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上午,澠池,城外到處都是燃燒的火堆,濃煙滾滾遮天蔽日,整個城池被煙霧所籠罩,濃烈的難聞味道彌漫在空氣中讓人窒息難當。


    鄭元壽、獨孤武都、韋福獎並肩站在城牆上,身後跟著一大群軍官,大家的目光都望向城外,試圖穿透煙霧看到敵蹤,但一無所獲。


    這明顯就是不對,城外堆放的糧草輜重不過綿延數裏,且主要集中在城南和城東的空曠之處,就算叛軍把它們一把火燒了,連續燃燒數個時辰後火勢也該越來越小了,煙霧也應該越來越淡了,而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城池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有大火,且火勢越來越大,煙霧也越來越濃。這肯定不對,所有人都知道不對,叛軍肯定在城外故意縱火,而縱火的目的無非就是困住澠池城內的軍隊,不讓城內的軍隊殺出去,這樣當西京大軍調頭殺回之時,叛軍就不至於腹背受敵。


    然而,真相當真如此?


    “莘公,今糧草輜重盡數被毀,同軌公亦陷入包圍,大軍最多隻能支撐兩到三天,若他們不能在糧盡之前突破重圍,則必定全軍覆沒。”獨孤武都神色沉重,恭敬求教,“危難時刻,可有拯救之策?”


    眼前一幕被鄭元壽準確預測,但事實卻比鄭元壽預測的更為可怕,好在昨夜獨孤武都和韋福獎都聽進去了鄭元壽的警告,沒有怕麻煩,強行把一部分糧草武器和軍隊安置在了城裏,結果僥幸躲過了一劫,否則恐怕都已葬身火海。事實勝於雄辯,鄭元壽在獨孤武都和韋福獎兩位知情者心中的份量陡增,雖不至於敬若神明,但最起碼在目前危難時刻,兩人絕對唯其馬首是瞻。


    鄭元壽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如此困境,他能有什麽拯救之策?事情是給他說中了,但當時情形下,獨孤武都和韋福獎能接受他的告誡,能把一部分糧草輜重和軍隊安置在城裏,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當時是絕無可能把城外數萬民夫及所有糧草輜重全部安置在城裏,因為城池就那麽大,根本容納不下去,再說當時大軍上下士氣如虹,人人都想早點殺到東都,誰願意來回折騰?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多睡一下,結果這一睡就都去見閻王了。


    鄭元壽暗自歎息。戰局一夜顛覆,形勢惡劣到了極致,楊玄感有心算無心,設下這個大陷阱,必定做了精心準備,不出意外的話衛文升完了,西京大軍也要全軍覆沒,接下來就輪到他鄭元壽了,雖然城內的軍隊多達五千,糧草武器也較充足,但關鍵問題是,楊玄感在掃清西進關中路上的最大障礙後,還會滯留於東都?當楊玄感決定大踏步西進時,又有誰能阻止其西進的步伐?所以鄭元壽的第一個念頭是突圍,是乘著楊玄感合圍衛文升,前後夾擊西京大軍的緊張時刻,衝出澠池城,逃往陝城,與弘農的蔡王楊智積、潼關守軍聯手阻禦楊玄感,反之,如果堅守澠池,全力接應衛文升突圍,一旦失敗,他和澠池城都將給西京大軍陪葬,而楊玄感擊殺他們之後,西進路上的阻礙就更小了。


    然而,此策他隻能爛在肚子裏,不能說。如果城內隻有他一支軍隊,他肯定逃之夭夭,但現在城內多了獨孤武都和韋福獎,而這兩位的切身利益與西京大軍的生存存亡密切相關,不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際,這兩位無論如何也不會扔下大軍逃離澠池,那不過是早死遲死的區別而已。


    “若要拯救主力大軍,首要之務就是堅守澠池。”鄭元壽轉目望向獨孤武都和韋福獎,語氣不容置疑。


    他不能逃跑,獨孤武都和韋福獎也不能逃跑,但並不意味著他們麾下的軍官就不會逃跑,如果關鍵時刻城內有人臨陣倒戈,獻城投降,那就完了。實際上這種可能性很大,叛軍夜間的偷襲非常成功,一擊得手,如果仔細推敲,不難發現其中疑團重重,不能不讓人懷疑有“內奸”。鄭元壽不好當著一大幫軍官的麵懷疑城內有內奸,但他把“堅守澠池”做為頭等大事來對待,足見他信心不足,而就目前城內的條件來說,堅守一段時間問題不大,當然,前提是內部團結一致。


    鄭元壽此言一出,獨孤武都和韋福獎心領神會,一大幫軍官們也是若有所思,約莫也能猜到鄭元壽為何把堅守澠池做為首要之務。如果城池都守不住,還奢談什麽救援西京大軍?但如果把主要力量都放在衛戍城池上,那又拿什麽去救援西京大軍?


    鄭元壽停了一會兒,威嚴的目光從眾人臉上緩緩掃過,看到無人反駁或者提出建議,隻好繼續往下說。


    “叛軍偷襲澠池,燒毀了主力大軍糧草武器。主力大軍在沒有糧草武器的補充下,最多支持三天,而昨日主力大軍從馬頭山出發,一直殺到穀伯壁,又連夜奮戰,消耗巨大,不出意外的話,主力大軍在叛軍的前後夾擊下,最多支持兩天,甚至更少,如此就迫使同軌公(衛文升)不得不以最快速度後撤澠池。某估計,從今天下午開始,在澠池和小新安城之間的某個地方,急速撤回的主力大軍的先頭部隊,就會與偷襲澠池的叛軍展開激戰。”


    鄭元壽說到這裏,舉手指向城外的大火和彌漫在城池上空的濃煙,大聲說道,“叛軍縱火圍城,無非是疑兵之計,目的就是恐嚇我們,打擊我們的士氣,動搖我們的軍心。我們若因恐懼而棄城逃亡,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澠池,就此徹底斷絕了主力大軍的突圍之路;我們若膽小怯戰,堅守不出,固守待援,叛軍必能以最少兵力圍城,其餘兵力則全部用來圍殺我們的主力大軍;反之,我們若無畏無懼,誓死一戰,集中力量出城攻擊,偷襲澠池的這支叛軍必然腹背受敵,陷入夾擊之中,如此一來,戰局迅速發生逆轉,在小新安城一帶,我們的主力大軍被叛軍包圍,而在澠池東線,偷襲澠池的這支叛軍卻又被我們包圍,雙方實力接近,棋逢對手,接下來就是一場血腥激戰,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就是勝利者。”


    目下戰局經鄭元壽這樣分析和推演之後,己方不但沒有陷入絕境,反而可以利用叛軍的陷阱,與叛軍決一死戰,隻是這一仗就很慘烈了,己方主力糧草武器斷絕,必須在兩天時間內擊敗叛軍,所以他們隻有拚命,將士們隻能瘋狂廝殺,以命搏命,死裏求生,而叛軍本想利用陷阱打個漂亮的伏擊圍殲戰,以最小代價取得最大戰果,哪料到碰到一群不要命的瘋子,弄巧成拙,殲滅戰打成了遭遇戰,最終隻能以兩敗俱傷甚至是玉石俱焚而收場。


    獨孤武都目露堅毅之色,他沒有選擇,為了拯救聖主,拯救東都,為了擊敗楊玄感,盡快結束這場風暴,他隻有犧牲西京大軍,即便把西京大軍打得全軍覆沒也在所不惜。


    韋福獎的臉色很難看,神情很複雜。早知道鄭元壽會拿出“玉石俱焚”之計,之前他就應該堵住鄭元壽的嘴,不給他說出來的機會。


    鄭元壽太陰狠了,此計擺明了就是要置西京大軍於死地,要給關隴人以重創。這一仗實際上就是關隴貴族集團內部兩大保守力量之間的自相殘殺,無論是兩敗俱傷還是玉石俱焚,楊玄感都完了,而西京方麵也是損失慘重,關隴本土貴族集團飽受打擊,而更嚴重的是,朝堂上保守力量的實力會因此遭到巨大削弱,這讓關隴人在風暴後的政治清算中處於不利處境,在新一輪政治格局的形成過程中也無法贏得有利地位,相反,山東人和江左人卻乘機撿了個大便宜,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利用這場風暴攫取到了最大利益,而處心積慮利用這場風暴攫利的關隴人卻遭到了沉重打擊。


    然而,此時此刻,韋福獎如何反對?反對的結果不但改變不了西京大軍的覆滅命運,還把自己搭進去了,但韋福獎也無法支持,支持的結果同樣改變不了西京大軍覆滅的命運。韋福獎一籌莫展,之前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戰局會發展到這一步,關隴本土貴族作繭自縛,竟然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鄭元壽和獨孤武都看到韋福獎那張陰沉的臉,就知道他的態度了。獨孤武都不敢猶豫,當即表示支持,現在他麾下的人馬最多,而鄭元壽帳下的衛士戰鬥力最強,韋福獎所領的關中鄉團宗團在人數上比不上獨孤武都的京輔地方軍,在戰鬥力上則遠遜於衛府精銳,所以隻要獨孤武都堅決支持鄭元壽,韋福獎就隻有俯首聽命了。


    “莘公,何時出城攻擊?”獨孤武都也不再征詢韋福獎的意見了,馬上與鄭元壽商量攻擊之策。


    鄭元壽卻瞥了韋福獎一眼,語含雙關地說道,“若要出城攻擊,首先就要確保城池的安全,所以我們首先要確定,誰留下守城?”


    獨孤武都忍不住就想罵人了。你個老家夥,算計完了韋福獎,又來算計某,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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