隱藏的是深重的關隴人和山東人之間的矛盾,從山東人的整體利益出,鄭元壽當然要出手支援崔賾,隻是到目前為止他尚不清楚崔氏在這場危機中所持的立場,因此他隻能出言試探,以免一不小心把自己陷了進去。


    崔賾直言不諱地給了他答案,“某已經向安昌公(元文都)做出了承諾,這場危機的責任,由某一力承當。”


    鄭元壽能夠理解崔氏的悲憤心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敗在皇統之爭中,再大的雄心也禁不起這樣的打擊,再多的權利也禁不起這樣的損耗,事實上崔氏已無力阻止家族的衰落,目前看上去更像是垂死掙紮。


    實際上自中土一統,大一統改革迅推進,兩代皇帝竭盡全力打造中央集權製以來,門閥士族尤其是世代傳承的老門閥老世家的衰落度非常快。山東五大豪門中不僅隻有清河、博陵崔氏在衰落,像太原王氏、趙郡李氏、涿郡盧氏、滎陽鄭氏都在衰落,而且衰落度一個比一個快,隻不過級豪門底蘊深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時半會還撼動不了他們的根基。而靠軍功起家的新興貴族集團,因為其本身軟硬實力都不足,無法與級豪門相提並論,所以同樣一個改革政策,在同一個比例的損失量下,級豪門家大業大,尚能忍受,而新興貴族就無法忍受,就肉痛了,這也是改革的阻力越來越大的原因。當整個貴族階層都反對改革的時候,改革還能繼續下去嗎?


    如果崔氏都在垂死掙紮,那麽這場危機之大、後果之嚴重可想而知,如此一來,處在風暴中心的滎陽鄭氏又豈能幸免?這才是鄭元壽真正恐懼的地方,所以當崔賾鄭重其事地告訴他,崔氏已經做好了遭受重創的準備,鄭元壽基本上就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測**不離十。


    “誰能給越王以支援,幫助越王力挽狂瀾?”鄭元壽追問道。


    崔賾注意到,鄭元壽沒有說東都,而是說“越王”,由此可以推斷鄭元壽把這場危機判定為皇統之爭,他認為齊王要和越王、代王這兩個侄子爭奪皇統繼承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漁翁是誰?顯然這才是鄭元壽真正想知道的,唯有如此他才能基於自身利益拿出正確的對策。


    “西京。”崔賾以不用置疑的口氣說道。


    鄭元壽微微頷。崔賾的答複與他的估猜一致,齊王和楊玄感聯手,與越王打個兩敗俱傷,代王在西京坐山觀虎鬥,隻待大局已定,便果斷出手一鼓而定。


    “如此說來,待聖主東征大捷之後,東都大局也就基本定了。”鄭元壽小心翼翼地繼續試探道。


    “未來的事,我們無從判斷。”崔賾歎道,“當務之急,是我們必須把眼前的事處理好。眼前的事實是,公(李渾)敗了,韓相國兵臨東都,而西京的援軍還遠在八百裏外遙不可及,所以現在整個京畿唯一可以調用的軍隊就是你的人馬。”


    鄭元壽思考了片刻,猶豫道,“把函穀關以西的精銳主力調回東都?如此重大的兵力調整,已經嚴重影響到整個京畿衛戍,衛府不敢擅權,必須有聖主的詔令。”


    崔賾嗤之以鼻,“公已敗,伊闕已丟,賊寇已兵臨東都城下,在你們衛府嘴裏固若金湯的京畿防線已被一夥烏合之眾輕而易舉摧毀,這時候你還說什麽京畿衛戍,還要什麽聖主詔令,你到底是何居心,竟敢置東都安危於不顧?


    鄭元壽搖搖手,示意崔賾不要太激動,“某有某的職責所在,某不能因為你個人的判斷,就把函穀關以西的衛戍主力調回東都,但正如你所說,某不能置東都安危於不顧,所以某可以抽調部分兵力增援東都,以增加東都的衛戍力量,不過僅限於此。”


    鄭元壽看了看正要反唇相譏的崔賾,又搖頭歎息道,“滎陽鄭氏深陷危局之中,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牽一而動全身,稍有疏忽便有滅頂之災,所以你理解也罷,怨恨也罷,某能做的僅限於此。”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滎陽鄭氏現在不要說明哲保身了,連做縮頭烏龜都千難萬難,這時候你指望他仗義相助,為朋友不惜兩肋插刀,純屬笑談。崔、鄭畢竟是政治盟友,政治盟友以利益為基礎,信義那玩意兒都是用來欺世盜名的,關鍵時刻就原形畢露了。


    “如此說來,你要調用高都公(李公挺)的人馬?”崔賾冷笑道。


    鄭元壽兩手一攤,故作無奈地說道,“高都公負責衛戍慈澗道,屯兵西苑,距離東都近在咫尺,距離顯仁宮也不足百裏,保護東都本來就在他的職責範圍內,某不調用他的軍隊,難道還舍近求遠,從函穀關以西調軍回援?”


    崔賾大怒,毫不客氣地指著鄭元壽厲聲質問,“莘公,你這是落井下石,還是故意挑釁,要與我崔氏反目成仇?


    鄭元壽一看崔賾惱羞成怒要翻臉了,不得不略作退讓,“從函穀關以西調兵需要時間,但形勢危急,一旦公再敗,叛軍直殺東都城下,衛府的罪責就嚴重了,所以你告訴某,如果某不調用高都公的人馬,又如何以最快度支援東都?”


    崔賾要的就是鄭元壽的這句話,當即就把自己獻給越王的計策說了出來。鄭元壽一聽頭皮就有些麻,這事牽扯到秦王楊浩,那就更複雜了,秦王楊浩就是個“禍害”,搞得不好就會惹禍上身。至於把高都公李公挺的防區調整到邙山,以方便他代替秦王楊浩主持河陽都尉府的工作,實際上不值一提,因為這個計策的真正要害之處不是保護秦王楊浩,而是為什麽要保護秦王楊浩。


    “觀公(楊恭仁)是否同意複出?”鄭元壽急切問道。


    目前在宗室裏麵,觀國公楊恭仁的威望最高、權勢最大、謀略更是出眾,東都上上下下都看好他,隻要他本人不出問題,丁憂期滿後,必定進入中樞核心,以代替他父親楊雄和叔父楊達在核心決策層中的位置,以此來維持中樞核心層中各大政治集團之間的權力平衡。


    這段時間不要看他深居簡出,寂靜無聲,實際上兩京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視線之內,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他身為皇族的使命所在,正因為如此,楊恭仁的突然“複出”也就富含了太多的政治意義,兩京大大小小的政治勢力會做出各種各樣的解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楊恭仁的複出必將牢固越王楊侗的地位,維護和增加越王楊侗的權威,這顯然有助於處理當前的東都危機。


    然而,從皇統之爭的角度來說,楊恭仁此刻的“複出”,某種意義上可以解讀為“站隊”,而以楊恭仁在宗室中的地位和權勢,他在新一輪的皇統之爭中早早“站隊”,影響很大,這種影響又會造成兩種結果,一種是有利於越王楊侗,一種是不利於楊恭仁本人。所以從楊恭仁的立場來說,他也很矛盾,不“複出”可能陷東都於崩潰之危,而“複出”了則有可能陷自己於萬丈深淵。


    崔賾冷冷地看了鄭元壽一眼,“你這是明知故問。”


    鄭元壽的確在明知故問。觀國公楊恭仁若想最大程度的從自己的“複出”中剔除掉“站隊”這一不利解讀,秦王楊浩就必須先回京。秦王楊浩的資曆、威望、權勢都不足以幫助越王楊侗鞏固和加強自身的地位,但他的回京可以在政治上解讀為,危急時刻宗師力量齊心協力共保國祚,這樣一來觀國公楊恭仁的“複出”最起碼在宗室和在聖主的眼裏不至於被直接解讀為“站隊”。如此簡單的手段,以k元壽的政治經驗,怎會看不出來?


    “風險很大。”鄭元壽歎道。


    “你對觀公沒信心?”


    “某對觀公有信心,但某對觀公的敵人更有信心。”


    崔賾頓時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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