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個收獲的季節。


    中秋前夕我們終於迎來了半年度的獎金,照例是現金發到我們手裏,厚厚的三遝半,同時總行的支行的過節費也都以購物卡的形式分發到我們手中。


    小李又在做她的敗家燒錢計劃,跟曹姐討論要不要把某七千多塊一套的化妝品給買下來。我拿著嶄新的大鈔算計,按老規矩,獎金得給娘親分成,比例她四我六,這次,恐怕得五五分了。因為自從暮雨搬到新家,我幾乎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耗在了他那裏,本來答應娘親一個月回老家一趟,屈指算來,從上次回家到現在已經兩個月多,昨天家裏來的電話已經明顯聽出老人家的抱怨,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娶了媳婦兒忘了娘的勁兒,所以,隻能在物質上補償爹媽一下。


    中秋回家勢在必行。可是,暮雨說他們老板也決定關門歇業三天,還每人給發了貳佰塊錢……三天啊,想到暮雨跟我說這話時眼底繚繞的期待我骨頭都軟了。


    “看你這點出息!”打電話的時候吳越這麽損我,“不就是三天嗎,你看你這跟狗皮膏藥似的……萬一哪天姓韓的跟你掰了,你還不得尋死覓活啊!”


    我說,你滾,你他媽的怎麽不知道積點口德……我尋死覓活也得拉著你墊背……


    吳越說,“其實挺簡單的,帶著你家那口子一塊兒回家不就行了……”


    這個我早就想到了,反正暮雨在中秋是不回家的,隻是我不知道怎麽跟家裏說。從小到大,我就算談不上多懂事吧,也從沒有幹過什麽離經叛道的事兒,尤其是年紀稍微大點兒之後,知道我媽心髒不好,我更不敢讓她著急擔心。盡管我不怎麽爭氣,眼高手低偶爾還犯渾,沒什麽大本事還有點獨生子的壞脾氣,但是,他們還是見人就說自己家兒子怎麽懂事怎麽孝順怎麽不讓他們惦記。這麽突然的,他們那個正常到沒有任何出眾地方的兒子跟他們說自己喜歡上一個男人,這個,他們怕是接受困難吧。


    就我娘親那小心髒,我捧著都得提心吊膽地怕碎了,哪敢這麽磕碰?


    可是,我真的喜歡韓暮雨。我這輩子就認準他了,不可能變,不可能換,無論誰反對都沒用,爹媽也不行。長這麽大,我做什麽事情都沒這麽堅定過,沒這麽投入過——除了愛他。我知道這事兒有點出格兒,我知道爹媽一直期望我給他們勾搭一兒媳婦兒,可那顯然是沒戲了,所以,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再犯一次渾,而你們再縱容我一次,就算吹胡子瞪眼,就算拍桌子摔碗,就算上雞毛撣子,我都認了,隻要這些過後,你們仍讓我給你們低聲下氣地斟茶倒水揉肩捶背,讓我給你們剝蒜擇蔥刷盤子洗碗……我們是一家人,我是你們疼了半輩子的兒子,你們總不會因為這點兒事兒就不要我了吧……總不會吧……不會吧……


    我其實沒底,頭疼地長籲短歎。


    “我知道你擔心阿姨受不了,這不是沒讓你們馬上坦白嗎?就先露個臉,留個好印象,反正這事兒想讓家長們接受挺難的。既然你跟吃了秤砣似的,那就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吧。”吳越說。


    是,他說的對,文火慢熬,悄悄滲透,我就不信了,以我無敵厚臉皮加上水磨工夫還勸不降那倆耳朵根子軟得不行的老頭兒老太,再說了,他們怎麽能忍心逼他們兒子放棄這輩子最喜歡的人。


    “行,就這麽著。”我打定主意,頓時振作。


    吳越沉默了一下,沒頭沒腦地說道:“還有,安然,你最好悠著點……”


    “什麽意思你?”我不明白。


    “就是說讓你悠著點,你都沒看你現在的樣子……”


    “我什麽樣兒啦?”


    “就是吧……安然,你看哥哥我接觸了那麽多妞,也有特喜歡的,可是,多喜歡我也沒跟你似的這樣……”


    我怎麽啦我?“我哪兒樣啊?吳越,你想說什麽?”


    “哪樣兒?就你看姓韓的小子那眼神兒都跟著魔似的,我也說不出來,反正,瞅著都挺}人的。”


    “沒那麽誇張吧?”我訕笑。


    “絕對有……我不瞎,我看得明白,你那勁頭,過了,真的過了,收著點兒留著點兒別這麽玩兒命……談戀愛而已……”吳越忽然忿忿起來,“你說他不就長得比我高點帥點嗎?老子鞍前馬後伺候你這麽多年,趕不上人家一個眼神兒有木有啊!”


    說完我倆都笑了。這能一樣嗎?一個是我最好的兄弟,一個是我最寶貝的愛人。


    不過老朋友就是這樣,有些話不用說太多,什麽都明白,什麽都看在眼裏,所以跟他可以不做任何隱瞞,怎麽想的就怎麽說,他懂,他不懂也沒關係,他聽。


    “吳越,”我深深地呼吸,然後放鬆,“我愛他,特別愛,他也愛我,我能看得出來。你不知道這感覺多好,倍兒滿足倍兒開心。我不管你覺得這事兒有多神奇多變態,反正我就這樣了,想緩都緩不下來……”


    “沒出息的東西,”吳越低聲罵了一句,最後還是勸我:“留條退路給自己……這世界上的事情哪說的準呢?”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確實是說不準的,因為生活充滿變數,還有很多我們不曾察覺的伏筆。


    晚上值夜班,給暮雨打電話,先把想帶他一起回家的打算和想法跟他說了,我以為他會猶豫,誰知他沒多考慮就說,行,都聽你的。然後我又把吳越跟我說的那些話加工了一下,在不出賣兄弟的前提下,跟暮雨簡單的說了說,最後我賊兮兮地問他,“暮雨,你覺得我有必要悠著點麽?”暮雨居然在電話那頭認真地思考,然後肯定地說,“有!”


    “為麽?”我問。


    暮雨回答:“我們有一輩子要過,怕你以後沒力氣。”


    “切,本大爺就讓你見證一個以百米的速度跑完馬拉鬆的奇跡……”我鬥誌昂揚。


    那時候我們都覺得未來太長,時間會消磨掉熱情,就像馬拉鬆會消耗掉體力。後來發現,生活不是馬拉鬆,給你條跑道就讓你跑下去,生活是越野賽,走著走著,會突然發現,沒路了。


    第二天暮雨跟老板出去買東西,沒時間自己過來銀行,交代我從他卡上給他家電匯一千五百塊,剩下的現金取出來。我一邊操作一邊假惺惺地抱怨,還真拿我當你家管錢的了。


    記得一次聊天暮雨問我,“如果我沒告訴你密碼你能從我的卡裏取錢嗎?”我得意地說,“單從操作上,隻要我知道你的卡號,我就能取,當然規定是禁止的,除非我瘋了。”


    “那錢存在你們銀行也挺危險的……”暮雨說。


    “恩……哎,你什麽意思啊?還怕我動你錢啊?”我瞪起眼睛。


    “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覺得這樣靠自覺的事兒還是挺不好控製的。”他摸摸我的頭安撫道,“再說了,就我那點錢……怕是你也瞧不上。”


    怎麽會瞧不上……他的每一分錢我都很珍惜,比我自己的錢還要珍惜。隻是,這次我決定狠狠心,讓他破費一把。


    他問我去我家該拿點什麽東西,我想了半天,我娘親喜愛各種小家電,我爹除了喜歡看書,就好喝兩口小酒,不過被我娘鎮壓著也不敢多喝。據我爹的可靠消息最近我娘親一直吵吵著想要個烤箱,我打電話回去說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還告訴他們我要帶一朋友回家,開始那倆人都興高采烈地以為是女朋友,我說不是。娘親抱怨道,什麽時候你找個對象帶回來給我看看啊?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回這個人跟我的關係比對象還好。


    我比暮雨早一天放假,沒事兒就先去商場轉悠著,等暮雨下班兒過來時,我差不多已經選好了要買的東西。指著蘇寧那個七百多的烤箱,我對暮雨說,這個就當是你給你婆婆的見麵禮了,那家夥乖乖地跑去收銀台結賬。


    這個商場的購物卡不能蘇寧電器用,但其他的都可以。我要買的那些東西都用購物卡結賬,感覺就跟不要錢似的,很快我搜羅了一大堆,包括給我爹的酒還有各種過節應景兒的商品。


    買的差不多時,暮雨忽然問我,“安然,你說我要不要買件新衣服?”嚴肅地表情,問得我一愣。


    我這才發現其實暮雨此刻並沒有看上去那麽沉著冷靜,要去見我父母,他也緊張,雖然不明顯。他可能覺得這事兒得鄭重點兒才顯得有誠意,我倒是認為沒必要,一來我爸媽沒那麽多事兒,二來暮雨那些衣服雖然都沒什麽款式、質量可言,好在人長得帥,穿什麽都很精神。隻是難得那家夥這麽主動要求打扮一下,必須得鼓勵。


    我點頭,裝模作樣地表示:“要說,還是買件像樣的衣服比較好。”


    後來為了找這件像樣的衣服,我們跑遍了商場男裝區。


    我一直覺得暮雨不去做模特可惜了,試衣服的時候才發現,何止可惜,簡直糟蹋。隨便哪件衣服拎過來人家都能穿得有款有型,售貨員小姐那叫殷勤萬般,隻可惜,往往一報價格,那人就堅決地脫衣服走人。


    轉了半圈下來,暮雨說:要不算了吧,不在這裏買了,貴得離譜,隨隨便便就一千多。


    我說:人家貴肯定有貴的道理,我刷購物卡還不行嗎?


    暮雨:不用。


    我說:我給你記賬。


    暮雨死擰:不。


    在錢這方麵,暮雨已經很久沒這麽堅持了。平時他就是將我的賬本看得很緊,經常督促我記這個記那個,比我還雞毛蒜皮。因為現在我倆的生活都攪在一起了,而且還加了個楊曉飛,很多東西也算不那麽明白,比如雖然我在他們那裏吃飯,但是偶爾我也出錢買菜,我用他們家水、氣、電,有時我也給他們交個電費什麽的,這些個就沒法算了,隻能揀些清楚明白的記上。現在很多事情他都能接受記賬這種方式,今天不知道又犯什麽毛病。


    一路找過來,在拐角的一個店裏我終於又看到一件很合意的,灰白色、樣式簡潔的薄外套,我伸手的同時暮雨也掂起了袖子,恩,他也看上了。


    “歡迎光臨慕雨,秋裝新款,喜歡可以試穿。”服務員聲音甜美。


    我跟暮雨同時抬頭看人家店名,純黑的底色映著銀灰的“慕雨”二字,簡單又醒目。暮雨淡淡一笑,而我馬上對這家店的好感提升百分之五十。暮雨拿起那件外套翻了下價簽示意可以走人了。我看了眼標價,七百多,算是我們看得衣服裏比較便宜的,而且我實在覺得這衣服挺好看,逼著暮雨去試試。暮雨老大不情願,服務員也一個勁兒的說,他沒辦法隻好進了試衣間。我趁這點時間稍微轉了一圈,居然發現這家衣服的風格很合我的意,大部分都是冷色調,顏色搭配得也讓人覺得舒服。


    暮雨整好衣服出來,跟前麵幾家的效果一樣,服務員馬上大呼小叫“太合適了”“多好看哪”諸如此類,我都聽膩了,沒點兒創意。我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暮雨,反正覺得這些“好看”“合適”什麽的詞兒都太單薄,根本就沒說出我家暮雨的好來。不管多貴的衣裳穿在暮雨身上,也隻能襯托暮雨一身冷淨的氣質,或者柔和,或者更加凜冽,最終搶眼的總是穿衣服的那個人,而不是那件衣服。


    這件灰白的外套看上去幹淨溫暖,還有幾分隨意,讓暮雨顯得更加親切活潑,我喜歡這感覺。


    “很好,就這件兒吧!”我拍板兒了,暮雨在鏡子前照了兩眼,他也是滿意的,不過,最後又翻了下價簽,搖搖頭,往試衣間走去。


    我看他那意思又要放棄,趕緊跟到試衣間。小小的空間塞著我們倆大男人有點擠。


    “就買這件兒。”我說。


    他皺著眉,“還是太貴了……”


    “七百多不算貴了……”


    “看不出哪裏值那麽多……”他開始解扣子。


    “暮雨……”我小聲兒地叫了他一句,刻意放柔了聲音。


    他滯了一下兒,而我順手落鎖,忽然攬著他的脖子貼上他的嘴唇。暮雨僵了兩秒鍾,之後輕輕摟住我的後背。


    “暮雨,我喜歡這件,就買這件兒吧……”雖然我在暮雨的擁吻下幾乎是迷糊的,但我仍記得自己這麽大膽這麽冒險在公共場合勾搭他是為了什麽。


    我猜我能成,果然,暮雨沒再堅持。


    結賬時,我刷的卡,因為這卡在商場裏買東西都給打九折。我跟暮雨說好,回頭他把現金給我。


    我們剛到家,楊曉飛就給我們端上了熱好的飯菜,我越來越覺得胖子很實用。他也不回家,所以,他一邊兒看我倆吃飯一邊抱怨我倆夫妻雙雙把家還把他一個人丟在異鄉為異客,我看他可憐巴巴地小樣兒,從采購的東西裏分給他一大盒月餅還有各種零食若幹,以示安慰。楊曉飛樂顛兒地捧回自己屋子裏……


    晚上九點多,暮雨倚著床頭看書,我趴在旁邊記賬。


    貸:現金 720.00


    貸:電烤箱一隻 750.00


    借:打車費 8.00


    貸:打車費 7.00


    我寫好了拿給暮雨看,他確認無誤就按手印兒。


    “安然,這個貸現金720是什麽意思啊,你刷卡718,我沒零錢給你720,應該是貸2塊吧!”暮雨表示疑問。


    “這個啊,因為那個購物卡是單位發的而且不可能換成現金,所以,你給我現金都算我賺的。”


    “可是那卡在商場裏當現金用啊,不行,改成2。”暮雨不肯按手印。


    “怎麽不行啊,你是會計我是會計……我說多少就多少!緊嘛的按!”我拉著他的手指蘸了印油就往賬本上貼,他反抗,於是,鬧成一團。最後我沒拗過他,被迫按他意思改了,我不怕他威脅,就怕他溫言軟語。


    “我現在身上就剩不到三百塊了。”暮雨摟著我肩膀,淡淡地說。這個我知道,錢是我幫他取的,總共也就一千八的現金,去了衣服和電烤箱,可不還剩二百多。我本來決定把他給我的七百多塊錢再給他存回卡裏去,後來想想,這樣不好,他不同意我給他買,甚至不同意記賬,他就是想自己買,他要是知道我這麽做肯定不高興。


    “還在覺得那件衣服不值啊?”我有些心虛地問,其實我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任性太強人所難了,因為自己看上了就非逼著他去買那對他而言確實過於昂貴的衣服。


    暮雨卻搖搖頭,說道:“因為你喜歡,它就值了……”


    我拿臉頰在他手背上蹭蹭,表示認錯了。他掐掐我的臉,而後慢慢翻過身,手臂環過我的腰,頭靠在我胸口,心髒跳動的地方,沉默不語。


    暮雨很少這樣,安靜得帶點脆弱。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小聲問他:“怎麽啦?”


    他回答,“安然,我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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